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之言,知所不逮,而有余情矣;任所可为,而不自谓无疑矣;较之子路而有深焉者矣。要其所志者皆应世之大用,而圣人所以酬酢乎神人君民者,俱在所必不可废,以成大业而着盛德之光辉。然而函兵农礼乐于至一之原,以役群才而各着其用,则自有溥物无心、物来顺应之理,则三子皆未足以及之。夫岂必绌三子之所为而不为哉?正以因时顺施,而善三子之成能也。于时曾皙若有见焉,盖其素所规量者然乎?夫子若将见之,而且使自言以验之,顾点而问曰:点尔何如?于是鼓瑟曲终,而音之希者存,尚铿尔也。承夫子之问,乃舍瑟而作,其气象之悠然自得也,为能兼容并包三子于静涵之中,不废兵农礼乐之实,而浑然无迹者,不敢信点之能然,而固已有其量矣。对曰:三子之各有撰也,于未之知而构一知之境,于未有以而立一以之局,若民物之即受其经营,而指画之各成其规量。点则有异也。点未有撰而若有撰存也。点有所撰而一无所撰也,异乎三子矣。三子待知,而有以可对也,点何挟以仰对夫子乎?而夫子正欲闻其异也,曰:尔其以吾言知,而子志不在知,吾言以,而子非挟其所以,而不言乎?夫志不齐而所撰者迥,亦何伤而不言也。点乃对曰:知者何恃乎?以者何据而可乎?天之时,物之化,可与并存而不可执也。人之情,己之量,可与相顺而不可违也。就今日而言一之,因今日而为之,不预谋其往也。即此莫春者,春服而既成矣,其与冠者俱,五六人可矣,与童子俱,六七人可矣;浴乎沂焉,风乎舞雩焉,咏而归焉。于斯时也,偕斯人也,同斯乐也。若是者,以为有撰,而固未有撰也;固未有撰,而何不可以之为撰也? 点所以自喻其异而不敢言也。
于是触夫子天地同情万物各得之心,而觉因时自足之中,有条有理,以受万有而有余者之在是也。乃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吾之撰即不必同于点之撰,而点之志固吾之志也。如点之志,而吾之所以为吾者在是矣。吾岂不欲三子之自尽以勿虚于他日之知,而心所寄者,非点,吾其孰与哉!
夫曾皙之志所为与夫子合者,点知之,而点未尽知也。点其能以当世之知不知,而一如春游矣;点其能处当世之知,而使童冠胥乐于浴、风、咏归如莫春乎?点能出兵农礼乐之外,而有其浴、风、咏归之自得矣;点能入兵农礼乐之中,而以浴、风、咏归之自得者,俾事无不宜,而物无不顺乎?点能异三子而规其大矣;点能即三子而不失其盛德大业之实乎?此夫子所欲进点而使副其志者也。
乃三子者出,而曾晰后,亦将有求益于夫子之情乎?乃进而请曰:夫三子之言何如?其以均之乎事功,而岂亦有广狭乎?而夫子则视点之志虽见异于三子:而三子之志自可同于点之志,乃无殊乎告点之词而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所志者无不可言也,则所言者无不可志也。
曾皙曰:然则夫子何哂由乎?岂足民相礼者之能度越乎功名之末,而强国者之徒无足尚乎?子曰:非也。夫存之为志,而发之即以为国,为国者岂徒其治迹哉?其为之之次第,以成乎平治之气象者,礼也。有贤智不敢自任之意,则人情宜而事之条理以顺。今由有勇知方之言,亦为国之务也,乃果于自任而无让词焉,则且有迫遽无序之施,则且有拂众不宜之隙。吾哂其何必如是矜张,而后可以酬知而信所以也。
而曾皙犹未悟也,乃疑夫以为邦白任者之不足于虚也,而曰:“唯求则非邦也与?”待有邦而财乃足,以足财为邦,而未与于礼,亦与子路均矣。子曰:夫求何尝不以邦自期哉?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国虽小而政亦均,安见其非邦?而特不如由之决于大国而为之难尔。“唯赤则非邦也与?”所行者有邦之礼,而所愿学之礼,亦礼之文也,亦与子路均矣。子曰:夫赤何尝不以邦自期乎?宗庙会同,非诸侯之事,而谁其有之?为小相者,其谦词耳。使赤而处于有司之列以为小也,赤将谓孰能为大者,而己承其后也。特不如由之专以自任,而谓非人所能耳。
盖圣人之道,静而不挟一能以自恃者,动而不遗一物以自逃于虚;则在天下而为天下,在一国而为一国,凡国之兵农礼乐,皆因其缓而缓之,因其急而急之。质不为粗,文不为精,求而顺应,如其量而不盈,则有邦而治之,亦春风沂水也。于春风沂水而见天地万物之情者,即于兵农礼乐而成童冠咏归之化。惟其高明之致,冒物理而若忘,乃以精微之极,察物理而必尽。道盛于己,天下无不可为,故无必为之心;德充于内,出处有各得之宜,故无望得于人之愿。三子能实而不能虚,则大中至和之精意以失;曾点能虚而未能实,则用行舍藏之道未信诸己。故许曾晰以广三子,而与三子之为邦以正曾晰。要使不知何以之念不凝滞于胸中,则何兵农礼乐之不中于礼?其所以进四子者有浅深,而其理一也。
【心理穿梭】胡氏所述闵子芦花,事猥云出自《韩诗外传》。今《韩诗外传》十卷固在,与《汉艺文志》卷帙不差,当无逸者,卷中并无此文,盖齐东野人之语尔。宋末诸公,其鄙倍乃至于此。
“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其言猥弱,非先秦以上语,一望而即可知。“单”之为义:其正释,大也;其借用,尽也;唐、宋以前,无有作单薄用者。况抑似五言恶诗,而又用沈约韵邪?
且使如彼所云,则闵子之孝,固可顺乎其母矣。今子曰“人不问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而不云父母昆弟不问于人言,故勉斋云“父母昆弟之言或出于私情”,庆源云“或溺于爱,蔽于私”。则可以知闵子之父母昆弟,其相信相爱者,已先于外人,而必无继母忮害之事矣。
朱门弟子,初不用此邪说,而集注所引胡氏之言,亦与黄、辅符同,则辑大全者所引之胡氏,必即云峰而非文定父子可知已。此说与公冶长鸟语事,同一鄙秽。俗儒无心无目而信之,亦可哀矣!
至云“处人伦之常者,孝无可称”,则以天明地察之至德要道,而仅以为穷愁失所者之畸行,其害名教为不小。夫子之称武、周,孟子之推曾子,岂亦有不慈之父母以使得炫其名乎?
《易》言:“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始终”字,自不可作“生死”字看。使云“原生反死,故知死生之说”则不待辨而自知其不可矣,所以然者,言死生则兼乎气,言始终则但言其理而已。如云气聚而生,散而死,可以聚为始而散为终乎?死生自有定期,方生之日谓之生,正死之日谓之死。但自形气言之,则初生者吾之始也,正死者吾之终也。原始反终而知死生之说,则死生所指有定,而终始所包者广矣。
愚于此,窃疑先儒说死生处都有病在。以圣人之言而体验之于身心形色之间,则有不然者。今且可说死只是一死,而必不可云生只是一次生。生既非一次生,则始亦非一日始矣。庄子藏山、佛氏刹那之旨,皆云新故密移,则死亦非顿然而尽,其言要为不诬;而所差者,详于言死而略于言生。
以理言之,天下止有生而无所谓死,到不生处便唤作死耳。死者生之终,此一句自说得不易。如云生者死之始,则无是理矣。又云死者人之终,亦庶几成理,以人无定名,因生而得名为人也。如云生者人之始,则虽差可成语,而于意又成背戾。盖因生而有人,则一日之生自生之一日,其可云生者生之始乎?然则婴儿之初生而即死者,其又为何者之始邪?生既非死之始,又不可为生之始,则“始终”二字,当自有义,断不可以初生之一日为始,正死之一日为终也。
要以未死以前统谓之生,刻刻皆生气,刻刻皆生理;虽绵连不绝,不可为端,而细求其生,则无刻不有肇起之朕。若守定初生一日之时刻,说此为生,说此为始,则一受之成型,而终古不易,以形言之,更不须养,以德言之,更不待修矣。
异端说“囫地一声”,正死认着者劈初一点灵光,如陶人做鐾相似,一出窑后,便尽着只将者个用到底去。彼但欲绝圣弃知,空诸所有,故将有生以后,德撰体用,都说是闲粉黛。其云“一条白练去”,正以此为娘生面耳。
古之圣人画卦序畴,于有生以后,显出许多显仁、藏用之妙,故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云“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云“莫非命也,顺受其正”,直是有一刻之生,便须谨一刻之始。到曾子易箦时,也只是谨始,更不可谓之慎终。何尝吃紧将两头作主,而丢漾下中间一大段正位,作不生不死、非始非终之过脉乎?
《书》曰“惠迪吉,从逆凶”,与孟子“顺受其正”之说,相为表里。“莫非命也”,则天无时无地而不命于人,故无时无地不当顺,受无时无地不以惠迪得吉、从逆得凶。若靠定初生一日,则只有迎头一命,向后更无命矣,而何以云“莫非命也”哉?此理不达,则世之为推算之术者,以生年月日悬断吉凶,猥鄙之说昌矣。
凡自未有而有者皆谓之始,而其成也,则皆谓之终。既生以后,刻刻有所成,则刻刻有所终;刻刻有所生于未有,则刻刻有所始。故曰曾子易箦,亦始也,而非终也。反诸其所成之理,以原其所生之道,则全而生之者,必全而归之;而欲毕其生之事者,必先善其成之之功:此所谓知生而知死矣。
故夫子正告子路,谓当于未死之前,正生之日,即境现在,反求诸己,求之于“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之中,以知生之命;求之于“不闻亦式,不谏亦人,不显亦临,无敦亦保”之中,以知生之性;求之于“直养无害,塞乎天地之间”者,以知生之气。只此是可致之知,只此是“知之为知之”,而岂令哼枯木,撮风声,向园地一声时讨消息哉?此是圣贤异端一大铁界限,走漏一丝,即成天壤,而废仁义、绝伦理之教,皆其下游之必至矣。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此如有人问到家路程,则教以迤逞行去,少一步也到不得,且举足趁着走,则息驾之日,自不差耳。且如子路死于孔悝,他死上也分明不错,而其陷于不义者,则在仕辄之日,即此是未知生而欲知死之一大病。释氏唯不然,故说个“生死事大,只办腊月三十日一套除夕筵席”。却不知除夕之前,衣食全不料理则早已冻馁而死,到腊月三十日,便煞铺设焜煌,也无用处。乃徒欲据元旦以知除夕,不亦慎乎!
愚以此求之,益见圣言之正大精密,与化工同其自然。先儒诸说,唯朱子“生理已尽,安于死而无愧”一语,为有津涯;其余则非愚所知,而问乱于释、老者多矣。语录有云“能原始而知其聚以生,则必知其后必散而死”,既即释氏假合成形之说,且此气之聚散,听之寿命者,何用知之,而亦何难于知,乃消得圣人如许郑重邪?而朱子答之曰“死便是都散了”,亦聊以破释氏死此生彼之妄,其于圣人之言,则全无交涉,所谓不揣其本而争于末也。诊其受病之原,只误认一“生”字作生诞之日“生”字解,而其或鄙或倍,乃至于此,是以辨贵明而思贵慎也。
释氏说生死有分段,其语固陋。乃诸儒于此,撇下理说气,而云死便散尽,又云须由造化生生,则与圣人之言相背。气不载理,只随寿命聚散,倘然而生,溘然而死,直不消得知生,亦将于吾之生无所为而不可矣。
生生虽由造化,而造化则不与圣人同忧,故须知死生之说,以为功于造化。此处了无指征,难以名言,但取孟子“直养无害,塞乎天地之间”两句,寻个入路,则既不使造化无权,而在人固有其当自尽者。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亦是此意。盖孟子合理于气,故条理分明;诸儒离气于理,则直以气之聚散为生死,而理反退听。充其说,则人物一造化之刍狗矣。
诸儒于此,苦怕犯手,故挐着个气,硬地作理会。乃不知释氏轮回之说,原不如此。详见愚所着《周易外传》,当以俟之知者。
夫子只许闵子之言为中。中者,当于理也,《集注》释此自当。双峰、新安添上“和悦雍容”一义,圣人既不如此说,且《论语》一书,皆经记者檗括成文,非闵子当日止用此二冷语论此一事。且其云“何必”者,则以长府之弊,别有所在,而不系于改不改,不正于其本而徒然改作,则不如无改之为愈,若用之得宜,则仍旧贯而亦何弊,故不云不可,而云“何必”,酌事而为言,非故为雍容和悦也。若明知其不可而故为缓词,则直是骑两头马,柔奸行径耳。以为无与于己,则何如弗言?既已言之,而又何避忌?不痛不痒,做款段而匿肝肠,此小人之尤也,而闵子岂其然!为长府,改钱法也,详《稗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