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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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孟子公孙丑章句下(1)

【元典】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攻之郭,环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译文】孟子说:“有利的天时不如有利的地势,有利的地势不如人心的团结。三里的内城,七里的外城,包围起来攻打它,却不能取胜。包围起来攻打它,必定有得天时的战机,然而却不能取胜,这是有利的天时不如有利的地势。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兵器铠甲不是不坚利,粮食不是不多,(可是敌人一来却)弃城逃离,这便是有利的地势不如人心的团结。”

【诸儒注疏】“天时”,谓时日支干、孤虚、王相之属也。“地利”,险阻、城池之固也。“人和”,得民心之和也。“三里、七里”,城郭之小者。“郭”,外城。“环”,围也。言四面攻围,旷日持久,必有值天时之善者。“革”,甲也。“粟”,谷也。“委”,弃也。言不得民心,民不为守也。

【理学讲评】环,是围。革,是甲。委字解做弃字。孟子说:“守国用兵之要有三:时曰干支,吉凶占候,叫做天时;山川城郭,险隘可守,叫做地利;民心归附,上下相亲,叫做人和。三者本不可缺一,然以轻重论之,天时虽足取胜,然其理难测,不如地利之可恃。地利虽足自守,然其险有形,又不如人和之可恃也。如何见得天时不如地利?假如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乃城郭之至小者,若不足以守国矣;然以其少有凭依,故敌人四面环攻,亦不能克。夫环而攻之,旷日持久,其间岂无干支旺相,遇着天时之善的;然而终不能克,此可见天时不如地利也。如何见得地利不如人和?且如敌人来攻,我之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甲足以御敌非不坚利也,米粟足以养兵非不饶裕也;然必上下同心,方可固守。假使民心怨叛,不肯效死,将这城池兵粮委弃而去,君亦安得而保有之;此可见地利不如人和也。”要之人和既得,则天时地利,交相为用;人和既失,则天时地利,皆无足赖矣。信乎有国家者,以得人心为本也。

【元典】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译文】所以说,控制人民不迁逃,不靠国家的疆界,巩固国家不靠山川的险阻,威服天下不靠兵器铠甲的坚利。得到仁义的人,帮助他的就多;失掉仁义的人,帮助他的就少。帮助他的人少到极点,连家里人都背叛他;帮助他的人多到极点,天下的人都归顺他。让天下人都归顺他的人去攻打连家里人都背叛他的人,(必然所向无敌;)所以君子不战则罢,战则必胜。

【诸儒注疏】“域”,界限也。言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尹氏曰:“言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

【理学讲评】域,是限制。至,是极处。孟子承上文说:“观地利不如人和,则知国家所重,惟在得民心而已。所以说人君要限制居民,不在封疆境界;要固守社稷,不在山川险阻;要战胜攻取,威服天下,不在兵甲坚利;只看民心向背何如耳。诚能行仁义之道,而恩惠浃洽,则民心有所固结,莫不亲上死长,乐为效力,而扶助之者多矣。如或失仁义之道,而举措乖方,则民心无所系属,莫不幸灾乐祸,涣然瓦解,而扶助之者寡矣。寡助之君,既失了人心,其极,必至于众叛亲离,虽亲戚至近,也都知其败亡,相率背而去之矣,况其远者乎!多助之君,既得了人心,其极,必至于近悦远来,虽天下至大,也都慕其德教,翕然顺而从之矣,况其近者乎!人心之向背相悬,而国家兴废存亡,其机已决于此矣。若以天下所顺之君,攻亲戚所叛之国,则彼之人民,皆为吾用;彼之富强,皆为吾资;不战则已,战未有不胜者,盖由吾得人和,而彼失之也。然则域民固国之道,地利尚不足言,况天时乎!”孟子见当时列国分争,皆以天时地利为重,而不知爱恤其民,故其言深切着明如此。及其论得民之有道,在于所欲与聚,所恶勿施,此又得人和之本也。为民上者,不可不知。

【心学讲评】孟子曰:诸侯之失道,言兵者乱之也。以为战而能胜,则可以威服天下,而何用此迂远难行之道为哉!乃战不息,而胜不可必诡胜诡败,以自趋于危亡。不知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即以战言,又岂违道而有常胜之理乎?则吾且与之言兵。

今之言兵者有二:曰天时,曰地利。而君子之以道得民者,则曰人和。人和非以战也,乃即以之与天时地利较胜于战,而得失之数有不晓然者哉!孤虚衰王,观星占气,皆以人之小慧测天,而非天无心之化必然者也。较而论之,不如地利之为攻为守、有便不便之成形矣。乃天地可乘而不可乘也,以人用地,非以地而用人,进退勇怯,地能争利于俄顷,而得失无定理,不如人和之无所往而不同心戮力者明矣。此其明明不相如之情形,尝亦取成败已然之迹而验之乎?不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有可守之地,而环而攻之乎?乃守者终固,攻者终溃,旷日持久之中,以天时言,必有福德在我而刑害在彼之日矣。然而终不能胜者,则以城郭为可据之形,劳逸俯仰之势殊,非天时之说有其窥测之言而无实也。天时不如地利,不亦较着乎?地利实而天时虚,其得失且然,况人和哉!夫不有城非不高者乎?我可冯以俯击也;池非不深者乎,敌难薄而相迫也。借以守险而御敌者存乎兵革,乃革非不坚致,而兵非不犀利矣。有险可据而持久者存乎食,乃米粟又非不积之多矣。然而敌一至则委而去之,曾不能食其米粟、用其兵革、婴城池以一战者,亦往往而有,则何也?惟上下离心,而浮言煽动于前,溃散终不可止,则惟人心不和之故。地利不如人和,不亦较着乎?

由此言之,天时勿论矣,地利可恃而终不可恃。欲操常胜之术,而但倚山河之固,此亡国丧师之所以积也。故语有之曰:封疆之界所以域民,而使民之终不离叛者不在此也;禁之而不戢,有不禁而自安者也。山溪之险所以固国,而使民之共保吾国者不在此也,有险者或亡,而无险者固存也。兵革之利所以威天下,而使吾民之势盛而敌不敢轻者不在此也;如林者倒戈,而制梃者可挞也。人和之有聚而无散,有安而无危,有勇而无怯,明矣。

乃所以不恃彼而恃此者,将何以致之哉?道而已矣。民有民之道,恒产与恒心相因而有;君有君之道,善政与善教渐进而深;好战乐杀者不得,而型仁讲让者得之也。得之焉,则人切元后父母之戴,而助之者多;失之焉,则人有怨咨离叛之心,而助之者寡。其助寡乎,则众志一摇,虽亲戚亦革面以全生,而降畔不可止。诚多助矣,则仁声远播,将天下皆弃主以归附,而咸顺无逆。于是而兴伐罪吊民之师焉。吾所用者,天下之所顺也,不期而会者尽乎五服;所攻者,亲戚之所畔也,闻风而附者在其宗臣。故君子之师,兵临而瓦解。以顺人心之势,成其不嗜杀之心,不战而敌自服,自古然矣。或其党邪丑正之有徒,不度德量力,而与我战乎;众势合而勇自增,桓桓赳赳之气不可当也,其胜必矣。

然则尽言兵者之说,终不能如君子固结人心之本术,情势之一定而不易者。乃好战嗜杀之徒犹日,君子之道非可以制胜,宜于古而不宜于今争战之世;乃指天画地,以社稷生民供其邪说。不亦深可恶哉!

【元典】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曰,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曰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译文】孟子正要去朝见齐王,齐王派人来说:“我本该来看望您的,但是有畏寒的病,不能吹风。明天早晨,我将临朝听政,不知(您是否肯来)让我见见您吗?”孟子回话道:“我不幸生了病,不能到朝廷上去。”第二天,孟子出门到东郭氏家去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推说有病,今日却去吊丧,也许不合适吧?”孟子说:“昨天有疾,今天好了,怎么不能去吊丧?”

【诸儒注疏】“王”,齐王也。孟子本将朝王,王不知,而托疾以召孟子,故孟子亦以疾辞也。“东郭氏”,齐大夫家也。“昔者”,昨日也。“或者”,疑辞。辞疾而出吊,与孔子不见孺悲取瑟而歌同意。

【理学讲评】王,是齐宣王。昔者,是昨日。孟子于齐处宾师之位,未尝委质为;史在齐王当就见,不当召见。在孟子可往朝,不可应召。其礼与臣下自不同也。孟子一日将朝齐王,王初不知,乃使人来召孟子说:“寡人初意,本要自来就见夫子,只因偶有寒疾,不可以当风,故不能来;明早将欲视朝,不识夫子肯来使寡人得一见否?”齐王托疾以召孟子,是以臣礼待之,而非能屈己以下贤者也。孟子知其意之不诚,亦托疾以辞之说:“我初意本欲朝见,但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盖不敢显言其非,而又不欲往应其召。孟子以道自重如此。然又恐齐王不悟而以为真疾,则此意终无以自明矣。故次日便出吊于齐大夫东郭氏之家。公孙丑疑而问说:“夫子昨日方以疾辞,今日便以吊出,则是明为托疾矣,无乃不可乎?”孟子答说:“昨日有疾,故不能造朝,今日疾愈,可以往吊,如之何不吊乎?”盖孟子之意,正欲使齐王知其非疾,而自悟其召见之非;与孔子不见孺悲取瑟而歌之意相似。惜乎门人弟子,犹有所未喻也。

【元典】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译文】齐王派人来询问病情,医生也来了。孟仲子应付来人说:“昨天有王的召令,他不巧有点小病,不能到朝廷去。今天病好了点,急匆匆赶赴朝廷去了,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孟仲子随即派了几个人到路上去拦截孟子,告诉他:“请您一定不要回家,赶快到朝廷去!”

【诸儒注疏】“孟仲子”,赵氏以为孟子之从昆弟,学于孟子者也。“采薪之忧”,言病不能采薪,谦辞也。仲子权辞以对,又使人要孟子,令勿归而造朝,以实己言。

【理学讲评】采薪,譬如说打草,采薪之忧,是言疾不能采薪,盖谦词也。要,是拦阻。孟子既出吊于东郭氏,齐王不知,以为真疾,乃使人问之,又遣医来诊视。是徒谓殷勤仪节之间,可以虚縻贤者,而不知尊德乐道之诚,正不在此也。乃孟仲子不以实告,而又权辞以对之说:“昔者以王命来召,适吾夫子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恐违王命,乃趋造于朝,不识此时能至朝否?”孟仲子既饰辞以对使者,恐孟子不知,乃使数人要之于路,说:“请必无归而造于朝。”欲以实己之言也。夫孟子辞疾出吊之意,本欲使齐王知之,有所感悟。乃公孙丑既疑其不可,而孟仲子又从而为之辞,则孟子以道自重之意,虽其门弟子亦不能知,而况齐王乎!此孟子所以不得不曲明其意也。

【元典】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译文】孟子不得已,就到景丑氏家去歇宿。景子说:“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这是人世间最重大的伦理关系。父子关系以慈爱为主,君臣关系以恭敬为主。我看到了齐王对您敬重,却没看到您怎么敬重齐王。”孟子说:“咳!这是什么话!齐国人没有一个拿仁义的道理去说给齐王听的,难道是认为仁义不好吗?(只是)他们心里在想:‘这个君王哪值得同他去谈仁义!’那么,(对齐王的)不恭敬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至于我,不是尧、舜之道不敢在齐王面前陈述,所以齐国人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敬重齐王的。”

【诸儒注疏】“景丑氏”,齐大夫家也。“景子”,景丑也。“恶”,叹辞也。景丑所言,敬之小者也;孟子所言,敬之大者也。

【理学讲评】景丑,是齐大夫。恶,是叹辞。孟子辞疾出吊,本欲警悟齐王。乃孟仲子不以实对,而要其必朝,则尽失孟子之本心矣。孟子既不能显言其意,又不欲趋造于朝,乃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盖欲示意于景丑,而使转闻于齐王耳。景丑乃责备孟子说道:“人之处世,内而家庭,则有父子;外而朝廷,则有君臣;此是天下之大伦,自有生民以来,不可废也。父子以情相爱,故主于恩;君臣以礼相接,故主于敬;人人各有当尽的道理。今丑见王之待子,可谓致敬尽礼矣,乃未见子之所以敬王,其如君臣大伦何哉?”孟子因晓告之,叹息说道:“子以我为不敬王,是何言也?大凡人臣敬君,不在仪节上周旋,只在大道理上明白。如今齐人都无以仁义告王的,岂是以仁义为不美的事,其心以为,王但知有功利,志趣卑陋,不足与言仁义云尔。这是以常人待其君,轻忽侮慢,不敬莫大乎此。若我则以尧舜望于王,平日所言,都是仁义,都是尧舜治天下的道理。若权谋功利,与尧舜之道不相似的,即不敢陈说于王前,是欲吾王扩充仁义,以致唐虞之盛治也。我不以庸君待王,而以大圣人望于王,则齐臣之中,子乃以我为不敬王,是不知事君之大道矣。”

【元典】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译文】景子说:“不,不是说的这个。礼的规定说:父亲召唤,儿子不能用‘诺’应答,(而要恭敬地用‘唯’应答);君王宣召,臣子不等车子驾好就动身。您本来准备去朝见,听了君王的召令却不去了,这恐怕与礼的规定不大符合吧。”孟子说:“难道能这么说吗?曾子说过:‘晋国、楚国的财富,没法比得上。不过,它们凭借财富,我凭借我的仁德;它们凭借爵位,我凭借我的道义,我欠缺什么呢?’难道这话没有道理而曾子随便说说的么?这或许是另有一种道理的罢。天下普遍看重的东西有三样:爵位、年纪、道德。在朝廷里,没有比爵位更尊贵的,在乡里,没有比年龄更尊贵的,辅助君主、管理百姓,没有比道德更尊贵的。(他)哪能有了其中一种(爵位)而轻视另两种(年龄、道德)呢?”

【诸儒注疏】礼曰:“父命呼,唯而不诺。”又曰:“君命召,在官不俟屦,在外不俟车。”言孟子本欲朝王,而闻命中止,似与此礼之意不同也。“慊”,恨也,少也;或作嗛,字书以为口衔物也。然则慊亦但为心有所衔之义,其为快,为足,为恨,为少,则因其事而所衔有不同耳。孟子言我之意非如景子之所言者,因引曾子之言,而云夫此岂是不义,而曾子肯以为言,是或别有一种道理也。“达”,通也。盖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曾子之说,盖以德言之也。今齐王但有爵耳,安得以此慢于齿、德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