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而论之,子之于父母,父母之外无身也;其得其失,察之于几而救之于早,故曲为之虑而不怨听父母之自为善恶。故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者,非也;见其过,如是己之过,而不待其成。若曰吾尽吾礼,而顺逆任父母之命而从之,则其于父母也薄矣。若其于兄弟也,则俱受于父母而既分矣;分之而欲合之,合之者在我而已,不问其为诚为伪,而我尽其诚耳。故欲知兄弟之慝而过止之者,非也;有怡怡而无切倔,见兄弟之恶,而先已自处于刻矣。故父子兄弟同为天性之爱,而所以尽吾心者不同如此。无他,各因其理之固然,以安其心而已矣。圣人人伦之至,察之精,守之一,岂易知哉!岂易知哉!
【元典】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译文】万章问道:“象天天都把谋杀舜当作自己要干的事,舜做了天子后,只是流放了他,这是为什么?”孟子说:“是封他当诸侯;有人说是流放罢了。”
【诸儒注疏】“放”,犹置也,置之于此,使不得去也。万章疑舜何不诛之;孟子言舜实封之,而或者误以为放也。
【理学讲评】放,是安置一方,使不得他往的意思。万章问于孟子说:“舜之弟名象者,其心傲狠,日每以杀舜为事,既欲焚之于廪上,又谋盖之于井中,处心积虑,必欲致舜于死而后已。这等的人,以情言,则为必报之深仇;以法言,则为不赦之元恶。舜既立为天子,操生杀之权,即明正其罪,亦不为过。乃仅止于放逐,安置一方,犹得保其首领,何其罚之轻也。”孟子答说:“兄弟者,天性之亲;圣人者,人伦之至。象虽有害兄之意,而舜则不失其爱弟之心。当时处象于有庳者,乃分茅胙土,封建以为一国之君耳。或者不知而谓之放。其实舜之处象原非放也。夫放之且不忍为,而况有重于放者,舜岂为之乎?子乃以常人之情度圣人,亦不知舜之心者矣。”
【元典】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成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译文】万章说:“舜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驩兜流放到崇山,把三苗的君主驱逐到三危,把鲧诛死在羽山,将这四个人治了罪,天下便都归服,因为惩处的是不仁的人。象是最不仁的人,却封给他有庳。有庳的百姓有什么罪呢?仁人本该这么做的吗:对旁人就严加治罪,对弟弟就封他诸侯?”孟子说:“仁人对于自己的弟弟,不藏怒气在心里,不留怨恨在胸中,只知道要亲他爱他罢了。亲他,就想让他尊贵;爱他,就想让他富有。把有庳封给他,就是要让他既富有又尊贵。自己当了天子,弟弟却做百姓,能说是亲他爱他吗?”
【诸儒注疏】“流”,徙也。“共工”,官名。“罐兜”,人名。二人比周,相与为党。“三苗”,国名,负固不服。“杀”,杀其君也。“殛”,诛也。“鲧”,禹父名,方命圮族,治水无功。皆不仁之人也。“幽州、崇山,三危、羽山,有庳”,皆地名也。或日,今道州鼻亭,即有庳之地也。未知是否。万章疑舜不当封象,使彼有庳之民无罪而遭象之虐,非仁人之心也。“藏怒”,谓慝其怒。“宿怨”,谓留蓄其怨。
【理学讲评】流,是遣之远去。共工,是官名。三苗,是国名。骧兜、鲧,俱是人名。幽州、崇山、三危、羽山都是四方极边的去处。有庳,是舜封象的国名。万章又问孟子说:“吾闻圣人之治天下,不以私情害公法。当舜之时,若共工、骓兜、三苗、伯鲧天下之所谓四凶也。舜于共工,则流之幽州;于獾兜,则放之崇山;于三苗,则杀之三危;于伯鲧,则诛之羽山。罪此四人,而天下之人,莫不心悦而诚服。盖为此四人者,皆凶恶不仁,天下之所共恶。舜为天下除害,所以刑当其罪,而人心成服也。象日以杀兄为事,其凶恶不仁,可谓极矣!即与四凶同罪,何不可之有?乃封于有庳,使之治民,彼既欲杀兄,又何有于百姓!必将大肆残虐,而播恶于一方矣。有庳之民何罪,而受此荼毒,仁者固如此乎?在他人则用法以诛之,在弟则徇情以封之。不忍割一人之爱,而忍贻百姓之忧。仁入似不若是也。吾窃惑焉。”孟子答说:“处兄弟之际,只当论情,不当论法。舜之封象,是乃仁人之用心也。盖凡人于横逆之加,不胜其怨怒之意,虽或强制于外,而不能不藏宿于中。惟仁人之待弟不如此,忧喜则与之同,干犯不与之校,虽有可怒可怨之事,随即消释,未尝藏怒而宿怨也。但见其亲之爱之,务尽其友于之情,使相好而无相尤,如是而已矣!若因其仇己而待之无异于常入,是岂仁人处弟之道哉?”孟子承上文说:“仁人之于弟,固惟知亲之爱之矣。然使尊卑阔绝,则地分相隔,不可以言亲,贫富悬殊,则体恤未周,不可以言爱也。故亲之则欲其贵,使有舜位之崇,爱之则欲其富,使欲有贡赋之奉,然后友于之情始慰耳。舜封象于有庳,则富有一国,贵为诸侯,正所以致其亲爱之意也。若使身为天子,而弟为匹夫,则兄弟之间,一富一贫,一贵一贱,势分日远,而情义日疏,是岂亲爱其弟者乎?然则舜之封象,正仁人之用心也。子乃举四凶之事,而疑封象之非,其亦不达圣人之心矣。”
【元典】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译文】万章又问道:“请问,有人说是流放,这话怎么讲呢?”孟子说:“象不能在他的国家里任意行事,天子派了官吏去治理他的国家,收取那里的贡税,所以说是流放。象哪能对他的百姓施行暴政呢?虽然这样,舜还想常常见到象,所以象不断地来。(古书上说:)‘不必等到朝贡的日子,(平常就)以政事为名接见有庳的国君。’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诸儒注疏】孟子言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得治其国,天子使吏代之治,而纳其所收之贡税于象,有似于放,故或者以为放也。盖象至不仁,处之如此,则既不失吾亲爱之心,而彼亦不得虐有庳之民也。“源源”,若水之相继也。“来”,谓来朝觐也。“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以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有庳之君;盖古书之词,而孟子引以证“源源而来”之意,见其亲爱之无已如此也。
吴氏曰:“言圣人不以公义废私恩,亦不以私恩害公义。舜之于象,仁之至、义之尽也。”
【理学讲评】吏,是官属。源源,是相继不绝的意思。万章又问孟子说:“如夫子之言,则舜之封象明矣,或人不谓之封,只谓之放,这是为何?”孟子答说:“舜之待弟,不独有亲爱之心,而尤有善处之术,但其用意深远,或人未能测识耳。盖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能专擅行事,有所作为。其国中的政务,则天子自命官属为之代理,但使百姓每出办赋税,以供其费用而已,此则有封之名而不任其事,享国之利,而不治其民,却似安置他的模样,故或人误以为放耳。汝谓有庳之民无罪而遭象之虐,这等看来,象虽不仁,动有所制,岂能肆虐于无辜之民哉。舜之待弟,其不以恩掩义如此。然舜虽若制之,而实所以爱之。其意以为,若使象治民理事,则守土之臣不得擅离,兄弟之情,不得浃洽,其心有不能自己者,惟其念弟之切,欲常常而见之,故不烦以民事,不限以常期,使得源源而来,可以不时相接耳。古书之辞有云:舜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于有庳之君,正此源源而来之谓也。”舜之待弟,其不以义断恩又如此。可见圣人以公心治天下,未尝以爱弟之故,示人以私。以厚道教天下,亦未尝以傲弟之故自处于薄,所谓仁之至,义之尽也。若汉景帝之于梁王,郑庄公之于叔假,始则纵之太过,终则治之太急,其于仁义,胥失之矣,欲尽伦者,宜以大舜为法。
【心学讲评】圣人之心,纯于仁者也。其天性之慈爱所不容已者,施于亲亲为必至,而爱之所行,自然曲尽其条理,以使民物各得其所。即不获已而明罚敕法,亦自可并行而不悖。后世刑名之流以刻薄寡恩为心,而为伸大法以抑私恩之说,贼害天性之亲,而臣民不被其泽,天下亦交怨而不服,乃借古人疑似之迹以为证。此不可以不辨。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其谋不可掩,其心不可惩矣。乃舜未践天子之位,法可屈而伸,情也及为天子,定一代之典章,为百王之大法,刑不容不正矣;乃相传贷其死而薄罚以放,则何也?”孟子曰:“岂其然哉!舜之为天子,则锡瑞玉,颁土、田,以封之为诸侯。简策之传不妄,故国之墟犹存。乃或者因其出封,而日放焉,盖历世久远,传闻非据,有可假借,而说自此兴矣。”
万章曰:“以为放象,而天下且疑焉,以为封象,而天下之疑滋甚矣。且无博征帝王不易之典,而即以舜为天子之事言之。天子者,以无私而行其刑赏者也。昔者舜尝与四凶同立于陶唐之廷矣,及为天子,以共工之静言庸违也,流之于朔北之幽州;以欢兜之比周为党也,放之于日南之崇山;以三苗之君负固不服也,窜之于西极之三危而杀之;以鲧之方命圯族也,驱之于东海之羽山而殛之。当时赫然举天讨以加四有罪焉,而天下不以为刑之过,而以为法之平,何也?唯此四凶居德婞悖,而贼及下民;不仁之人,人所共愤也。乃彼之不仁,犹未至绝天理伤民彝也。象忍于兄,而谋推刃于无已,至不仁也;而乃加之以侯封,如夫子之所说。以象之不仁,苟有可为焉,何所不至?敛之无艺,刑之无择,有庳之人奚罪,当圣世而得此暴君邪!夫舜,仁人也。仁人者,为民请命,而秉心惟公者也。乃舜之为诛为封者如是,安能不为仁人疑邪!刑赏者,所以公天下也。四凶以非其私亲,则诛之不赦;弟则虽有巨慝,不但不诛,而且封之。为仁人者如此,而天下将奚据焉!”
孟子曰:“正惟其为仁人也,而可以释然如此矣;夫仁人者,此心之仁不容已者,不以他念遏之而已。正为其在弟也,愈可以释然于此矣;夫仁人之于弟也,所性之仁所必笃者,不以天下易之而已。且夫象得罪于舜,未尝得罪于宗社,未尝得罪于生民也。其欲杀舜,非不可怨,非不可怒也;终不足以害舜,而怨怒释矣。时过事已,而怒奚藏焉?怨奚宿焉?则夫舜此日之心,畅达自致,亲之而不欲离,爱之而不忍其失所而已矣。夫亲之则恐其分位悬绝,而易成疏远则欲其贵也;爱之则恐其乐利不给,而失所欲得,则欲其富也。故封之有庳,为列辟焉,有提封焉,富贵之也。夫有其亲爱之心而不遂其实,势位限之,无可如何耳。身为天子,秉驭爵驭禄之权,而使其弟为匹夫,则虽有呴呴之仁,而其心不相为一体也,可谓亲爱之乎?故受大命,乘大权,正仁人所以行其性分之得为,犹之乎操典刑以安天下,皆此心之不容已者。岂天讨有罪,而以快吾怨怒于同气哉?此仁人之不可不白也。”
万章曰:“舜之封象,于理得矣,于事有征矣。而传闻之失,必有所自,敢‘问或日放’者何谓也?”孟子曰:“此亦有近似之迹焉,抑亦可以释有庳奚罪之疑矣。象之于有庳也,与诸侯异。予夺生杀之权,有国者之所得为,而象以至顽,不能为也,不乐为也。舜因令不得有为焉,令大夫往莅而治之,但为制贡税之法,而纳之于象,则象之欲亦给矣。为诸侯而不得为政,有如放也,从立君牧民之常而言之,而放之说自此始矣。夫然,则象岂得暴彼民哉?全象于侯度之外,即安民于治吏之中。仁人之亲亲仁民,并行不悖者,其条理然也。虽然,此自然之条理,不思而中,而舜岂念及此哉!使吏治之初心,则固极用其亲爱也。舜不忍弟之殊已,欲常常而见之,以同其忧喜,惟有吏代治,故可以原原而来,而事无所妨,心无所沮也。故《逸书》曰:‘诸侯之朝贡有常期,而舜不待五服之朝、方岳之见,以咨访政事接见有庳之君’,则此‘原原而来’之谓也。夫原原而来,而得谓之放乎?”
盖夫人苟笃此心之仁,则所以曲全不肖之天亲,自然曲尽其条理,而于爱养生民大公天下之至德,一无所损。仁民爱物,为刑为赏,皆自此而推焉。后世惟仁爱之心薄,于是有天子为天下守法而不恤其亲之邪说兴。使仁爱之家衅起骨肉,而毒流天下,乃托古圣以自文。此人心之存亡,君子之所必辨也。
【元典】
成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译文】咸丘蒙问道:“俗话说:‘很有道德的人,君主不能把他当作臣下,父亲不能把他当作儿子。’舜做了天子,尧率领诸侯朝见他,他父亲瞽瞍也朝见他。舜见了瞽瞍,神色很不安。孔子说:‘在这个时候呀,天下真是危险到极点啦!’不知这句话真这么说过吗?”孟子说:“不,这不是君子说的话,是齐国东边乡下人说的话。尧老了,舜代行天子职权。《尧典》上说:‘(舜代行天子职权)二十八年,尧才去世,群臣如同死了父母一般,服丧三年,天下不闻音乐之声。’孔子说:‘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人间没有两个帝王。’(如果)舜当时已经做了天子,却又率领天下诸侯为尧服丧三年,这就同时有两个天子了。”
【诸儒注疏】“咸丘蒙”,孟子弟子。“语”者,古语也。“蹙”,颦蹙不自安也。“岌岌”,不安貌也。言人伦乖乱,天下将危也。“齐东”,齐国之东鄙也。孟子言尧但老不治事,而舜摄天子之事耳。尧在时,舜未尝即天子位,尧何由北面而朝乎?又引书及孔子之言以明之。尧典虞书篇名。今此文乃见于《舜典》,盖古书二编,或合为一耳。言舜摄位二十八年而尧死也。“徂”,升也;“落”,降也。人死则魂升而魄降,故古者谓死为“徂落”。“遏”,止也,“密”,静也。“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乐器之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