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仁者,心无不存之谓。故视、听、言、动皆竟邑复札之功,而言尤最焉。视、听、动之无妄。皆于非礼之所当者戒之而已。若言则即无悖于理,而见之未能行之,行之来能至之,明辨之未能默识之,而言之固可以长,闻之亦有可采,乃以摇荡其志气,而道不为之凝。则当其易于出也,而心已随言而不存矣。
司马牛之不足与于此也,故问仁而夫子告之曰:欲求所以为仁,但观仁者。因仁者之发,以想仁者之心,仁在是矣。言不足以传心,而足以徒心之静躁。存心者,不但存之于言,而言实以司心之敬肆。夫仁者于其所可言者,慎持之而不易出,若有所忍焉。乃于其所必言者,简而确,断而不繁,有所止而不流。无以拟之,拟之其切乎?是不仅于言加禁也,其必于言加严也,此则仁者存心之机也。司马牛果不足以与于斯,而曰:其言也讱,则亦谨讷之人而已。仁者处心之密,应物之弘,而仅斯之谓乎?
夫子曰:子何易视乎言之讱也!讱者之心,无时不在乎为仁也,无时不喻于为仁之难也。故当耒言之时,既恒见有惟微惟危受几;而当欲言之时,自质其心曰,吾存之于无时可弛之心,而岂因知觉之浮动、闻见之便给,遂使此心废其守静立诚之学,以任所能言而言之邪?故才欲逞而性闲之,理欲明而心更审之。必外不失物理之几微,内不离吾心之静正,一言而渊深笃实之道在焉,斯其所以讱也。盖于为见难,于言见易,此人情之必然,以为之难,责言之勿易;以言之不易,责为之之难,则仁者用心之专致也。而子奈何易视之!闻其言,知其仁。言出于不觉,而仁无不觉之时;言发而不可止,而仁有必止之几。此视、听、动静存仁之实,而言尤其要乎!
【元典】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译文】司马牛问君子。孔子说:“君子不忧不惧。”【诸儒注疏】辅向痈作乱,牛常忧惧,故夫子告之以此。
【元典】
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译文】问:“不忧不惧,就能叫做君子吗?”孔子说:“问心无愧,何来忧惧?”
【诸儒注疏】牛之再问,犹前章之意,故复告之以此。“疚”。病也。富由其平日所为无愧于心,故能内省不疚,而自无忧惧,未可遽以为易而忽之也。
晁氏曰:“不忱不惧,由乎德全而无疵,故无入而不自得,非实有忧惧而强排遣之也。”
【理学讲评】君子,是成德之人。忧,是忧愁。惧,是恐惧。内省,是自家省察于心。疚,是病。司马牛问于孔子说:“学也者,所以学为君子也,不知君子之人何如?”孔子告之说:“成德之人,心常舒泰,绝无忧愁恐惧之私,人能如是,斯可以为君子矣。”司以牛说:“君子之道大矣,只这不忧不惧,便可谓之君子矣乎?”夫子又教之说:“不忧不惧,未易能也。盖凡人涵养未纯,识见未定,祸福利害皆足以动其心。所以未事则多疑虑,临事则多畏缩,此忧惧之所由生也。惟君子平日为人,光明正大,无一事不可对人言,无一念不可与天知,内而省察于心,无有一毫疚病。故其理足以胜私,气足以配道义,纵有意外之患,亦惟安于命而已,夫何忧何惧之有?此非自修之功,已造于成德之地者不能。汝何疑其不足以尽君子乎?”按司马牛因其兄桓魃作乱常怀忧惧,故孔子开慰之如此。然内省不疚,实自常存敬畏中来,非徒悍然不顾而已。况人君居艰难重大之任,自非忧勤庶政,治民只惧,其何以永贻四海之安,长享天下之乐哉?故兢兢业业,人主不可不加内省之功也。
【心学讲评】以身应天下,而居心不贞。行已不慊,以召天下之忧惧者,小人也。居心无邪。行已无过。而利害吉凶固有不可知之数,乃以动其心而未免于忧惧,则欲为君子而不能为君子者也。君子有立命之理、有俟命老道,坦然安土,而卓然于死生成败之间,此岂易言者哉?司马牛,所谓欲为君子而不能为君子者也;故问君子之道,而夫子告之曰:夫君子亦存乎其自处者而已矣。夫心有所期得,而不保其无失也,则忧;势有所难安,而患且相及也,刚惧。此二者生于心,则欲有所为而不果,欲有所守而不固,外无以贞天下之动,而内使其心儳然如不终日。君子则万事之条理秩然而不迷,不忧也;万变之情形毅乎有以相治,不惧也;故立于民物之上,而不与流俗同其得失也。司马年者,但知冥行不恤患难者之为小人,而疑不忧不惧且与彼同情也,则曰:不忧不惧,忘身而不知险阻已耳,斯谓之君子矣乎?
子曰:子何易言不忧不惧哉!夫于可忧而不忧,于可惧而不惧,此亦何足论者!乃若君子,则于事几之难,物情之变,深计而得所自命矣。君寻曰,人之所可忧可惧者,于已有疚而宜得凶危者也。若处己也不疚于己,接物也不疚于人,则当变故至前,省之省之,而果有以自信矣。于此而犹有忧惧焉,夫何忧乎?无亦唯是得失之情,系乎利害而忧乎?夫何惧乎?无亦祸福之至,系乎死生而惧乎?而此岂足惧乎!舍此而更有何可忧何可忧乎!有望道不见之深情,则尽之在我,而不于当世问从违毁誉,以求其两全,有匹夫胜予之虑,则感之在我。而不与天下争成败利钝,以期于幸免。夫然,故怡然自得而俟命于素位之中,挺然自持而立命于存亡之外,非君子其孰能与于斯?
此二章“其言也讱”、“不忧不惧”二句,大有工夫。后段乃写出他用心处耳。旧解重“为之难”、“内省不疚”。非也。如司马牛忧兄弟之亡,岂是内省有疚使然?无疚而忧惧,是庸人为利害所摇一大病。故内省不疚后,还有不忧不惧一夫学问。前章例此可知。
【元典】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惠乎无兄弟也!”
【译文】司马牛忧伤地说:“别人都有兄弟,唯独我没有。”子夏说:“我听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业而不犯错误,对人恭敬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君子担心什么没有兄弟?”
【诸儒注疏】牛有兄弟而云然者,忧其为乱而将死也。盖闻之夫子。命禀于有生之初,非今所能移。天莫之为而为,非我所能必。但当顺受而已。既安于命,又当修其在己者。故又言苟能持已以敬而不间断,接人以恭而有节文,则天下之人皆爱敬之如兄弟矣。盖子夏欲以宽牛之忧,故为是不得已之辞,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
胡氏曰;“子夏‘四海皆见弟’之言。特以广司马牛之意,意圆而话滞者也。唯圣人则无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以哭子丧明,则以蔽于爱而昧于理,是以不能践其言尔。”
【理学讲评】商,是子夏的名。无失,是无间断。有礼,有节文。昔司马牛之兄桓魋,为乱子宋,而其弟子颀、子车,亦与之同恶。司马牛虑其得祸,故忧愁说道:“兄弟无故,乃天伦之真乐也。今人皆有兄弟,相安相乐,于无事之天;而我之兄弟,独不得以相保,岂不大可忧乎?”子夏闻其言而宽解之说道:“商也尝闻诸天子矣,人之或死或生,是从命里生定的,非今之所能移;人之或富或贵,是皆天所付与的,非我之所能必,但当顺受之而已。若夫兄弟之有无。固天也、命也,忧之亦无益也。君子亦惟以天命自安,而修其在我所当自尽者耳。诚能持己以敬,百内外动静,无间其功;接人以恭,而亲疏贵贱,皆合乎礼,则盛德所感,人人皆知爱敬,四海之内相亲相保,就似同胞的一般,何所往而非兄弟也。然则君子患不能自修耳,又何患乎无兄弟耶?”子夏欲以宽司马牛之忧,帮为是不得已之词。然要之至理,亦不外此。
【心学讲评】司马牛以桓魋为兄,子车、子黎为弟,怙宋公之宠,与诸大夫为难,危亡之祸,知且不免。牛忧之甚,对子夏而叹曰:人皆有兄弟,以世其家而安于国,而我独亡,吾将如之何?夫兄弟不道,且将不免于死亡,此而不忧,非人情矣。而牛之所忧者,则有家世之不保而难且及己之心,天性之爱,移于利害矣。故子夏逆揣其情,而广之以道,曰:子之忧也,将无以祸延于己,而世为公族富贵之家且不能保乎?若此者,非所忧也。商请以所闻告子。商所闻于夫子者,可以贞常,可以处变,而无待于物者也。闻之曰:“死生有命”,命者人各受之,非因人而生死者也。闻之曰:“富贵在天”,天者理所不违,非因人而富贵,因人而失富贵也。子有子之命,子有子之天,兄弟之不相及久矣,所可以坦然亡忧者也。如欲忧之,则亦有其道焉。夫人能超然于变故之外者,惟能卓然于立身行己之间。故君子非以忧患之来而始为防也,修其素焉而已;非舍天性之恩而求助于天下也,乐其君子之群而已矣。其自持也,则敬也。言有物,行有恒,不敢肆焉,而犹惧其失也。慎终如始,则终身而无过咎矣。其与人也,则恭也。善不矜,功不伐,恒自抑焉,而非违理以鸣谦也。不谄不渎,则克让而不召狎侮矣。能若此乎,四海之内道相奖、志相洽,共与为君子之类者,皆相戒相辅而若兄弟。虽兄弟之不令,如无兄弟乎,而立身于富贵贫贱之外,以慎保尔生而俟命,绰有余地,而岂兄弟之所能为君子患乎?子亦务行君子之道而已矣,何以忧为?
子夏之言,未免有亲疏失序之病。然愚顽不可救如桓魋者,虽欲全其天性之恩而必不可得。且司马牛之情未免以死生富贵为重,而有怨天尤人之心,故子夏以修身俟命之说正之,亦与“内省不疚,何忧何惧”之旨同。使牛而有周公“孙肤几几”之德,则魋自为管、蔡亦末如之何,而孰能感化之以同于善,则言虽激而理自得也。
【元典】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译文】子张问明。孔子说:“暗中谣言、恶毒诽谤,传到你这里就行不通了,就算英明了,就算看得远了。”
【诸儒注疏】“浸润”,如水之浸灌滋润,渐渍而不骤也。“谮”,毁人之行也。“肤受”,谓肌肤所受,利害切身,如《易》所谓剥床以肤,切近灾”者也。“想”,恕己之冤也。毁人者渐渍而不骤,则听者不觉其入而信之深矣。想冤者急迫而切身,则听者不及致详而发之暴矣。二者难察,而能察之则可见其心之明而不蔽于近矣。此亦必因子张之失而告之。故其辞繁而不杀,以致丁宁之意云。
杨氏曰:“骤而语之,与利害不切于身者,不行焉,有不待明者能之也。故浸润之谮、肤受之恕不行,然后谓之明,而又谓之远。远则明之至也。《书》曰:‘视远惟明。’”
【理学讲评】明,是心中明白,无所蔽惑。浸润,谓如水之浸灌滋润,是形容毁人者,入之以渐,使听者不觉得意思。谮,是毁入之短。肤受,谓肌肤上受害,是形容祸患切身的意思。诉,是诉己之冤。不行,是不听信。远,是明之至而不蔽于浅近。子张问说:“人情微暖而难知,物态纷纭而莫辨,苟非至明,何以察识?请问如何方可谓之明?”孔子告之说:“凡见人之所易见者,未足以谓之明;惟察人之所难察者,乃可谓之明耳。如谗谮人者,若直将那人的不是处说将来,则情犹易窥也。惟夫谮而浸润焉者,或乘我喜怒,而暗为中伤,或即其近似,而巧为诬诋,微言冷语,积之以渐而不露形迹,譬如水之浸物的一般,则听者不觉其入而信之深矣。又如假诉冤者,若使其词少缓,则情犹可见也。惟夫诉而肤受焉者,
或言人之害我,苦在至极,或言我之受祸,就在目前,情状危急,事势迫切,譬如就加到身上的一般,则听者不及致详而发之暴矣。夫是二者,设心甚狡,用机至深,皆人所难察者也。若能察其为伪而不行焉,则是确然有见,洞烛群情之隐,而人不得以售其奸矣,岂不谓之明乎?然不但可谓之明也,若能于浸润之谮,肤受之诉而不行焉,则是超然远识,明见万里之外,而非浅近之知可比矣,岂不谓之远乎?盖于难察者而能察焉,则凡人之所易见者,皆无足言也。其谓之明且远也,不亦宜哉!”按此章之旨,在人君尤为切要。故必居敬穷理,使心有主持,而情伪毕照,然后人莫能欺,足称明且远也。明君宜三致意焉。
【心学讲评】子张以居人上者欲悉人之情而辨其奸,必在乎明,故问所以能明之术。夫子曰:夫明者有所明而有所暗,明于一曲之说而不能明于无穷之诈,非明也。天下之理,是与非而已;天下之人,正与邪而已矣。执是非以为衡,而情不易动;审正邪于其大,而听不可惑。则使有浸润之谮者焉,其事似实矣,而其人之似有其实者,何以顿易其生平?有肤受之想者焉,其情诚迫矣,而此人之致有此迫者,何以激成其祸衅?断之以正邪之素而不疑,审之于是非之源而不遽,而不行焉,则谮者不能惑而恕者不能败,可谓明也已矣。夫事以实而可信,浸润之谮以几而易入,情以迫而易感,肤受之想以急而难辨。乃旷观其人之正邪,而博稽其理之是非,果不行焉,则此事之得失审,而生平之衡鉴不迷,不因一人之情而失众人之情,终以宰天下而御臣民,无不审也,可谓远也已矣。明而至于远,而尚何求乎!不然,求以达天下之情,而情愈屈;欲以辨天下之奸,而奸益生。耳目夺于近小而迷于远大,未足以为明也。
【元典】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译文】子贡问政。孔子说:“确保丰衣足食、军事强大、人民信任。”
【诸儒注疏】言仓禀实而武备修,然后教化行而民信于我,不离叛也。
【理学讲评】子贡一日问政于孔子。孔子告之说:“为政之要,惟视民生之最切者以为之所而已。食者,民所赖以为养。食有不足,则民生不遂,不可也。必须为之制田里,薄税敛,使间阎有乃积乃仓之富,国家有九年六年之蓄,这等样足食才好。兵者,民所赖以为卫。兵有不足,则民生不安,不可也。必须为之比什伍,时简阅,使伍两卒旅之无缺,车马器械之咸备,这等样足兵才好。然米粟虽多,兵革虽利,苟信有未孚,则民心日离,又岂可乎?必须施教化,明礼义,使为吾之赤子者,皆有尊君亲上之心,无欺诈离叛之意,这方叫做民信之矣。夫食足,则导之而生养遂;兵足,则治之而争夺息;民信,则教之而伦理明。虽帝王之治,不过如此。兼是三者,政其有不举者乎?”
【元典】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译文】子贡说:“如果不能同时做到,以上三项中哪项可以去掉?”“军事。”
【诸儒注疏】言食足而信孚,则无兵而守固矣。
【理学讲评】子贡又问说:“三者兼全,固为善政。若事势穷蹙,难以兼得,必不得已,于三者之中,姑去其一,则以何为先?”孔子说:“若不得已,宁可去兵。”盖食足而信孚,则民亲其上,死其长,虽无兵而守固矣。此兵之所以可去也。
【元典】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译文】“如果还不行,剩下二项中哪项可以去掉?”“衣食。自古皆有死,缺少人民的信任,国家就要灭亡。”
【诸儒注疏】民无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故宁死而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也。
程子曰:“孔门弟子善问,直穷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贡不能问,非圣人不能答也。”愚谓:以人情而言,则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以民德而言,则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为政者当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