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建筑山西老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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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巨额财富是建筑宅院的物质基础

《史记·货殖列传》有“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说法,也就是说,在财力积聚方面,士农工商四民,商人居首,次则仕进,最后是工、农两个阶层,能够修建豪宅大院的则是商人和官员两个少数人的集团。富有者的消费内容,修建宅院是一个重要的方面。晚清文人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45回里写道:原来扬州地方花园最多,都是那些盐商盖造的。扬州的富商兴建馆舍,招徕宾客,雕饰文采,窝藏优伶,成为扬州繁华的一景。建筑物是金钱、科技、政治和文化的集合体,修建园林宅院的时候,商人们偏爱斗富,同时宅院人衣饰、饮食、婚嫁以及娱乐方面的消费,也是挥金如土,竭尽所能。这种消费,是长期以来中国富商大贾生活消费的一种通病。徐珂在《清稗类钞》里提到,平阳(今山西临汾)亢氏为明清巨富之家,得闯王李自成的遗产,聚全国精华运藏一处,有如董卓之郿坞。李自成死后,所有乃归亢氏。有一年,有人在亢氏宅第附近开设典肆,有人每日以一尊金罗汉典银1000两,三月之间,典肆资本将尽,大惧,叩问其故,回答说:“吾家有金罗汉五百尊,此三月间方典至九十尊,尚有四百十尊未携至也。”典肆主人暗访,得知为亢氏所为,取赎后匆匆收肆。像亢氏这类富商山西不下数十家,他们或者运用金钱交通王侯,或用来扩大自己的经营领地,其中一途便是修建气派豪华的大宅院,传之永恒。

山西商人实力增强是大院群落出现的最直接原因。封建社会中,百姓起宅造屋,既可以视为一个时代经济发展与否的标志,也可以是一个朝代处于末世政权控制力量相对削弱的表现形式。而明代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富有阶层的人数增多,所以起宅造屋者与前朝相比要多得多。十五六世纪以后,起楼建屋者比比皆是,超标准的住宅大量出现。清道光《万全县志》载,紧邻直隶万全县的张家口厅,清初时有八大家商人,都是山西人,明末来张家口贸易。这八大家商人是王登库、勒良玉、范永斗、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八家大商当年情形如何,我们不能全知晓,然而在《清史稿》一类的典籍中留下了关于介休范氏的一些情况,使我们对当年这八大商家能有一些了解。介休范永斗,助清兵有功,清军入关后,顺治帝赐范氏张家口房地,隶内务府籍贯,互市塞上。有了政府的支持,范氏的经营扩大许多。康熙初年清军远征准噶尔,范家输米馈军,获利甚丰。康熙六十年(1721)清军再次出师,范毓馪兄弟以家财转饷,运费只有官运的1/3.雍正年间(1723—1735)朝廷出兵准噶尔,范家兄弟再次承担运送军粮任务,运米百余万担,较官方运输节省银两达600万之多。范家承办山西泽、潞两府和平阳府属的洪洞等4县盐引,每年除缴纳正课之外,还要向地方官署报效两万两银。雍正皇帝特赐范毓馪为太仆寺卿衔,章服同二品,以后累迁至正二品的天津总兵。后来,范家在为政府采办洋铜的业务中开始走背,先是在战争中失米,后来又不能完成采铜协议亏欠官银,直至抄没家产。以当年范家的财力来说,盖一两处豪华大宅院不成问题。

明清时期山西多富商大贾,山西富商实力远胜江浙商人。康熙二十八年(1689)皇帝南巡,途中与人谈到:“夙闻东南巨商大贾,号称辐辏。今朕行历吴越州郡,察其市肆贸迁,多系晋省之人,而土著者盖寡。良由晋风多俭,积累易饶,南人习俗奢靡,家无储蓄。”康熙皇帝把山西人善于积聚财富视为山西多富商的一个主要原因。即便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不少人对山西商人当年的富有还在津津乐道。著名学者陶希圣,曾做过中央日报的主笔,1933年夏季,来太原住了三个月时间,回到北平后,写下了《太原见闻记》,其中提到:“山西过去是很富的。富的来源是山西人在外省外国的商业和金融业。‘老西’以俭朴而长于计较著名,但是清末民初,票号为宁波、广州的银行帮挤倒了。俄国革命及外蒙独立把那儿的老西打回来。‘九一八’的大炮把东省的山西商业破坏了。”陶先生提到山西往日的富足,也提到山西商人衰败的个把原因,当然这是一鳞半爪。《清稗类钞》中将光绪时资产在七八百万两至三十万两的山西大商列了一个单子:介休侯氏七八百万两,太谷曹氏六七百万两,祁县乔氏四五百万两,祁县渠氏三四百万两,榆次常氏百数十万两,太谷刘氏百万两内外,榆次侯氏八十万两,太谷武氏五十万两,榆次王氏五十万两,太谷孟氏四十万两,榆次何氏四十万两,太谷杨氏三十万两,介休冀氏三十万两,榆次郝氏三十万两。粗略估算一番,晋中太谷、祁县、榆次、介休四县的十四家富商聚集财产就在白银三千万两左右。《经济日报》副总编詹国枢先生,参观了乔家大院后,写下了《走进乔家大院》的文章,其中写着:“杂货铺、茶叶店,生意兴隆……钱庄、票号、当铺、银行,财源滚滚……当这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创业者重新回到他那黄土漫漫的老家后,可以想见,他是多么自豪,多么兴奋!他只要拿出他那巨大资财约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便可以建立起一个足以使整个庄子、整个县城乃至整个山西、整个中国都羡慕的豪华宅院。”

道光二年(1822),近代思想家龚自珍在《西域置行省议》中,提出了一个大胆建议,认为乾隆末年以来,民风奢侈,国运堪忧,城市里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有五六,建议将这些无业之人和河北、河南、山东、陕西、甘肃、江西、福建等省人多地少地方的人口大规模西迁,使无产者变为有产者,无业者变为有业者。龚自珍认为内地有两省民人不必迁移,一是浙江,人民筋骨柔弱,吃不消长途跋涉;一是山西,“山西号称海内最富,土著者不愿徙,毋庸议”。一南一北的两个地方,浙江人因身体孱弱不必西迁,山西人则因财富之故不必迁徙。

对于山西商人当年的富足,我们从晋绅刘大鹏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一些痕迹,当时刘大鹏在太谷一大户人家做私塾先生。光绪二十一年(1895)十月二十一日,“太谷为晋川第一富区也,大商大贾多荟萃于此间。城镇村庄,亦多富室,故风俗奢侈为诸邑最”。二十二日,适遇冬标之期,“太谷一邑,富甲于晋,为吾省荟萃银钱之区。今寓此,见夫街市之中,商旅往来,肩扛元宝,手握朱提(银的代称),如水之流,滔滔不断”。光绪二十四年(1898)十一月十七日,有感于富户被迫捐钱捐物一事:“嗟乎,太谷富户甚多,五百万金者一户,百万金者三四户,数十万金者数十户,数万金者则不计其数。”刘大鹏的日记较杭州人徐珂的记载更详细,从中看出太谷商人的实力更强一些。有雄厚财力做后盾且可以捐得官职的人,在家乡大修宅第炫耀门庭不足为奇。

城镇村庄多富室,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大宅成片。据太谷曹家三多堂博物馆的导游人员介绍,从清朝道光年至民国的100多年间,曹家先后在朝阳、赤峰、沈阳、开原、平泉、凌原、大坪房、张家口、济南、天津、北京、太原、太谷等140个城镇开设独资、合资商号400余座,占曹家总商号数的2/3;资金达600余万两白银,占曹家总资金数的1/2;从业人员2.2万多人,占曹家雇用总人数的59%。如此规模的大商家,在中国也是屈指可数的,而仅晋中一地当年就有乔家、常家、曹家、范家、李家、毛家、渠家、冀家等。家大业大,太谷曹家商业兴盛时仅保镖就有百余人,所以兴建高墙厚基的大本营,也是商业发展的内在需要。

在恰克图从事对外贸易的众多山西商号中,经营历史最长、规模最大者,首推榆次车辋常家。常氏一门,乾隆年间(1736—1795)从事对外贸易,子孙相承,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7朝150多年,晚清时仅在恰克图的十几个大商号中,常氏独占其四,即大升玉、大泉玉、独慎玉和大美玉。商业发展了,家宅也随之扩建,世荣堂与世和堂两处宅院就是常氏商业兴旺的最好说明。常氏9世常万玘在车辋村西南隅修建世荣堂,大门面西向东,门内石砌甬道,甬道北侧6个院落,门前照壁,中设门楼,砖木结构,蔚为壮观。兄弟常万达的世和堂建在车辋村北,住宅毗连,共有20多个院落。常家两兄弟的住宅构成车辋两条街道。正是因为有雄厚的财力物力支持,才能够修建如此宏伟的宅第。

沁水土沃西文兴村的柳氏宅院,依山而建,占地面积达30余亩。柳氏第6代人柳遇春经商发迹,始建柳府13院,但在明末李自成起义军经过时,毁坏严重。到了清初,柳氏柳春芳经商发迹,捐银授官,其在全国各地有商号、当铺、驿站成百上千,所以他才会有“从京城归吾乡,勿宿异姓店”的一份骄傲。柳春芳因军功议叙,出资复修柳府。所以现存的柳氏宅院,砖体结构和石雕建筑多为明代的工艺,而木制小部件如门棂、窗花、楼栏等等则为清代刻制。柳氏宅院始建于明永乐四年(1406),这一年柳氏族人柳琛殿试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选址建宅,并修建了祠堂、文庙、关帝庙,徒至沁水的柳氏从此定居下来。后来不断添修,直到明隆庆四年(1570)基本形成了今天的规模。这是一座典型的明代城堡式庄园建筑。

阳城的陈廷敬相府,之所以能建成那样规模的豪宅,与陈家祖辈业商的历史也是分不开的。阳城是全国最有名气的冶铁中心,明清时期泽、潞商人的势力非常强大。陈廷敬的高祖陈修就曾从事耕稼,后来又经营冶铁和铁货生意。陈廷敬的祖父陈经济(1576—1626),承袭祖业,以冶铁和农耕为业,终至富甲一方。父亲陈昌期,乐善好施,以一介乡村儒士,总理家务,使家族产业不断增加。与陈廷敬同样有名气的大学士,山西至少还有两位:一位是与陈廷敬基本属同一个时期的沁县人吴琠,他出身于耕读之家,后来位至首席大学士,却没有在家乡留下像样的宅子。1987年8月,在沁县召开了一次“吴琠学术讨论会”,我随同导师江地先生与会,到吴琠的家乡沁县徐村走了一遭,除了康熙皇帝谕赐的祭文碑和碑亭外,家里只有几间不起眼的砖石土坯混建的隘陋之房。另一位是道光、咸丰年间(1821—1861)任过首席大学士,有“三代帝王师”之称的寿阳县平舒村的祁寯藻,他在家乡也没有留下像样的宅第,祁家只是修建了几个独立的四合院子,与周围的民居比较并没有太多的豪侈。家里没有经商之人,也就没有修建豪宅的财力物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与陈廷敬的皇城相府相距不远的郭峪村,李自成明末起义军经过此地时,曾经四次攻打村庄,希望筹集钱款。在这种情况下,当地富商王重新(字焕宇),不惜巨资用来修寨、修城、修堡、修楼。这位王重新在地方上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开设的泰来商号,经营货物遍及山西、山东、直隶、湖北、湖南、江苏、福建,所以王重新有能力让村民修建一个铁桶般牢固的城防工事,抵御入侵,保家卫产。

关于民间修宅建第的资料还比较欠缺,但清代山西商人实力不断增强的现实,无疑是大兴土木的重要前提。明代山西商人就有“非数十万无以称富”的名声,清代乾隆、嘉庆、道光几朝,山西商人的资本如滚雪球般地膨胀,外出经商的人将大批白银转入山西。修建深宅大院,在一定程度上也迎合了富有者多子、多福、多寿的人生价值需求。大多数的明清宅院里,除了有正妻、子女的房舍外,还有众多小妾的卧榻之处。在山西的那些富商家族中,对外宣布不纳妾的或许也只有乔家堡的乔映霞,余则一概遑论。妻妾成群,子孙繁多,所修宅院必大必阔必多。以文学杂谈著称的邓云乡先生,谈到自己的亲身经历,这位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学人讲述,10岁以前他在老家山西灵丘县的东河南镇上,经常听亲戚们讲述“乾隆让嘉庆,米面憋破瓮”的故事,乾隆、嘉庆时,也是山西人经济实力最雄厚的一个时期。邓云乡先生说自己走串亲戚时,在很偏僻的山谷中,都有几进、甚至是十来进的高大青砖瓦房。灵丘是山西东北隅的一个穷县,尚有不少的深宅大院,晋中、晋南商业资本相对集中的地方,商人财富自然更多,留下来一些豪宅大院也就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