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封松家里喜气盈门,因为刘欣宏回家探亲来了。一年多的时间里,小伙子变化很大,出息得更高更壮实。他穿着军装非常精神,鲜红的帽徽和领章把他的脸色映得红朴朴的。他当的是测绘兵,入了党,提了副班长。从里到外都象是换了个人。一家人欢天喜地,比过年比娶媳妇还要高兴。
当天晚上,欣宏家里就去了很多人。先是小伙子、小孩,陆续又来了些老人和大姑娘小媳妇。人们都来看望穿了一身军装的刘欣宏,说说笑笑,烟雾腾腾,屋里屋外全是人。老人坐了炕沿和椅凳,年轻人站满了空地方,小孩子夹在人缝里探头探脑,姑娘媳妇们就只好在外面一闪一闪地往里瞟。欣宏忙得不可开交,招呼,让座,分糖分烟,半截半截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话,一家人也都跟着忙得不亦乐乎。要不是村长刘谦后来也来了,欣宏家里说不定热闹个通宵也不算完。刘谦没坐多久,因为人太多了,闹闹嚷嚷说不成什么话,他只好对欣宏说,让欣宏抽工夫到他家里聊聊,他说想多知道些外面的事情,也想把村里的事情跟欣宏聊聊。临出门时。刘谦又回过头来对大伙说道:“时候不早了,散伙吧。我替主人下逐客令,好不好?欣宏也不是说走就走……
一连几天,欣宏忙得没一点闲空。天天有人来玩,问这问那,尤其是那些小孩和小伙子们,成帮成伙,象走马灯似的围着欣宏转。欣宏带回架战友的照像机,想给一家人多照些像片,不想被小伙子们发现了,就要求欣宏也给他们照。小伙子们轮换戴着欣宏的军帽照像,风声传大了,来照像的人就更多。欣宏直到把全部底片都用完了,来要求照像的人还是不断。欣宏并不心疼,他这才想到村里人把照像看得多么稀奇,有好多人根本就没照过一次像!他后悔没多带几个胶卷回来……
欣宏插着闲空串门儿,到一些人家去看望亲戚,长辈和朋友。他也插空去看了自家的菜园、田地和山峦。还有一些地方他也想去看看,但一直不得时间,而且他也觉得似乎碍着什么。他想帮家里多于点活儿,但正是农闲季节,不种不收,没什么活儿急需干。人们都到山上剪松茧,因为刘封松把松林看得跟孟庆海家一样好,所以他家的松树上结茧也不多。欣宏让父亲指派点活儿给他干,刘封松却直推挡,说:“没活没活儿”,又说“放假探亲就是叫你歇,四处走走看看,使劲玩去……”
头几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热闹劲儿松下来,欣宏的心里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晚上躺下睡不着的时候,当兵之前的生活气息就围上来,那时的经历和耳闻目睹的故事也—幕幕地浮现出来。白天也是这样,看到闻到和听到的,也都在唤醒他从前的感觉和记忆。村里的变化不大,甚至比以前还要陈旧。街上还是那么破烂脏污,还是那些依旧的猪圈、草垛和树木。就连人也没有变化,女人还是大多围着包头巾,老人还有不少带着抽烟家巴什,三、四十岁的男人就皮肤粗糙、灰黑、满脸皱纹,小孩还是赤脚光屁股,腆着胀鼓鼓的地瓜肚子,脏得象些泥猴儿。所不同的,仅仅是添了几个不认识的媳妇,死了几个曾经认识的人。这—年多的时间里,笊篱头的时针好象没走动,要说走动也只能是时针向后拨了。欣宏就是这种感觉,因为他本人的变化是太大了。
欣宏并不愿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憋闷,困苦,使人愁烦而又消沉。但他又不能蒙蔽自己,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毕竟还是要复员回到这里来啊!
象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刺眼,与这个村子的一切是多不协调!他穿着整洁的军装,天天刷牙、洗脚,话不带脏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泥点。他为这种差别感到浑身不自在,走在街上也感到人们的目光如芒刺背。他甚至不敢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走了,不敢专门去看看他少时读书的教室、放学走过的路和他喜欢玩的一些地方;不敢专门去看看他跟父亲曾呆过好多年的老饲养院,他干过两年的、他叔叔刘封林的油坊;不敢专门去看看村西正当花开的火绒草地,他心爱的盲马玻璃花惨死的那个地方……他隐约感觉到了—种耻辱,但却不知道是耻辱在自己身上,还是耻辱在什么地方。
他感觉别扭得难受,有一天就脱下军装,换上了一套他从前穿的普通衣服。但被母亲看到后,却差点引起了一场不愉快。母亲逼他脱下来换上军装,他笑着说在村里还是穿这身衣服得劲。母亲说不好不好,还是军装好,“又精神又光彩”。不一会儿父亲也看见了,二话没有也逼他换军装。他就又跟父亲磨嘴皮子,说“省得不让我干活,换上旧衣服就不怕了”。父亲一个劲地摇头说不好不好,不用表用,并且动手往下扒他的衣服。他穿着内衣站在那里,神色有点冷峻地默望着两套衣服好久一会,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把军装穿上了。
夜里睡不着,他有时就到外面走走。夜黑人少,即使有人也认不出来,他终于可以身心自由了。一切他都熟悉,他在夜色里把想走的路都走过了,在想呆的地方都呆过了。他觉得夜色将他在这儿中断了一年多的生活又连接了起来。
他走出村外,走进齐膝高的火绒草地里。星月交辉,夜色迷濛,什么都依稀可辨,什么都看不清楚。有些地方黑得象墨,那是村庄和象手臂一样环围村庄的逶迤山影;有些地方淡若轻烟,那是一片片平平的庄稼一和一片片缓缓起伏的火绒草地。欣宏慢慢地信步而行,有时细辨着空气中辣蒿蒿的火绒草气味,捕捉着草叶划刺裤腿的窣啦声,偶尔踩断草茎的断劈声和火绒花碰到腿上的略微沉甸甸的感觉。他的心象飘出了体外,在辽阔的空间里更觉自由。
他这样过了一段恬静,愉悦、富有诗意和浪漫情调的时间,然后就在一个地方默立下来。他心有所动,终于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知道他是坐在盲马玻璃花死去的地方。这个地方有它的味,有它的灵,有它的墓碑—般独特的意象,欣宏自信凭感觉也能准确地找到这个地方。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火绒花触着他的手臂,碰触着他的肩背,仿佛盲马玻璃花就卧在身旁。他思念着他心爱的盲马,不忧伤也不悲愤,只让他和它的两颗心静静地靠在—起。他至今也不知道盲马玻璃花的后事,他不打听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它永远活着,活在他的心里伴他永生。他穆静地沉默着,只为盲马玻璃花保持了一段入玄入冥,精神升华的时刻。
这个晚上,欣宏不忍心再想到别的事情上,他心脑空空地离开了火绒草地。
奇怪的是,他一走进村子,听到了说话声,看见了人影,他就象换了一副脑子,脑海里立刻就沸沸腾腾地活跃起来。他走回家,躺在炕上睡意全无,所有他留有深刻印象的事情都—齐涌现出来,过去的事情,这几天的事情,到了最后,脑海里就只留下了村长刘谦和他两次谈话的内容,留下丁刘谦谈的那些事和他那沉重的表情。欣宏曾两次到刘谦家里聊天,互相交谈,越谈越深。刘谦主要想听听这个干测绘兵、走南行北、见多识广的欣宏说说外面的见闻,后来他却又忍不住诉起怨苦来,说他这个村长真是干得遭罪。他从欣宏参军走后说起,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排着往外说,说到旱灾,说到虫荒,说到对以后的惶恐和忧愁。他说:“草木之人,听天由命,不能说这个理儿不对。荒年不收粮,地震得死人,谁也没有办法。”他说:“愁啊,干愁没法,没有个奔争头,没有个奔争法……”越来越明显,刘谦是看中了欣宏这颗苗子,希望他有好办法,有章程帮着把笊篱头死的日子过起来。他也是很真诚,身为一村之长,他有苦也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吞哪。可是欣宏能拿出什么章程来?他是个注重实际的人,想事做事都要依靠根据,即时即刻真让他为难,怎么琢磨也想不出有效的办法来。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安慰刘谦一番……刘谦的所忧所愁传染给欣宏,或者说是更明确加重了他本已心有的忧愁。欣宏想到这些,心里沉重得就象压了块石头。他默算了一下回家的日子,吃惊发现假期已过了—半!他有点害怕假期结束的那—天,他不是不渴望回到战友们中间,他非常渴望。但是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度完一个假期,背着一身关于笊篱头的忧愁空溜溜地走掉吗?耻辱感又涌上来,这次他分明感到是自身的耻辱!他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才会心安理得。他做下了什么不仅仅是为笊篱头,也是为他自己将来啊。想到“将来”,他的眼前忽然亮堂起来,办法,章程,什么都隐隐约约地有了眉目,尽管并非十分切合实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施和奏效,但毕竟是个希望,是或多或少有根据的希望!欣宏坐起身来,从不抽烟却摸索出父亲的抽烟家巴什装上了—锅烟。他兴奋得几乎—夜没睡,把新生的念头渐渐地酝酿成熟……
第二天,他就开始忙碌起来。他当兵养成了一个习惯,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一些绘图工具,橡皮,圆规,几种笔和几种尺等等。他从黄挎包里找出这些工具,又专门到镇里的商店挑选了几张纸,然后就正式地投入了工作。他打算最后画好两张图纸。为此,他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将记忆与实际情形核对准确,先画出第一张的草图。这是一张临摹笊篱头的一切现状的草图,画起来非常麻烦,总是有遗漏的地方,总是时常发现新的误差,难以周全。欣宏不厌其烦地画着,涂改添补,他深知这张草图的全面性和精确度至关重要,直接影响着后几幅图的可靠性。一连几天几夜,他都忙在这张图纸上,直到十分满意了,这才把草图复制到另一张纸上。第一张图纸最后完成了,不仅画得周到、真实,而且生动形象。村里的草房、瓦房、猪圈、畜栏、草垛、树木、街巷,店铺、作坊,石堆、水井……等等;村周围的农田、荒地、路径,丘岭、农作物、菜园、树木、沟坎、水库、河流……等等;以及山里的沟岭走向、树种分布、草的密度,石头的多少,高高低低,林林总总……总之,笊篱头的一切都缩小在这张图纸上,一切不同的景物都能在这张图纸上分辨出来。
第一张图画好了,整个工作进行了一半,欣宏着手画起第二张草图来。这张草图直接由前一张变化而来,是欣宏在充分虑了可能性的基础上,设想出来的前景规划。这张草图同样地使欣宏费尽脑汁,可以说比画前一张更难。在这张图上,欣宏大体从五个方面进行规划和设计。村庄布局,包括房屋排列和街道划分等等;农田改造,包括农作物分布,哪些地块应整、应连应隔等等;水利条件,包括打井、重建水库以及水渠走向和供及哪些地块等等;山峦种植,包括哪里种松树,槐条、板栗等等;副业开发,包括在哪儿开采石厂、种果树、养菠椤蚕、编筐篓等等;此外,还有一些没法入图的方面欣宏也考虑到了,如机械化进程、文化生活的丰富发展等等……欣宏在画这张图的时候,虽然也感到累,但精神上却是无比愉快。他一边画着,一边抑不住地兴奋和激动,喜形于色。仿佛他已走进了他笔下的这个新村,走进了这片焕然一新的天地里。
欣宏不分黑白地想着,画着,有时候忙到废寝忘食的程度。全村都传遍了刘欣宏在家里“画地图”,很多人都好奇地来瞅瞅问问,但欣宏不敢分心,也没工夫解答什么,所以大多数人还都蒙在鼓里,不知道欣宏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就连他家里的人也不甚明白,只是看到他十分的认真和忙碌,便小心翼翼地不耽误他做,不打扰他,并且还暗地里帮他推挡来找欣宏闲聊的—些人……
时间过得真快。在半个月的假期即将结束的前两天里,欣宏终于把两张图纸都完满地画好了。在这段日子里,他一直把这一天当做他完成图纸的最后期限。他如期完成了,但到了这一天却又有点期限到来太快的感觉。他只顾忙自己的事了,让时间匆匆流走,没有多跟家里人很好地说说玩玩,没帮家里干任何具体的事情。他带着愧疚的心情,一天—夜没出家门,只同父母哥嫂和侄儿聚在一起。临走的头天下午和晚上,他到亲戚、长辈、朋友和一些该去的人家告别辞行,并顺便把两张图纸交给了村长刘谦。当深夜里他从刘谦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心里却并不感到轻松多少。图纸交出去了。但责任感却无形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想到还有—年多的时间就复员回来了,那时候,他无疑要加入实现的行列中去。将蓝图化为现实,这,才是真正艰难的啊!
欣宏要走了。吃过早饭,太阳才刚刚升起,都知道欣宏要走,有不少人是专门上街送他的。还有一些人是碰上的、听说的,也都站下来等着送送欣宏。欣宏走在村里那条东西主街上,两旁站着人,前面后面也都站着人,都望着他,都亲切地跟他打着招呼。欣宏心里热乎乎的,他想起当初是怎样硬拼着去当兵的,悄然离村,没—个人欢送;而这次,是满村的人都来为他送行啊!他本应笑着离去,高高兴兴地走过这条主街,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心里发酸。他害怕自己要流下泪来,便不敢再仰脸带笑,不敢再摆手打招呼。他硬着心肠低下头去,匆匆走向村外。
太阳升高起来,东方朝霞与村西火绒花的紫晕融溶在一起,架起彩虹的天穹,覆盖着那一片矮趴趴的旧屋,覆盖着一张张粗糙灰黑的山民的脸。父老乡亲啊,多灾多难也多情!小小山村啊,破败丑陋又美丽!
欣宏走出很远还在频频回首,他头上的帽徽闪闪烁烁熠熠生辉,红艳夺目,恰如一朵盛开的紫色火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