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清“欢喜”的这一家姓吴,位于三合场四十公里外的头道河乡高滩村(现中山镇管辖)。高滩村位于四面山外围大山飞龙河边,虽然偏僻,但村民勤劳朴实,几代下来,也有几家富户,吴家就是高滩村较富的一家。据村民说吴家解放前有三十亩良田,还在三合场开了一家中药铺,是深山里少见的殷实人家。当然,吴家不能跟四面山的“会龙庄”相比。深山里的“会龙庄”堪比北京紫禁城。那个建“会龙庄”的王氏家族至今还是一个迷,别说外界,就是徐朝清嫁到高滩村的时候,高滩村民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距他们高滩村不远处深山里,有一座几万平方米的城池一般的大庄园——“会龙庄”。
吴家的二少爷名叫吴家银,不但读过几年私塾,还是高滩村一带十多个村庄袍哥会的“义”字号十排凤尾老幺,可以说是山里人心目中文武全才的后起之秀,有为年青。民国二十四年,二十岁的吴家银娶了三合场一个乡绅家的知书答礼的小姐为妻,第二年就生了一个白胖小子。没想到乐极生悲,又过一年,他那贤慧的妻子竟然得了一场怪病,卧床两月有余,丢下他和儿子到天国去了。妻子死了之后,不断有媒婆牵线搭桥给他介绍填房,但他看了十多个姑娘,没有一个中意的。有一天,他在三合场中药铺子办完事出来,准备回家,迎面碰上一个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姑娘,他当时就心动了,特别是那姑娘的一双如秋水宝珠般的双眸,简直就摄人魂魄,使他一见钟情。他当即临时决定,暂时不回家,托媒婆打听那个让他着迷的姑娘是哪家的小姐。三天后,媒婆就打听出来了,那姑娘名叫徐朝清,年方十三岁,十岁时冲喜到“龙塘庄园”鱼家,但她那个七岁小夫君已死了,现鱼家已解徐婚约,把她送回常乐乡徐家村娘家,任其娘家改嫁无妨。他听后不禁一阵欣喜,虽然那个姑娘在名份上是个小寡妇,但冲喜给一个七岁的小男娃儿,其实就是一个黄花闺女嘛。于是他拜托媒婆从中牵线搭桥,几经媒婆如簧之舌,终于如愿订亲,三年后就把徐朝清娶回家填房了。
几十年后,八十多岁的徐朝清老人说起十岁时冲喜那件事,想起来都气不顺,但说起她嫁给吴家填房,说起她和吴家银的那段婚姻,她情绪好了许多,而且还一脸羞涩地说:“笑人得很!我十三岁‘欢喜’,十六岁‘交待’……”
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二年,十月的一天,十六岁的徐朝清又一次坐上那顶她六年前坐过的二八花轿,从常乐乡徐家村被抬到了十多公里外的头道河乡高滩村。那顶新娘子坐的小花轿之所以叫二八花轿,就是专为十六岁结婚的新娘子做的,至今还保存在徐朝清娘家村里一个年约九十多岁的老人家家里。可以这样说,从民国到解放初,徐家村附近的姑娘结婚,都坐过那顶花轿,这当然包括徐朝清两次坐二八花轿了。
那顶花轿制作细腻灵巧精湛,四面用镂刻方式雕刻,以金色为主色,配以其他喜庆的红绿杂色,在秋日的阳光下金光闪闪,映衬花轿上的戏剧人物,栩栩如生。可以想像,不知徐家村哪一位族长,为了本村的姑娘出嫁,请来能工巧匠,制作出如此精良的花轿极品,给当地的新娘留下了永恒的回忆。
现在徐朝清就坐在这顶花轿上,吹鼓手撒欢般地吹打,鼓声咚咚,唢呐阵阵,鞭炮声声,一队送亲的队伍沿着飞龙河向高滩村走去……
“看新娘子咯——捡炮竹咯——”
一群在村口玩耍的小男孩,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打斗,一身泥土,撒腿冲向送亲队伍。冲在最前面的小男孩明显比较健壮,那飞快跑动的双脚和前后摆动的双手,显然就是一个未来高大威猛男人的树苗;那已呈现出国字脸的小脸蛋,和小脸上方正的鼻子,都似乎与其他小男孩有所不同。小男孩名刘国江,是高滩村小户人家刘家的三儿子。
千古绝唱的爱情制造者的另一个主角,名震中外的爱情圣地“爱情天梯”的修造者,终于粉墨登场了。那一年,他才六岁,还是一个小顽童。那一年徐朝清比刘国江大了整整十岁,但是他们的缘分就是徐朝清嫁到吴家那一天,由一个传奇开始的。
送亲队伍全进村了,徐朝清的花轿已抬到吴家大门前后,小顽童们在路边抢着余烟未熄的没有炸开的炮竹,村子里男男女女那些大人,却唧唧喳喳围在二八花轿前,等待新郎官出来行礼抱新娘子,他们更想看看新娘子——虽然新娘子盖着头,他们也抱着强烈地好奇心来看看吴家二少爷的填房。此时,那些吹唢呐的人都憋足了劲鼓着腮帮子;那些打鼓的小伙子也抡开了双手,用吃奶的劲挥着。一时间,鞭炮齐鸣,鼓点密集,唢呐响彻云霄……
这时,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农妇从吴家厨房匆匆忙忙跑出来,东看西看到处找人,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群抢鞭炮的小顽童身边,拉起小刘国江就走。这个中年农妇就是小刘国江的母亲。前几天,六岁的三儿子刘国江和村里小男孩奔跑玩耍时,不慎把一颗门牙磕断了。山里有个习俗,孩子上门牙掉了就捡起来丢到门顶上,下门牙掉了就要捡起来丢到门额上。如果找不到掉到草地上或掉到其它什么地方的牙齿,只要还没进洞房的新娘子用手在嘴里摸一下,摸一下断牙的牙床,新牙就会长出来。否则,终生可能都会缺一颗门牙。这个风俗叫“摸牙巴”,是古老巴人习俗之一。
小刘国江正和新郎官吴家银的六岁儿子高兴地燃放着刚才捡来的未响的爆竹,被母亲一拉,小刘国江正在兴头上,不高兴了,挣脱了母亲的手,抬头就问:“做啥子嘛?”
母亲说:“让新嫁来的姑姑摸你的牙巴去——”
说毕,母亲拉起小刘国江就要走,新郎官吴家的儿子一把拉住小刘国江装鞭炮的荷包不放,并大声嚷嚷:“把爆竹给我,我要一半,我要一半。”
小刘国江回头大声叫道:“全是我捡的,啷个给你嘛?”
吴家新郎官的儿子依然拉着小刘国江的荷包不松手,说:“是我拦住他们,你才捡到的,我们一人一半,我要一半……”
母亲急了,既为了图个吉利,也为不误了时间,因为新娘了一进门,就算再“摸牙巴”,也不灵了,于是她和气地对吴家儿子说:“你让国江先去‘摸牙巴’,好吗?摸过后你要多少,我让国江给你多少,国江不给你,婶给你买一挂鞭炮,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说毕,母亲拉着小刘国江就跑,吴家儿子看着跑开的母子俩,将信将不信,也跟着跑过去,嘴里叫道:“还我炮竹——还我炮竹——”
母亲拉着小刘国江,向二八花轿走去,边走边说:“借光,借光,娃儿磕断了门牙,让新娘子‘摸牙巴’……”
吹鼓手们停止了撒欢,锣鼓唢呐声顿时停了下来,空中零星地响着鞭炮声,大家都笑嘻嘻地等着看新娘子为小刘国江“摸牙巴”。
母亲依然拉着小刘国江,来到二八花轿跟前,小刘国江看见母亲掀起一点轿帘,把头从轿帘边伸进去,跟新娘子说着什么。待母亲把头从轿帘里挪出来时,新娘子已经从轿帘内伸出一只纤细的如兰花般的玉手,母亲拍了拍小刘国江,赶快让他把嘴巴张开。可是,倾刻间,或许是天地感应,或许是前生缘定,平日从没注意无论男女老少大手小手的小顽童刘国江,看着那只玉手就自卑起来了,愣愣地怔地那里:“自己满脸是土,怎么好意思去咬这只从没见过的莲藕似的白嫩的手指呢?一时间他怕自己的嘴巴脏了这只观音菩萨般的圣手!”
母亲没有留意儿子的心思,更不会想到六岁的儿子会有这种心思,为了赶时间,顺手就在小刘国江的后脑壳上拍了一下,示意他快一点。小刘国江便在紧张惶恐中噙住了新娘子的食指——那根从花轿前布帘边伸出来的纤细玉手上的如葱如兰般的食指。没想到小刘国江刚舔住新娘子的手指,那根散发出异香的手指就有意识地摸了一下他那残缺的牙床。他顿时感到那根手指热乎乎的光滑,牙床有点痒痒的,不自觉间嘴巴本能地一张,忍不住流出几滴口水,并且口水顺着手指流了出来。
小刘国江刹时感到不好意思,正当吮吸口水时,但由于紧张,却又咬住了新娘子的手指。大概是把新娘子的手指一下子咬痛了,新娘子用一只手掀开布帘,一只手顺便揭开盖头,用一双秋水宝珠般美丽的眼睛嗔怒着小刘国江。这时,小刘国江看到了一张如大人们讲的仙女般的脸庞,一时竟本能地咬着新娘子的手指不知道松口,眼睛痴痴呆呆地盯着新娘子的眼睛不移开。新娘子正要责怪小刘国江时,小刘国江却在无意中仰头发现,如戏台上仙女般的新娘子正含嗔带怒地把他瞪了一下!
这时,唢呐突然响起来了,鞭炮也炸开了,新郎官戴着大红花出来了,轿夫要抬轿走了,新娘子用力从小刘国江嘴里抽出了手指……
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却让刘国江回忆了一辈子!
轿子走远了,小刘国江还站在原地发呆……
周围的大嫂大婶立即起哄了:“国江呀,新郎官还没见到新娘子,你却先看到了。”
二八花轿已进了院子,小刘国江还没有从刚才如仙境般的感觉中醒过来,仍然傻愣愣地
看着已经远去的二八花轿发呆……
一旁的大嫂大妈开玩笑说:“发啥子癫嘛,你长大了也要找个这样的漂亮媳妇!”
从此以后,村里大人经常开玩笑地问小刘国江,长大后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他就会很认真地说:“像徐姑姑那样的人儿!”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就这么奇怪,比小刘国江大整整十岁的新娘徐朝清,就这么不经意间惊鸿一瞥,却让还懵懵懂懂的六岁小小顽童刘国江从此情窦初开,并立志以后要娶徐姑姑这样的漂亮美人给自己当媳妇。谁都没有想到,十四年后,徐朝清真的成了刘国江的媳妇,成了刘国江在半坡头高山一处山洞的洞房新娘,刘国江也成了和他同岁的吴家儿子的继父。
这个新娘子徐朝清,从此就深深地印在了刘国江心中,那年,他六岁,她十六岁。
几十年后,八十多高龄的徐朝清老人仍幸福地说:“和小伙子一样大的那个吴家的儿子,前几年还能走远路的时候,到过年时还总要来给我和小伙子拜年磕头,他孝顺得很。”
现今中山镇依然还有赵家铁匠铺,离铁匠铺不远处是徐朝清表妹的家,表妹在经营布匹生意。徐朝清的表妹对记者说:“我家是徐朝清的外家,她姊妹四个,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朝清的父亲叫徐汉江,朝清小时候就长得很乖,经常和我们在一起玩。她妈是我的姑姑,脾气不好,好像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经常爱打她和妹妹。朝清的命不好,小的时候去给一家人冲喜,倒霉的是那个男娃还是死了。十三岁时她又定亲到高滩村吴家作填房,没想到十年生了四个孩子后,丈夫又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见过面,只是看电视以后才知道了她这几十年的情况,想起来也真不容易啊!”
十六岁的徐朝清坐着一顶漂亮的二八小花轿嫁到吴家那天,吴家为了迎亲待客,杀了两头猪,三十多只鸡,一共在祠堂摆了三十多桌。因吴徐两家都加入了“袍哥会”,吴家加入的是“义”字号,徐家加入的是“信”字号,所以双方头排大哥也带着兄弟参加了婚礼,场面非常气派,连媒人都坐着轿子。那天的锣鼓、鞭炮、唢呐招惹了周围几个村子很多村民观看,至今还有九十多岁的老人说起那天的热闹场面,禁不住用大拇指啧啧赞叹,说那是高滩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盛大的结婚场面。
晚上,按古老的巴人习俗,高滩村的小伙子在祠堂外的场坝上燃起了一堆篝火。迎亲和送亲的小伙子们围着篝火,头缠红头巾,只穿了一件红裤头,光着膀子光着脚,跳起了强劲又热烈的巴人篝火舞。
兴至所致,娘家和婆家的两个“袍哥会”的头排大哥一商量,还进行了射击比武。
篝火熄灭后,双方大哥决定,在祠堂大门百步之外设上香案,上面点着三炷香,远远看去,黑暗中只有三个小小的红点。
按照习俗,先宾后主,吴家一方的“义”字号头排大哥让手下一个兄弟出场。这个小兄弟高大健壮,相貌堂堂,一出场就引来观看的村民和双方“袍哥会”兄弟们的阵阵喝彩声。只见那个“义”字号的小兄弟在祠堂大门口把袖子挽起,上前一步,瞄了瞄百步外的三炷香,“啪”的就是一枪。围观的人随着枪声看去,香案只剩两个红点香头,随即响起热烈的鼓掌声。接着那个小兄弟又瞄了另外两个香头红点,随着两声“啪啪”枪响,香案上的两个香头都被打灭了,大家都喊叫“好枪法”,并响起了连串的鼓掌声。
此时,“义”字号头排大哥就让“信”字号头排大哥派人出场,他估计“信”字号没有人敢站出来比武了。结果“信”字号头排大哥喊了他手下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一走出来,还没走到祠堂大门口,大家就笑了起来。因为这个小兄弟不但瘦小,而且长得跟白面书生一般,和刚才那个“义”字号小兄弟比,从相貌来说就根本不像玩枪把子的,呤诗作赋还差不多,吴家的亲族不自禁都为他捏着一把汗,毕竟这关系到吴家的脸面啊。可是这个白面书生却满不在乎,慢慢走到刚才那个“义”字号小兄弟跟前,抱拳行礼,伸手接过枪,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围观的众人。只见他没有抓着手枪柄,而是伸出右手拇指夹住枪机尾巴,跟耍魔术一样把枪往空中一抛,那手枪在空中滴溜溜打了几个转……“白面书生”趁着枪在空中翻滚之际,侧目向百步外的香案瞟了一眼,待他回过头来,恰好手枪落将下来,他一伸手抓住枪把子,再一甩手,“啪啪啪”,三声枪响以后,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三个香案上的红点就不见了。随即,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鼓掌声,也给足了吴家人的面子。
几十年后记者采访徐朝清老人,说起这一段时,她眉色飞舞,可见嫁到吴家结婚那件事对她的印象之深刻,就像刻在她的脑子里,一生也不会忘记。
记者问徐朝清老人:“你结婚那天有没有见过‘小伙子’呢?”
“他说的那个‘摸牙巴’的事我记不得了,他当时才六岁,小得很嘛。”
“他家里还有谁参加你的婚礼吗?”
“那天热闹得很,他父母肯定在吴家帮忙做饭接待客人。”
“那,你相信‘小伙子’讲的‘摸牙巴’的事吗?”
“我不记得了……可是我相信小伙子说的话。”
“也相信小伙子当时咬了你的手指以后,你揭开盖头责怪他时,他看到你,就从那时候喜欢上你了吗?”
徐朝清老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用粗糙的手幸福地擦了一下眼睛,怪不好意思地说:“羞死人了……莫说,莫说……”
欲知小国江如何思念徐朝清,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