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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酒徒

夕阳残照,小炉匠四伯准备收摊了。他一天也没见三歪的面,心里不知这是不是好征兆。他留神着三歪每天必经的来路,几次想走却没走。他的脸半边隐在房屋投下的阴影里,半边还闪耀着阳光,看上去神情叵测。身后这座老祠堂改作的小酒店里多了—进进出出的鸟,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当阳光完全在小炉匠四伯身上消失时,他便站起来收拾东西。而恰在这时,他一眼瞥见了三歪那趔趔晃晃的身影。他立即把动作放慢了,并随手拿起一只已经修补好了的小泥盆反转着看。他装着没有看见三歪,但全身都在谛听着身后的动静。

他听到拖拖拉拉的笋步声停在身后。他硬着头皮继续查看小泥盆,把上面的几个锔子都摸了一遍。他刚要摸第二遍的时候,肩头挨了重忠的一巴掌。他本能地做出一声反应,一转身见三歪已经跨进了小店门槛。他手提着小泥盆寻思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小店掌柜打出两杯酒放在三歪面前,见四伯进来,便又打出一杯来,并分别朝两人点头笑了笑,接着就要离开。这种样子显然是因为有什么缘故在从中作梗,使老熟人们心照不宣而不便言语。小店掌柜悄无声息地刚刚拐过柜台角,被三歪伸出的一只胳膊挡住了。三歪说:

“再打两杯。”

四伯心里—惊:这是双数!他的目光在三歪身上飞快地一溜,心里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感应。三歪还是老样子,只是神色阴沉,眼睛、鼻子和嘴巴也似乎歪得更重了些。他敛回目光,盯着面前的五杯酒。

三歪—杯—杯把酒拿到自己面前,朝四伯面前剩下的一杯盯了一眼便昂起头来。四伯明白三歪的意思,但仍旧低着头装着不懂。

“再打两杯!”三歪又说。

小店掌柜显然也有些吃惊。他端量了一下三歪那一反常态的样子,迟迟疑疑地从柜台另一头走过来。他张了张口想说一些劝解的活,但发现三歪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斜在那堆上坟用的黄纸上,心里便咯噔一下,默默地把酒打出来了。

两杯酒放在三歪和四伯之问,颤颤抖抖要溢出来。三歪冷冷地说道:

“大炮的我替他喝,二怪的呢?”

“我喝!”

四伯随声抬起头来,神色庄重。

三歪紧板的脸色立刻放开了。“兄弟不赖,够交情。你量小还是不喝吧,有句话就行。二怪的我也喝了。”三歪说完,稳稳地端起酒来,一杯接—杯将六杯酒连喝下去。他抹着嘴巴付完帐,转身走了。

四伯守着面前的一杯酒,久久地瞅着那浑黄的液体不动。他仿佛看到大炮、二怪的阴魂在里面招手,三歪正醉醺醺地要一头扎进去……四伯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露出了一丝笑意,赶忙转头去看小店掌柜。小店掌柜正在翻一本油腻的帐簿。四伯平静下来,顺手将酒洒在地上,然后咂巴着嘴唉声叹气地离开了小店。他挑起担子往家里走时,感到肩上很轻松。他很得意自己把酒倒掉了,这似乎就意味着某种阴阳的界定。

四伯回到家里,天色已经很暗了。夜幕四合,把黑暗浓缩进小院里。蓬蓬杂草象一只只黑色小兽,静静地蹲踞在屋顶上窥伺。院里的老树一团团郁黑,发出疹人的枝叶摩擦声。四伯开门的吱吜声飞了几只夜鸟,他自己也跟着一阵胆寒。他趴到炕上蒙被躺下,强撑了一天的身子象散了架似地疲松懈软。这时候他不用做样子给人看了,一切本来面目都可以显示在这黑幽幽的孤屋里。

他小心翼翼地放开自己的思路,在一条幽冥的古道上战战兢兢地往前摸索。死亡正在步步逼近,不知会落在谁头上。他虽然百分之九十九地坚信不会轮到自己,但这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使他万分恐惧。这个村子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每隔三年死一茬人,每一茬必是三个且不出十天之内!四伯有一万条理由相信下一个该是三歪。三歪与大炮、二怪是同庚,都比自己大三岁。而且三歪一辈子活得马虎,早就是可有可无的人。但今天四伯一点也没察党出三歪有什么反常。他走路还是老样子,说话的声音还是底气十足,就连端酒的时候也还是稳稳当当,连端六杯滴酒不洒。按说—个死亡临近的人不会没有预兆……四伯反反复复想着这些事,就象顺着—个圆圈走路,无头无尾,乱纷纷一团。

四伯心底里恐惧。他每一分钟都在盼着一个死讯。死讯不来,他永远不得安宁。被子捂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撩开被子,四周就象有无数只鬼手立刻向他伸来。他连滚带爬地摸进另一间黑洞洞的屋子,从一只装满了酒的柜里摸出一瓶,用牙撬开瓶盖,咕咚咕咚连灌几口。他感到身上顿时有了一股暖意。他又打开一瓶罐头,接着就摸回炕上去。他用被子紧紧裹住腰部以下,在黑暗中默默喝酒。

他的酒量奇大,但除了黄寡妇之外没人知道。他在别人西前从不喝酒,别人也都以为他酒量微小。他与大炮,二怪。三歪喝了多年的酒,但每次都是只喝一杯就有醉意。而他们三人每次都是两杯。这已成习惯,只是偶尔豪饮。豪饮时四伯也只是一小杯。他在家里却独自大喝。他喝的是瓶酒,都是从远处偷偷买回来的。他干小炉匠挣的钱都买酒喝了,离了酒不行。

一瓶酒喝光了,四伯又感到恐惧包围上来。夜风在屋外飒飒地刮着,窗户纸发出一种时断时续的尖细哨音,象坟窟里回旋出来的风声。房梁上有什么在蹑手蹑脚地走动,弄下一些长长的灰串,象悠悠荡荡的上吊绳。屋角里的老鼠在吱吱地哼唧着噬咬着什么,听来令人毛发蓬炸。四伯木塑在炕上无力动弹,分明有一种身陷阴间的感觉。汗水从他脸上成行地淌下来,他感到心脏要窒息了似地拼命收缩。他大大地睁着两眼欲喊无声……一条幽灵似的黑猫从窗外跳进来,尾巴轻轻扫了他一下。他猛地被惊动了,抱紧头部抢出门外。他到黄寡妇家去了。

二怪死后的第六天,也就是大炮死后的第九天,小炉匠四伯熬撑不住了。死期已到,但第三个死者还没有着落。全村人都活得很正常。三歪也显得更是健旺,脸色红润,大概是连日来多喝了酒滋润的。四伯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前—天他还照常在从前的祠堂现在的小酒店门摆摊,锯了三只盆,修好了一只风箱和一只旧式挂钟,并且还和三歪喝了酒。他要了三杯,当然这三杯他仍然是想法倒掉了,他极端重视内心里划定的那种阴阳界限。但今天他却大不似往常,空着两手在小酒店前等待三歪。他眼白浑浊,背着阳光脸上透出一种暗绿色。他低着头来回走动,心里捕捉着三歪的踪影。当三歪刚一露面时,他便猛地昂起头来,上前紧紧拉住三歪。他脸上的表情无限诚挚、愧悔和悲苦。他用力抖了抖三歪的胳膊,声音滞涩地说道:

“三歪老哥,今天我请你喝酒”

三歪—愣,却问道:

“在哪?”

四伯跟小店掌柜耳语了一番,小店掌柜便喜不自胜地拉开柜门,把三歪和四伯让进一间小屋。一会儿,小屋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小店最好的瓶酒和最好的鱼肉罐头。

四伯瞟了瞟三歪惊呆的样子,打开一瓶酒倒满两杯。

“三歪老哥,请!”

四伯端起一杯,仰头灌下,眼圈立刻就跟着红了。三歪还在惊愣,这么好的酒他很少喝过,特别是四伯的举动让他摸不着头脑。酒香刺得他鼻子嘴巴都湿漉漉地抖颤起来,但他没有喝。

四伯把另一杯也喝了下去。

三歪见状有些坐不住了。“四伯不能这样……”

“哪样?”

四伯的舌头有点打卷。他翻了三歪一眼,拿过酒瓶又倒满两杯。

“你三歪看我不顺眼,怎么待我都该……我老四应得……我对老哥们不诚,耍心眼儿。我有钱,可一分也没花在情分上……我今儿补上……

“别、别,四兄弟,你这说哪家话。我三歪是对你有看法,可我三歪算个屁!我喝,我领了。”

三歪激动起来,把两杯酒连连喝下。

四伯摸索着酒瓶又倒满两杯。酒溢出来,在桌面上淌出一条弯曲的小溪。三歪赶忙挓挲开手指罩住酒杯,挡住四伯要端酒杯的手。

“这就是四伯不对了。我喝,我—定喝,还有什么高贵过兄弟情分?只是你不能喝了,你酒量不行。”

“我能喝,我要豪饮。我留着钱有什么用?还不知今活明死……酒醉不死人,能醉死才好。大炮是磕死的,二怪是摔死的……唉呀,可闪晃死我兄弟俩了……”

三歪默默地听着。他—手握着酒瓶,—手端着酒杯,自斟自饮着。一瓶酒慢慢光了。

在三歪喝酒的时候,四伯趴在桌头上抖索着身子哭。这时他抬起头来又打开一瓶,嘴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就是两口。三歪一看,—把夺下酒瓶也嘴对嘴地喝起来。

四伯抹—把脸上的泪水,痛苦不堪地摇着头说:

“唉呀兄弟啊,你们一个个死了,我老四还活着干什么……我也死吧,我也死吧……我要去找我的两个老兄弟呀……”

“混话!”

三歪把酒瓶往桌上一蹲,瓶口立即窜出一股酒柱来。他的面部歪斜得更厉害了。

“量不行偏要喝!喝了就胡说八道!要死也轮不到你!我三歪活无盼头、死无挂头,我静等着小鬼来领我。”

三歪说眷又咕咚咕咚地喝起酒来。又一瓶快喝光了。四伯颤抖着手指要来抢酒,被三歪一把推开。他把剩下的酒一气喝光,酒瓶一丢出了小屋。

三歪打着趔趄走出柜门,刚要迈出小店门槛,脚下一绊,便一头栽了出去。

天色已暗,四伯摇摇晃晃扑进三歪家,扒拉开人群挤到炕前。三歪已经不省人事,不知是摔的还是醉的。他头上的血迹已被擦去,颈窝里还淤了一团暗红色的血块。四伯打看第一眼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他扑在三歪身上嚎啕大哭,要说的话都憋在嗓子眼里呜噜着,含糊不清。他扑在三歪身上,顺势听了听三歪的鼻息,又借着身体的遮挡,伸手摸了一下三歪的胸口。他痛不欲生地嚎哭着,使在场的人都目不忍睹。当他被人搀扶起来往外走的时候,他还在拼命地往后挣扎。街上也一堆一堆站满了人。有几个妇女正在喷啧连声。“四伯也太慈心眼了,一个酒鬼也值得么……”“可不,这是天意,灵验着哪。三年一茬,一茬三个,不服不行。这不,第九天上,不出十天……”四伯走过她们身旁时,两手无力地—垂,任人把他架回家去了……

四伯听到送他回家的人关上院门走了,便一翻身跳了起来。他觉得浑身松快,血活筋舒,象卸脱了千斤重担。他真想放声大笑一场,可他不能笑进声来。他已经尽情笑过了,不过是化作了泪水和嚎哭的声音。他在三间屋子里来回奔走,象一只无法施展的健兽。他哗地打开柜门,把名贵的好酒全部拿出来,一溜儿排在桌面上。他大口地喝着酒,尽情地喷吐着酒气。老鼠的吱吱声不再可怕了,窗户纸的尖叫声也不再使他心惊肉跳。无数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象一首抚慰而动人的妙曲……三歪是死定了,天亮以后就会听到这个喜讯,而他自己还有三年活头!他仿佛看到三歪的阴魂正在一点点挣出躯壳向空中飘升,与另外两个阴魂抱在一起。他们破破烂烂,在枯草萋萋的荒塜间衣食无着……他想到这些的时候,丝毫也不感到恐惧了,这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他想人活在世上就得赌命争命啊,三歪就是输在自已手下。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傲到长生不老,与死亡永不沾边。他同样可以去赌去争下一茬命,再下一茬,再下一茬……他感到自己的心胸无限地博大起来,将天地万物尽皆容括。他细细地品味着酒的浓香,举着酒瓶飘悠悠地踱到院子里。院子里光华的夜色万般美妙,他在心里清晰地感觉到了。屋顶上杂草的影子象一个个调皮的小天使,正在眨着可爱的眼睛降福于他。婆娑的树影却象一个个害羞的美女,松散着秀发,等人撩拨。他苍老的心里突发起一股强劲的冲动,****激荡得他全身都鼓胀起来。他立即回屋把桌上的好酒揣进怀里,翻过矮墙,隐进黑魆魆的夜色里……

三歪第二天醒来时听说四伯光着身子死在黄寡妇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