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江南莲花
陈家在京城就买的这个四合院,前后三进院落,不过边上还有一溜房,到大比之年总有浙江的才子前来借住,陈老爷喜欢帮助读书人,他自己就是康熙四十二年进士,也知道当初进京赶考的苦楚。后院住着些女眷,正院是主人住的,前院也就住着几个家人。算算家里也有二十人,就靠老爷这点俸禄,其实维持不了,还好海宁老家还能从田产中拿出点来。
这次太太带着大家回去老家,同时也给家里减点负担。太太特别叮嘱了喜娘:“都是做娘的人了,要为孩子多想着点,虽说出了京,那盯着你的眼睛可没少,你也知道你男人不希望你出事连累大家。”
喜娘点了点头,太太对自己的底细似乎有点清楚,怕得就是连累整个家族,所以太太的话自然要放在心上,这当官的人家更是要在乎这点,虽说回江南,为了这个家自己就不应该见到不该见的人,何况还有人盯着自己。
一个月后,太太就带着大家回到了陈家老宅,这陈家在海宁这一带算是的大户人家了。喜娘还是带着儿子在厨房帮忙,只是这段时间也看不见四爷,不过据老太爷说四爷跟着王爷在江南一带办差。
江南夏日的雨后,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碧绿的荷叶衬着洁白的荷花,如同画中,喜娘划着小木船,她要采些荷叶,莲子什么的,夏天这些东西不用费什么钱买,这个季节就要备些莲子。江南的女人干这些事很娴熟,她虽然好久没回江南了,但这一切让她想起了少女时期。“娘,我不开心。”阿寿撅着小嘴。喜娘看着儿子,笑着说:“又谁惹你不开心了?”阿寿皱起眉头:“为什么我们是下人?”“怎么了?少爷欺负你了?”“今天少爷新衣被墨弄脏了,先生罚我了。”“错了就要受罚啊,也许你没错,但我们是下人,先生也很难做的,他也是没法。”喜娘对孩子说。
“娘,我们不做下人行吗?”阿寿天真地望着娘。江南的日子,邬先生闲来无事,也就在书房里教陈家几个孩子,阿寿虽然不是正式学生,却也跟着一起学习,另外帮少爷们磨个墨端个水。
“你不干活,谁给你饭吃?陈家对我们不薄了,外面吃不着东西饿死的不知有多少,何况书房的差事一向来就是好差事,因为能学文识字,知道百里奚的故事吗?”
阿寿点点头,这个故事是听邬先生讲过。
喜娘说,“你说他是下人吗?”
“哦,我很敬佩他啊,先生说过他的故事。”
“一个人如果有才华,总有出头的日子。”喜娘笑着看着儿子:“你见过荷花小时候的样子吗?”“没有。”“出污泥而不染,它幼时长于淤泥之中,你看它们现在美吗?”
“美啊,娘。”
“你现在感到自己比人低一等吗?其实身份的高低是人自己定的,你要觉得自己是最高贵的人,有着高尚的品德。”喜娘摘了个莲蓬,剥了颗莲子塞进儿子的嘴里。
“娘,我不是要做圣人了吗?”阿寿嚼着莲子:“圣人我不想做,和娘在一起就好了,我们开开心心。”
“美得你,一家能够在一起生活,有饭吃,那就是最幸福的。”喜娘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喜娘回过神,拿起了放在篮里的半块饼,递给阿寿。
“娘,我吃不下了,喂小鱼吧。”阿寿说着要把饼往水里丢。喜娘一把夺下了饼放回了篮子,又往篮子里抓了些莲子,放了些莲蓬:“给王婆婆送去。”王婆婆是孤寡老人,原来有个儿子,在三年前钱塘大堤绝堤时被冲走了,家里本无田地,日子过得苦,太太是个好心人,让她帮府上做些针线,但人老手脚慢,糊口都困难。
婆婆收下了新鲜的莲子,笑着说:“人老了,连摘个莲蓬头这种事都做不来了。”却又进屋为阿寿端出了碗红糖鸡蛋,看着他吃下去才放他走。
“娘,以后你别叫我去了,我都吃饱了,可婆婆还灌我吃鸡蛋。”阿寿说。
喜娘笑着说:“只有贵客来,主人家才给吃的糖鸡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来你要挨了饿才知道什么叫饱。”
其实阿寿哪里饿过肚子,在他的印象中自己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阿寿,如果娘死了,爹又不要你,你怎么办?”喜娘说着抚摸着孩子。
“我去给人做工,自己养活自己。”阿寿说,他以为给人做佣人不难。
“你还那么小,谁要你啊,太太是看我们可怜才留下我们的。”
“那我怎么办啊?岂不是要饿死?”
“是啊,老弱孤寡你说可不可怜?没人怜悯,饿死在街头的事古来有之,你还不珍惜食物,要有报应的。”
从莲塘那里回来,阿寿就往邬先生那里跑,问先生赞美荷花的诗。邬先生问他为何要学这文章,“我喜欢莲花!好看!莲子好吃。”先生就教他了段古文《爱莲说》。可是念着念着,孩子哭了。“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我很喜欢,我想成为先生一样的人。”
“你这孩子,喜欢我穷书生什么?”
“先生虽是师爷,却是个好人,有学问,还会讲很多故事。”
邬先生笑了:“你好好学,等你认识字了,就可以自己看书了,先生这文章故事都是书里看来的。”
小小一段美文,让阿寿难忘,邬先生看他没什么事,就说要他学些字,可以自己看书,这样就不用总缠着自己讲故事了。所以在玩耍之余学起字来。邬先生每日也就教孩子读书,阿寿也没地方去,每日就呆在先生处。
夏天的午后,府里来了位客人,说是经过这里来歇脚的,那是位老先生,说是老太爷的故人姓高,只带了个随从。太太正好带着小姐少爷出门,所以邬先生就接待了他。先生让喜娘给他们弄点吃的,自己和那位老先生谈得非常愉快。阿寿在边上小声念着先生教的古文《爱莲说》。
那高先生看见阿寿就问:“这孩子叫什么?”
“我叫阿寿,陈家仆人,先生是做什么的?”
“我嘛,四处经商。”高先生说。
“非也,先生饱读诗书,一定做学问的。”阿寿说。“先生的朋友基本是些品德高尚的读书人。”
“邬先生,没想到你身边有那么个小机灵。你长大想做什么?”
“我只想象先生一样做个读书的正人君子。”阿寿说。
“你一个佣人读什么书。”进来倒茶的老仆说道:“小孩子没事干跟着邬先生几天,没想到学了满嘴文诌诌,见笑了。”
“这就是你不是了,读书是不分贵贱的,谁说他将来成不了大器?”高先生说。
“是啊,阿寿是我见过最乖的孩子了,从小就有志向。”邬先生说,“他父亲在雍王府当差,以后怎么也得让他进学堂吧。”
“是啊,小孩子要从小教起的,不过我看他跟着先生到比外面混吃的秀才强。”两人一番寒暄,阿寿听到母亲叫他就跑进厨房去帮忙了。
阿寿把外面的事说给母亲听。母亲就笑了。
高老先生并没有等到老太爷回家,和邬先生倒很投缘。喜娘看是老太爷的客人,烧菜时格外注意,因为这些文人往往是要面子的,什么文字忌讳,弄不好得罪人。估计饭后一时辰了,那老爷子也该走了,只见邬先生起来送客了,却还送了一篮儿点心给那老爷子。
喜娘进邬先生房收拾,先生却是很开心的样子,知道他们估计是味儿相同。
“喜娘,你做的点心越来越好吃,连刚才那位老先生都问我要。还有今天菜也不错,东西虽然简单,但见你用了心思,好个清水芙蓉羹,可是今天试的菜?”
“是啊,难为先生常为我品菜了,只是今天好像运气不错,没太难吃吧?”
“这道菜清爽鲜香,入口就化,特适合年纪大的。”
“嗯,刚才我看见那位老先生和阿寿有缘,又想起老太爷年纪大了,总要试下适合老年人的菜。”喜娘笑着说,“我这也是为报答先生老爷尽自己力量。”
第二天,这位老先生又一次来访,老太爷早早就叫喜娘准备了饮食。
高先生长得清瘦却有精神,他是现在陈老太爷的客人,对于喜娘来说也没特别的印象,这些读书人喜欢在陈家会文,因为喜娘烧得江南小菜选料精口味好。每次他们来喜娘自然要准备酒菜,忙上忙下,老爷们要和这些学识渊博的先生们吟诗谈文,少不得要些饮食。
喜娘正忙着,四爷推门进来。喜娘问道:“你怎么有空溜出来?”
“主子都出去了,还不许我们奴才溜出来啊。”说着把手伸到了茴香豆里面。
“这是老爷待客的,别拿,你要吃,里面盆里有,阿寿在屋子里写字,你去看看。”
四爷进去一看,阿寿还真的像模像样在桌子上描红,于是坐了下来,看孩子继续写字。
鸳鸯丫头说老爷听说四爷来了,请四爷也去和个诗什么的,说是客人高先生想见见来自雍王府的陈爷。
“鸳鸯,我难得来趟,说过我不想见什么客人,我又不是你陈府的人,我是来陪你姐姐的。”
“姐夫,又不是我请你,也不是老爷,是今天来的客人高先生说你在这里,他是你的亲戚,说姐夫你才学好,让你也去凑个热闹。”
四爷纳闷了,于是问:“高先生什么样的?”
“五十多吧,瘦瘦的。”
“就说我回去了,我不想去,也不认识什么高先生。”四爷真不想见什么人,想想这陈世倌也是发昏了,让人家到这里来瞧自己。就自己带着儿子回屋。
喜娘已经为四爷和孩子准备好了两样小菜,就放在桌子上,四爷也知道这时厨房忙,不可能回来,自己就和孩子一起吃起来。
“怎么这么大的谱,请不动你这小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四爷猛一抬头,看见皇阿玛穿着一件极为普通的长衫站在自己门口。
“今天陪着朋友过来,不想你就在这里,就过来看看。只是我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连见都不见。”高先生望着四爷。
阿寿却叫了出来:“高爷爷。”
高先生说:“把高字去了,直接叫爷爷,不显生分。”
“小的实在不知道是高先生来了。”四爷起身让座。
儿子阿寿看到了老先生却不生分,继续坐在那边,当然他不知道发生什么,四爷忙把他从座位上抱起来。
“让他坐吧,你也坐,我们一家人,也不是什么外人。”
“先生可是特地来瞧小的的?”
“你有什么好看的,我是来走走,不想遇上了你,我看你在这里倒逍遥,清闲着,不如过去陪我们几个老古董一起唱和一番。”
“孩子的娘还没回来,这个小的我可要带着,所以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孩子带身边就是了。”
四爷看也没法退掉,只好去,其实他心里是一百个不原意,阿玛平时挺严厉的,自己向来就喜爱顶着,成年后虽然学得服从了些,但是从骨子里就没服过,就连吃口饭都要管。
“姐夫,孩子我来带。”鸳鸯丫头说,“你去吧,老爷等着你呢。”
小饭厅里并没有别的什么人,竟然就只有高先生一个客,陈老爷就留下了福禄伺候,自己都退了出去,其实陈世倌心里很清楚他们是谁,只是瞒着家人。
“我们父子好久没谈过了吧,说实在我对你的确关注得少,除了那些政事就没和你好好谈过家事。”
“阿玛日理万机,自然不能顾小家。”
“这次借了陈家这块地方也实为避人眼目。自从上次你从徐州回来还没和你好好聊过。”
“其实我家的家事根本无法和政事分开。孩儿实在不想再参与家事。”
“朕是孤家寡人,别看我儿孙满堂,其实哪能享受到常人的福气啊。”
“历来帝王之家少欢乐,我只羡慕佛家道家之理,想做个逍遥的散人。”
“你以为你能做得了吗?”
“正是我心存善念,所以我不忍看到人受苦,所以我的确做不到。”
“你阿玛难啊,比你更难,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忍心去害他们,可是我不动他们,他们就要了你的命,这朕是动还是不动?”
“孩儿知道阿玛是菩萨心,阿玛是个善心的人,那些邪恶之人就是看中了这点,满口仁义却做着大逆不道的事,当断不断更害人。”
“是啊!阿玛不是瞎子,谁好谁不好哪能不知,只是都是朕的臣民,如同朕的爱子,朕舍不得。”
“当断就应断,否则会后患无穷,哪怕这骂名,也是难免的,大恩比小恩好。”
“难得你能这么说,我以为你是怪我太无情故意离开的。”
“阿玛莫怪,最初孩儿的确如此想,你知道我和兄弟们的关系都很好,他们突然变故,孩儿自然是接受不了,现在孩儿理解了阿玛的心思,不会做那么任性的事了。”
“你能回来就让朕看到了你的善心。”
“孩儿一直在读佛家经典,自己已经感到感悟了。”
“是啊!你和原来大不一样,是哪位法师点化的?”
“恕孩儿不能说。”
“朕原来一直担心你是否有颗善心,现在朕放心了,但是你还是有些喜怒无常,控制不了自己。”
“孩儿一定会改,孩儿觉得现在已经好了不少。”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看着刚才你抱着孩子,那孩子真是命大,可能那孩子就是降你的人。孩子他娘姓什么?可有来头?”
“姓钱,只说是江南人,不肯道出家里人。”
“那是自然,怕连累家人。”
“我原以为她是个粗俗女子,岂知道她琴棋书画都会些。”
“你那几个妾基本都是汉人,虽说是入了旗的,可不会讲满话,据我知道这女人会说几句,但是那孩子会吗?”
“她没教孩子,所以阿寿不会说国语。她学过,我又教他们了点,她前阵认了个干爹是老满洲的旗人,所以还能说上几句,不过孩子不愿意学。”
“怎么能不学呢,他是满人,连老祖宗的话都不会说,像样吗?她娘呢,她应该也变了吧,会认我们旗人做爹。”
“其实是那老头在南边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喜娘不再觉得旗人都是坏人了。”
高先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