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昊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
【译文】万章问道:“舜走到田里,对着天诉说、哭泣,他为什么要诉说、哭泣呢?”孟子说:“因为他(对父母)既抱怨又眷念。”
【诸儒注疏】“舜往于田”,耕历山时也。仁覆闵下谓之“曼天”。“号泣于曼天”,呼天而泣也。事见《虞书》《大禹谟》篇。“怨慕”,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
【理学讲评】万章,是孟子的门人。天虽至高而仁,覆闵下所以叫做更天。万章问说:“古称大孝莫如虞舜,然闻舜耕历山的时节,每往到田间便呼曼天而号泣。夫人情必至于抑郁无聊,莫可控诉,乃有号泣而呼天者。舜虽不得乎亲,岂没有感格的道理,却只这等号泣,何为其然也?”孟子答说:“孝子之事亲,幸而安常处顺,固是天伦之至乐,然不幸而偶值其变,则其情亦有大不得已者。盖凡人有所图为而不得,则怨生;有所怀恋而不舍,则慕生。舜惟不得于父母,其怨艾之深,思慕之切,不可解于其心,是以呼天号泣,以自鸣其悲愁困苦之意,此圣人处人伦之变,不得已而然者也。然舜之怨在于己,慕在于亲,但求所以顺乎父母,非怨父母也。万章恶足以知之。”
【元典】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
【译文】万章说:“‘父母喜欢自己,高兴而不忘记父母;父母讨厌自己,忧愁而不抱怨父母。’(按您这么说,)那么舜是抱怨父母吗?”孟子说:“(以前)长息曾问公明高:‘舜到田里去,我听您解说过了;对天诉说、哭泣,这样对父母,我还不理解。’公明高说:‘这不是你所能明白的了。’公明高认为,孝子的心是不能像这样无忧无虑的:我竭力耕田,恭敬地尽到做儿子的职责就行了,(要是)父母不喜欢我,我有什么责任呢?”
【诸儒注疏】“长息”,公明高弟子。“公明高”,曾子弟子。“于父母”,亦《书》辞,言呼父母而泣也。“恝”,无愁之貌。“于我何哉”,自责不知己有何罪也,非怨父母也。
杨氏曰:“非孟子深知舜之心不能为此言。盖舜惟恐不顺于父母,未尝自以为孝也;若自以为孝,则非孝矣。”
【理学讲评】长息、公明高都是古人的姓名。恝,是无愁的模样。共字,即是供字。万章不悟孟子怨慕之言,又问说:“吾闻人子事亲,见父母爱他便欢忻喜乐,常存于心而不忘。就是父母恶他,加以劳苦之事,也起敬起孝,不敢有一毫怨恨之意,这才是孝子。若以号泣曼天为怨慕,则舜之于亲犹不免有所怨乎!”孟子晓之说道:“圣人的心事,古人亦有疑而未达者。昔长息问于公明高说:‘舜往于田,则吾既已知之,若号泣于曼天,于父母却不知何意。’公明高答说:‘孝莫大于虞舜,其心自有独苦而难言者,是非尔之所知也。’吾推公明高未发之意,以为子之于亲,本有不可解之天性,而适当其变,则自有不容己之真情。若但恝然无愁,略不动意,薄亦甚矣!曾谓孝子而若是乎!吾想舜之存心,只说人子事亲,须要得亲之爱,我今竭力耕田,不过供子职之常事而已。今父母之不爱我,必是孝道有亏,诚意未至,不知我有何罪以至于此,求之而不得其故,此所以呼天呼父母而号泣也。我所谓怨慕者,盖怨己之不得乎亲而思慕耳,岂怨父母哉。”《书经》上说:“负罪引慝,夔夔齐栗。”正是此意,惟其责己之诚,敬亲之至,所以终能感格亲心,而成万世之大孝也。
【元典】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
【译文】帝尧让自己的九个儿子两个女儿,带着大小官员、牛羊、粮食,到田野中侍奉舜,天下的士人投奔他的也很多,帝尧还将把整个天下让给他。(舜却)因为不能使父母顺心,而像走投无路的人无所归宿似的。
【诸儒注疏】“帝”,尧也。《史记》云:“二女妻之,以观其内;九男事之,以观其外。”又言:“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是天下之士就之也。“胥”,相视也。“迁之”,移以与之也。“如穷人之无所归”,言其怨慕迫切之甚也。
【理学讲评】帝,是帝尧。胥字,解做皆字。迁,是移此与彼。胥天下而迁之,是把天下尽皆与之,即禅之以帝位也。孟子说:“舜之怨慕岂但躬耕历山之时为然,当四岳成荐之初,玄德升闻之日,帝尧将历试诸艰,乃使其子九男事之,以观其治外何如。二女妻之,以观其治内何如。凡百官有司牛羊仓廪莫不备具,此时舜在畎亩之中,特一耕稼之夫耳。帝尧这等奉事他,其际遇之非常如此。那时天下之士翕然向慕都来归舜,始而所居成聚,继而成邑、成都,其人心之归服如此。帝尧见舜果有圣德,将欲尽天下而移以与之,使践天子之位,其帝心之简在又如此。夫舜以匹夫之微,一旦而享富贵尊荣之极,宜何如其为乐者,乃为不得顺于父母之故,其戚戚皇皇就如穷人无所归的一般。”盖以不得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既不可以为人子,则此身无所依归,与穷人何异,其怨慕迫切之情,真有不能自解者矣。
【元典】
“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译文】天下的士人喜欢他,这是人人想得到的,却不足消除他的忧愁;漂亮的女子,这是人人想得到的,舜娶了帝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财富,是人人想得到的,舜富有天下,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地位尊贵,是人人想得到的,舜尊贵到当了天子,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士人的喜欢、漂亮的女子、财富和尊贵,没有一样足以消除忧愁的,只有顺了父母心意才能消除忧愁。
【诸儒注疏】孟子推舜之心如此,以解上文之意。极天下之欲不足以解忧,而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真知舜之心哉!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舜起畎亩之中,而处富贵尊荣之极,乃其怨慕迫切如穷人之无归者,何哉?盖视亲为重。则视外物为轻,见可忧之在此,则不见可欲之在彼耳!夫天下之士悦而就之,是人之所欲也,舜乃视之如草芥而不足以解忧。好色是人之所欲,舜以帝尧二女为妻,其荣至矣,而亦不足以解忧。富,是人之所欲,舜有天下之大,其富极矣,而亦不足以解忧。贵,是人之所欲,舜居天子之位,其贵无以加矣,而亦不足以解忧。夫天下之人悦我,美色事我,至富至贵加我,都无足以解其忧者,则必何如而后可以自解乎?”看他心心念念只要顺着父母,感之以诚,使精神流通,无一毫间隔,谕之以道,使志意融洽,无一毫违忤,这等的才无愧于为人为子,而后怨己慕亲之念庶几可以尽释耳。夫父母未顺则中心无可解之忧,父母既顺则天下无可加之乐。舜之所以怨慕者如此。此圣人纯孝之心,非孟子其孰能知之。
【元典】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译文】人在幼小的时候,就依恋父母;懂得找对象了,就倾慕年轻美貌的女子;有了妻子,就眷念妻子;做了官就思念君主,得不到君主信任,心里就热辣辣地难受。具有最大孝心的人,才能终身眷念父母。到了五十岁上还眷念父母的,我在伟大的舜的身上看到了。
【诸儒注疏】言常人之情,因物有迁,惟圣人为能不失其本心也。“艾”,美好也。《楚辞》、《战国策》所谓“幼艾”,义与此同。“不得”失意也。“热中”,躁急心热也。言“五十”者,舜摄政时,年五十也五。十而慕,则其终身慕可知矣。
此章言舜不以得众人之所欲为己乐,而以不顺乎亲之心为己忧。非圣人之尽性,其孰能之?
【理学讲评】艾,是美好。热中,是躁急心热。孟子既推舜怨慕之心,又申赞之说道:“舜之心,不见外物之可欲,而惟知父母之当顺,其为大孝,是岂常人之所能及哉!大凡人生少时情窦未开,其良知良能,止知道慕着父母,依依恋恋不忍相离,这点纯一无伪之心,不为他念所夺,此天性之本然也。及稍长而知好色,即移其慕于少艾,而此心为情欲所诱矣。及既壮而有室家,即移其慕于妻子,而此心为室家所累矣。及出而求仕,即移其慕于事君,或不得于君而遭际不偶,便躁急心热,汲汲求用,而此心又溺于功名得失之际矣。夫人情之常,因物有迁如此。必是大孝的人,自少至老,终身只慕父母,那孩提爱亲的本心,始终如一。情欲不能为之牵,穷达不能为之变,此孝之所以为大,而超出乎寻常万万也。我观于古,惟大舜为然,盖舜自征庸之后,摄政之时,年已五十矣,而克谐以孝,爱慕其亲,犹如一日,所谓大孝终身慕父母,非舜其谁与归哉!”是可见耕田以供子职非难也,惟身处富贵而不异畎亩之中,则穷达一致,所以为难。少年而慕父母非难也。惟年至衰老而不异幼冲之日,则始终一节,所以为难。古今帝王独称舜为大孝,正以其能为人之所难耳。欲尽天子之孝者,当以虞舜为法。
【心学讲评】学者之称孝,极于大舜,然能知舜事亲之道,未能知舜爱亲之心也。夫孝岂有常道,为职分之所可尽者哉?唯其心而已矣。未知孝子之心,但以事言,则有可疑者。万章问曰:“《书》有之:舜往于田,号泣于曼天。以都君而躬耕以养亲,子道尽矣。不得于亲,而呼天以泣,若有所深憾焉者。夫泣出于心之不容已,似必有所为矣,非弗安于服劳之心也,果何为也?”孟子曰:“此止舜之不容已者,于是有怨焉,亦有慕焉,怨其不得于亲,而慕亲之欲得之也。以其慕生其怨,于其怨益其慕,怨慕合而泣自不容已矣。”
夫怨与慕似出于两涂。万章疑怨之且伤于慕,而问曰:“窃闻之,子之于父母,幸而爱也,则喜而不忘,天性之欢,夙夜以之,所固然也;不幸而恶也,恶之或劳之,劳之己所当致也,恶之亦己所当安也;未闻其可怨也。由夫子言之,然则舜且以父母之恶为怨乎!怨焉而和顺之情伤矣,岂舜而犹然乎?”孟子曰:“此大孝之极致,不可以寻常事亲之道言者,昔人常论之矣。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以养父母。父母命之于田,而不敢以贵谢其劳,则吾既得闻教命于夫子矣。而《书》又曰“号泣于曼天”,若亲不可问,而问之天;“于父母”,若己无可求,而求之父母。是怨生于心而不能自安,非吾所知也。’公明高于是怃然曰:‘是大孝之心,性之所发,情之所极,非根极于至诚者不能知,非女所知,而吾亦无能告语也。’虽然,公明高以其心而遇大孝之心,亦但因人心之固有,以体其性情之不能已者,而亦可具言之矣。夫长息之谓不当泣者,犹子之疑于怨,不过子职已尽,可恝无愁,以听亲之喜怒而已矣。而高以孝子之心为不然。苟其若是恝然也,则子自子也,亲自亲也,顺者自顺,逆者自逆,两不相谋,道有尽而心亦为之忘矣。夫孝子安得若是哉?舜盖曰:我竭力耕田以致养,不过共为子职而已知,则是子自有职,而父母之外有子也。乃父母之不我爱,岂父母之情固然,而非我事乎?我以父母之心为心,则父母之心与我心一也。此必于我有未尽焉,求其故而不得,而穷则呼天,又极思夫父母,希冀其爱而不能,故号泣于曼天、于父母也。
“夫孝子之心所以不白于天下者,人皆有此心,而有以移之也。有以移之,而人之本心遂隐,乃藉手于职分之所当为,以为自安之计。以舜言之,其可以移舜之心者,岂不盛哉!舜当于田号泣之日,其所遇何如也?帝扬之于侧陋,而使九男承其教,二女为态配,备百官焉,备牛羊、仓廪焉,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奉其身,即以奉其亲而有余裕。不但己也,德誉之所及,天下之士多就之者;荣其身,即以荣其亲矣。帝将合天下归仰之心,而迁宪数以授之;尊莫尚则尊亲亦莫尚矣。而舜于斯时也,为不顺于父母,且号泣于曼天,视此身之无所依止,彼九男、二女、百官、多士、天下之民,皆与己杳不相涉,如穷人之无所归也。夫以人情言之,则知识渐启之时,欲乃动焉,其所欲者非必不可欲者也,而以分孝子之心则在此矣。天下之士悦之,是志道合而意气舒也,人之所欲也,乃舜则不足以解忧矣;非不喜天下之悦,而外至之孚无与于所合之天也。好色者,配耦得而家道成,人之所欲也,乃舜则妻帝之二女矣,而不足以解忧;非不知厘降之可以互家,而人合之至情无裨于天然之休戚也。富者用物宏而施济广,人之所欲也,乃舜且富有天下矣,而不足以解忧;非不计富之可以溥德施,而因物而始有,无济于因心之有诎也。贵者志可行而业可就,人之所欲也,舜则贵为天子矣,而不足以解忧;非不念贵之可以大有为,而性外之大行,无当于中心之系恋也。此数者得其一,即可以移人子之心,而姑以子职之供,谢疚恶于当念矣。乃舜则人悦矣,而又有好色焉,既富矣,抑又贵焉,一旦而骈集于畎亩之中,古今之所欲者莫之逾也,而号泣之情一无所释。舜固曰,吾所欲者顺于父母而已。一日不顺则忧以一日,终身未顺则忧以终身,惟至于克谐允若之日,父母顺矣,而后号泣之情释矣。其未顺也,恶容不慕,则亦恶容而不怨也?其心之无所移者,固视天下无所移者也。
斯心也,何心也?人皆有之而渐忘者也。而不观之人少乎?万感未兴之日,惟知此身为父母之子,则此身壹注于父母之身,故或偶而与亲相离也,或偶为父母所怒而远之也,则身无以自容,心无以自主,惟慕父母而欲其我亲而已。故涕泣焉,号诵焉,曰:父母之何忘我也?自此以外,或诱之而皆不解其疾呼迫切之情。夫人无异身,长者长其所生而已矣,而慕何以移也?知好色则慕少艾,不觉其慕之移于燕婉也;有妻子则慕妻子,不觉其慕之移于私恩也;仕则慕君,冀其得君也,不得于君则热中而生忿怒,未忘其可得也,不觉其慕之移于宠禄也。然则人皆有一发不自制之情,而惟赤子为天然之合。欲移而迷其本,遂日事亲君,子之职而已矣,父母之爱不爱非我事也。乃独不念慕少艾、妻子、仕进之情,亦曰吾尽吾分,而得不得非我事哉?惟大孝者自然不同间断之情,终身为父母之子,则终身一年少之心;而其慕也,亦如赤子之啼笑,惟在于父母,而无他而已矣。夫赤子岂官职之可供以自安哉?以此想舜之心,则知之矣。公明高以为非人所易知,则以夫人皆在欲动意移之中,迷不自反,而无能求之于年少之初心也。舜之在于田之日,三十登庸,二十八载试历之日也,而不改孺子之慕,则旷古以来,五十而能慕者,不易见也,惟于大舜见之焉。何以见之?于其号泣而怨见之也。其当日迫切哀痛之情,有异于年少之心乎?”
盖天下之理皆可以职言,而惟孝则但存乎心。天人相继,形色性命相依,生生相续,止此心也。心隐而但以职言,孝衰于天下,孰足以知圣人之心哉?此不容不为之发其隐微也。
【元典】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