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厂把电缆和路灯的采购都交给了我们,一买一卖之间又赚十多万。
第一年,不算工作室的收入,仅公司就净入二百多万。年底他要给我五十万,我只要了二十万,再加上我平常在工作室和公司的工资,不老少了。我想就这么再干上个三四年,攒点钱,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从事创作了,再也用不着跟谁赔着小心和笑脸,只要能码字,吃饭才不算浪费粮食,日复一日才不算浪费生命。
公司业务越来越多,老丁招了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样子挺清纯,名叫许冰洁,是老丁朋友的朋友的亲戚。老丁建议我跟她发展发展,我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可就是感觉挺别扭,总觉着这人跟江童有点关系,像是她派来的似的。时间一长,我发现她对老丁倒是脉脉含情的。老丁也有察觉,很不好意思,跟我说:“有负罪感。”也确实,当年,老丁都上高中了,小姑娘也只不过才是个受精卵。老丁常有一夜情,比他大两岁的他也不拒绝,可小姑娘他是从来不碰的。老丁一个劲儿得犯嘀咕,他说:“你说,我那朋友就没跟她说说我是个什么人?”
“人家能说你什么呀?说你是鸳鸯枕前俏书生、温柔乡里急先锋?可能吗?”
“很多时候我是被动的。”
“我相信!”
“非往怀里扎,能给人家推出去?”
“哪能?不礼貌!”
“怎么办?”
“不知道。”
“你小子越来越滑头了。”
“没办法,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将来要是成了我嫂子,再记我仇呢?”
过了没多久,我的话还真应验了。我看着他俩不对劲,就知道是出事儿了。从老丁的表现就能看出,老丁被温柔地算计了。老丁一点没觉得幸福,相反,压力很大。这让我不免想起江童,她说的那个同事应该是她老板吧?此时他们就是老丁和小许这个样子吧?可如果不是呢?有时我觉得我小题大做了,有时又觉得我没错。分手一年多了,我常常想起她,也常常想起孟欣。我也分不清我是更想孟欣还是更想她,我只知道她们都是我的老朋友,我不想再也见不到她们。
老丁正在为难,我觉得有责任找他聊聊。我问:“小许第一次吧?”
“你真这么认为?”
“原来不是啊!不是那紧张什么呀?我看她挺愿意的,要不娶回家得了。也不难看,不傻不苶的。”
“接受她贿赂了?给她当说客?”
“我操,老丁,受刺激了吧!”
“看我笑话呢?”
“看你笑话还找你干吗?”
“这个女人很难办。我都不好意思说--性经验丰富!才二十二岁,大学里都教什么呀?”
“你不会没戴套子吧?”
“我有那么傻吗?也他妈够傻的!开始我真觉着她挺单纯的,向我投怀送抱,她一笑就迷眯着眼,多可爱,当时就蒙了。现在想想,纯他妈圈套。你说,你有一百万,我有一百万,咱俩往这一站,她选谁?”
“选你。”
“再贫?”
“选我。”
“这不明摆着吗?我跟你说,我最烦这个了,说句不好听的,连个鸡都不如。”
“是,有几个能赶上羊脂球?”
“我还当我自己阅人无数呢,没想到让这么个小丫头片子给耍了。”
“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好主意?”
“甩了她?”
“那是当然。”
我还真给他出了个主意,只是损了些。他说:“不行,不行,老狗太坏,小丫头跟了他,受多大委屈?”我深感惭愧,说实话,这事儿要搁自己身上,打死也干不出来。人是不能因为置身事外就可以冷酷无情的。我说:“要不你这样,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爱她就说不爱她,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再和她在一起,以后只保持朋友和同事关系就好了。真言在心,万魔不侵。”他说他也这么想的,结果他还真这么干了,说干就干,一点儿不含糊。小许走了,从那之后再没见过她。老丁稍稍有些后悔,可没过几天就没事了。我也有些后悔,还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想来想去还是没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从那之后,我开始给江童写信,只是写得不是很勤。
江童结婚了,男的是个公务员,北京人,房是男方家的,她姥姥也没跟他们过,还是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我们又见面了,她说她正在学做饭,我们工作室正好编了一套美食的书,我就给她带了两本。是她约的我。
她烫了头,看上去从实际年纪大好些,她说烫得不好,过几天再拉直。或许她向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个人,而过去只是因为对她的喜爱而将她绘成阿佛洛狄忒的模样。她问我郑海燕有没有找过我,我说:“不管过去、将来,我们的关系是怎样的,我都不会欺骗你。”
“我说你骗我了吗?又想吵架是吗?”
“也许我骗过你,但我确确实实不想欺骗你。”我跟她说了我跟孟欣的故事,她问我还有什么坏事瞒着她,我说:“五年级那年,骑在同学脖子上摁过人家门铃,摁了就跑,人家大人还追了出来,没追上,因为家里门还敞着呢。没追上归没追上,我们还是玩命跑,连回头的工夫的都没有,巴掌大的石头跟风火轮一样从我脚下飞驰而过,想起来就后怕,这要是一脚踩上,还不狗吃屎了?四年级那年,也不知从哪儿捡了个炮仗,半截烟卷大,芯子才指头肚长,那也敢放,还得搁女生脚后跟下放。女生告了老师,老师罚我站,还说我品质恶劣。三年级那年爬人家树上偷人枣,边摘边吃,兜儿也浅,装不了几个,树上还有毛毛虫,那要扎一下,好几天又疼又痒。偷半天也偷不几个,老太太还拿竹竿儿出来打我们,一点儿不吓唬你,真往头上招呼……还想听什么呀?”
“怪不得有人要你的命!”
“你家那口子要是敢欺负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你敢?”
“以后就不给你写信了,好吧?”
“不好。”
后来,结婚还不到一年,感情就出了问题,她要我陪她看电影,我去了。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轻轻搂着她,就像从前一样。我想,两年前的酒吧里也就是这番情景吧?
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看的是《周渔的火车》,几场火热的吻戏看得我口干舌燥。看完电影,在大街上,她搂着我。八月的天气,两个人像是黏在了一起。她说:“我恨死了那个叫郑海燕的。”
“现在我越来越不怕她了。”
“怕我吗?”
“不怕。”
“怕我不理你吗?”
“你不会。”
“这么自信?”
“不管怎么样,你和我都是一辈子的朋友。你不会不理我,我也不会不理你。”
“愿意和我发展不正当关系吗?”
“愿意。”
“为什么?”
“为了你。”
“那件事,我特后悔。”
“我也是,常常想起你。”
“那个人不是我的同事,是我们公司的客户,可那天我们真的只是喝酒。他说要和我合伙做生意,开公司,我还信以为真,是不是很傻?”
“既然相爱,为何还要分出个你对我错呢?既然相爱,为何非要从时间的河里才生出宽容?既然相爱,为何只有悔恨中才有教益?悔恨愈多,教益愈多;教益愈多,悔恨愈多。”
“还写诗吗?”
“写!生命的重要组成嘛!”
“你总能活得比别人有意义。”
“不彰显的意义跟没有没什么区别,且不知忍气吞声的生命能否见到明天的日出。”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
确实是,自打知道她结了婚,心情徒然悲观了许多。还以为会和她再续前缘的,总以为她不会看上我之外的任何人的。感觉被她欺骗了,有些恨她,却又不知从何恨起。她说她要回去,说他俩还没有闹到非要分居不可的地步。既然这么说,那就回去吧。我挺希望她能踏踏实实地过好她的小日子的,真心话。
之后,我们常有联系,有时一起吃个饭,跟我叨叨一通她家里的、单位的烦心事,我就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了,就给她讲两个笑话,她高兴了,我就满意。我们没有发展不正当关系,她还劝我找个女朋友。我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没人对我有意思,也不是没人给介绍,可我就是觉着不对劲,像个阳痿病人似的总也提不起精神。我想知道孟欣现在怎样了,我问我哥,我哥很操蛋,根本没拿着当回事,好久没回话,我再问,他只说找不到,至于怎么个找不到法儿,只字未提。
有次她跟我电话里说,生活无聊透了,特怀念过去的日子,真想能去贵州当个老师,还问我:“你不想去贵州了?”当时我正在计划着写我的小说,已经写了好几稿了,都是短短几万字,总是不满意,可又不知如何是好。我对做一个老师已没有太大兴趣了,以前也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再说我也不好给老丁一人扔下,现在好多事都交给了我,一走了之也对不起他给叶超的十万块钱不是。听我这么说,她很失落,我问:“你家那位让你去吗?”
“不让。”
“他不在家?”
“不在,想升官,跑官去了。”
“有空就看看书,心情会好些。”
“看了就更不好了。天父劝你听从的一件也未听从,天父劝你远离的却越走越近。”
“要皈依啊?”
“不懂了吧!佛教才叫皈依呢,基督教可没这种说法。”
“啥时候信的?”
“还没信呢,打算信去。”
“这叫什么信仰?还打算信去!你当上班呢?”
她笑了好久,说耶稣就是老板,还是外企。她以前性格挺开朗的,有时贫起来像个男的,不像现在这般郁郁寡欢的。她问我是不是打扰我写作了,我说:“咱俩不是早就说过吗?这样的话,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讲。忘了?”
她沉默良久,说:“嘉树,你说,我离婚好吗?”
“你们真的过不下去了?你不会是想离了婚……”
“就是,你说好吗?”
我骗不了我自己,也不想骗她,那时,我已经不想和她结婚了,因为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我没有不爱她,只是不再如过去那般全心全意了。也不是不可以跟她在贵州的大山里过上一辈子,如果她非去不可的话,只是,现在的我更想知道孟欣过得怎样。
她像是猜出我的意思,她说:“你是个好人,可是,就算咱俩结了婚,是不是也会烦啊?爱情没有长久的,说什么永恒的爱情,都是骗人的谎话。”
爱情是永恒的,可爱人却非唯一的。我们只是曾经都在爱情里住过,匆匆地来去,只留一丝半缕的回忆,勉强称作爱情。我问:“童,你说,人们是在追求爱情还是幸福呢?”
“我不知道。”
“我觉得是幸福,爱情不过是个附属品。拥有爱情或许是幸福的,可没有爱情未必不幸福,渴望被人疼爱的女人们最好明白这个道理。”
“我认为你说的不对。”
“为何?”
“一个人的身边可以没有爱人,但心里不能没有。”
她说的也许对吧,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都是些万般无奈之下说的丧气话。她说她想要个小孩儿,有个孩子就可以占满她的时间,她就不孤单了,有个孩子让她实实在在地疼爱,她好像也就有人爱了。
我不想她要小孩儿,可又说不出个不让她要的缘由,我只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了,而我连扯一把她衣袖的力气都没有。
后海开了不少酒吧,老丁甚是喜欢,动不动就去了,去了就不想回来。他还跟我说:“咱们开个酒吧吧,投不多少钱,不到两年就挣回来。”我说:“这不玩物丧志吗?”他好像略有感触,而我的话也只能说到这儿了。
从他的谈话中,我隐约感觉他正在吸食大麻。他说现在人吸大麻就像中学生抽烟一样,理直气壮地偷偷摸摸。我说:“你上中学抽烟吗?”
“不抽烟,哈草。开玩笑,我哪能干那事?”
好像不能,就算不再也不曾高自标持过,可是好歹和利害总该明白吧!
江童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得病了,我问什么病,她说艾滋病,我结结结巴巴地要她再说一遍,她说:“衣原体感染,孕前检查查出来的。”
“没听过,跟艾滋病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不是很严重,没事的,别紧张。”
“性传播?”
“除了他,我没跟别人上过床。”
“你老公?”
“不是他还有谁?”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就是想和你说说,就和你一个人说过,没跟任何人讲。”
“我陪你去医院吧!”
“不用,没事的,打个点滴就好了,跟感冒差不多。”
那可不行,当她说出“艾滋病”仨字儿时,我还真以为她会死,且用不了多久,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开车去了她家,接她去了医院。她给我看化验单,真的是衣原体。她说她想离婚,我问:“跟他谈过吗?”
“吵了一架。”
“他不承认?”
“他能承认吗?我说不承认也行,跟我一块儿就做个检查,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
“他怎么说?”
“他说这还用检查吗,我有他就有。”
“那倒真是。不傻。”
“他还假惺惺地跟我说,说这种病有多种传播途径,还说不管我是不是相信他,反正他是相信我的。”
“有水平。”
“虚伪得让人恶心。狗屁不是,还自认了不起,芝麻大的自己的思想都没有。也想学着人家以权谋私,发大财,死去吧!要不是因为他有个交际花的妈,他能有今天?”
“又是一个无面孔的人。”
“真是瞎了眼,没想到,竟真的跟这样的人结了婚,后悔得想死,真想从楼上跳下去。”
“可不能有这种想法,大不了跟他离婚,这有什么呀?”
“我觉得特丢脸!”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眼泪吧嗒吧嗒地滴。我赶紧安慰她,并说:“离了吧,我支持你,离了咱俩过。”她破涕为笑,说:“少来了,你都不爱我了。”
“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说,我不是不爱你,只是对你的感情和过去不一样了。”
我的坦率让她吃了一惊,她幽幽地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没有人可以回到从前。”
“爱情也回不去吗?”
“这个世界上,最易变的是人心,最不易变的也是人心。爱你没有变,可爱情却不同了。”
“我知道,都是因为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我觉得你还是那样,和我第一眼看见的你没有分别。”
“是你心里这么想,可其实并非如此。”
“我就是特别怀念过去,那时我们刚认识,你和我说话还有点害羞,还不好意思和我坐一起。我忘不了你说出‘布勒东’时的样子,老师都忘记的名字,全班人都在艳羡地看你,你却低着头,偷偷地看我。回了家我就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想起你的样子就想笑。可惜,再也没有那样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