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山村笊篱头,见到的女人都蒙头巾,见到的男人都带抽烟家巴什。有别在腰带上的,有插在后脖领里的,也有沉甸甸装进口袋和背手拿着的,这要看烟杆长短,也要小心它别碍着正忙活的事儿。抽烟家巴什全套是六件,荷包、烟袋、火镰、火石、火绒和烟油钎。虽是人人全套,件件的差别却是悬殊。抽烟人歇在一起,总爱瞅摸人家那套东西,有好的就伸手要过来。说声“好吊家巴什!”这是早几年的情形。
现在进了笊篱头,见到的女人仍是蒙头巾,男人却是少见带着抽烟家巴什了。
有一年春上,齁子纪国精得了女婿一块打火机,就乐不可支地去找老孟起。见老孟起一袋烟没抽完,他就耐心地等,一直等到老孟起把另一袋烟又装上,慢慢吞吞对着火石下火镰的时候——这时候他就“啪”地让打火机窜出了火苗:“什么时代啦,还用这套家巴什!”这样,老孟起大概就是全笊篱头唯一还用那样一套抽烟家巴什的了。
老孟起是个铁匠,给集体给自己都干过。他不干铁匠的时候还正当壮年,再想干的时候却又老了。他天天都在儿子的铁匠棚外蹲上半头晌或是一个中午头,往里瞅着两个孙子一个抡大锤,一个拉风匣。儿子孙子都歇的时候,他就慢慢走进去,找块废铁捅进火堆里,几分钟后钳出来,打出个火镰什么的。儿子有时心里不大痛快,就说他几句,他听了也不生气,却仍旧是打。有一次儿子就一下子打了六块火镰给他:“呶,这下够了吧?人家—块用一辈子,你倒天天打。”老盂起接了火镰没说什么,瞅儿子不注意,又偷偷扔进了废铁堆里。“没一块中用的。”他心里咕哝。
老孟起那套抽烟家巴什是全笊篱头拔顶尖的。早年他收集过不烟袋,三十二岁那年他从火石垃子沟弄回一块老山葡萄疙瘩做成了一杆大烟袋,之后就对什么烟袋都看不上眼,自然也就不再收集了。这杆烟袋乌紫乌紫,长尺许,烟锅盈握,用了几十年依旧不减半点成色,烟锅里衬的那个钢碗儿依然锃锃闪亮,牢固得就象长在了里面。抽烟人都知道老孟起有杆好得惊眼的烟袋,有只绣了喜鹊的荷包,有块镌了花纹的精钢火镰……总之,老孟起有一套让人限馋的好家巴什儿。这也是早几年的情形了。
如今,没大有人再谈论什么抽烟家巴什了,自然也就没人留意老孟起还在这些玩意上用心。
老蟊起家有个中等收音机。大小的黑匣子,大半辈子一直归老伴盛针头线脑什么的用。后来他把这个匣子要了出来归自己用,里面兢渐渐装满了火镰、火石和火绒。他每天都要打开几次这个匣子,有时象个孩子似的翻翻弄弄,有时则默默地瞅着里面象在琢磨什么。匣子里有几十块黑幽幽、暗光光、象乌鱼板似的小铁块,尽管色泽和形状都有些区别,但每一块都一律是中间略厚,两边薄如分币,一端有个圆圆的小孔好拴荷包用——这就叫做火镰。里面更多的还是火石,一块块三棱五角,象碎玻璃般锋利,象碎冰块般晶莹剔透,一律都是拇指顶大小。黑匣子里什么都能看得清楚,主要就是因为这些火石的辉映。此外就是火绒了,用牛皮纸包着,象—个个看不见货色的小药包。这个匣子除了老孟起外再没人稀罕,每次他看完了就又放圆墙角那个老地方。
老孟起晚年的生活挺清闲,他不象别的老人那样劳碌,比如纪国精,齁齁喘喘的还要干这干那。这是他年轻时挣下的老来福。不过他还是愿意干点什么,可他每次一动手,儿子孙子就上前劝阻。他闲来无事,每天在铁匠棚外消磨几个钟点,如有机会就锤打个火镰、烟油钎,其余的时间就转上山去了。
这些个山哪,瘠薄得真是要命。远山里才有松树,才有各种各样的花草,而在田边地头,在村子周围圆秃秃的黄砂丘上,到外都生长着—色的火绒草。火绒草生性野泼,不长草的地方也能长出它们来,旱死了庄稼它们也旱不死。它们的根子扎得很深,连地皮下面的疏石硼也能钻穿,非要接上地底的湿气不行,拔都拔不出根。它们发芽很早,枯死得却很晚。它们生长得异常缓慢,一叶一叶拱出黄砂土,到了初秋才算完全长定了型。那时节也是它们最好看的时候,直直的—根茎儿挺得有半腿高,转着团交插上长的九片叶儿,片片象小手掌一样向外翻着,正面油绿,背面泛白,叶缘上全是扎手的锯锯刺儿。每棵火绒草上都高挑着—穗紫红色的火绒花,看上去就象种植出来的大片小葵。它们成月地持续着成熟的风采,直到霜降前后才慢慢地枯干而死。不过火绒草好看是好看,可就是派不上什么用处,牲畜不吃,烧火不起火苗,唯一的用处也就是供男人们抽烟用点。
然而,这点用处也早就没有用了,每年除了老孟起象牛身上拔毛一样用去那么一点点,谁还理睬这些漫山遍野的九叶火绒草?
秋天里,是老孟起心情最好的季节,因为他终于又有营生干了。往常他都是背手握着抽烟家巴什走路,现在他把荷包、火镰和装火石火绒的鸡心小兜缠在烟杆上插进了腰带里,腾出两只手来,一手握着团短绳,一手提着把小草镰。他进了火绒草丛,遇上顺眼的就一镰割下来。他挑挑拣拣总是一棵—棵地割,上山一趟也只割回碌碡粗细那么一小捆来。他还专往那些高亮亮的地方去,割那些壮壮实实、矮矮小小的,而不象别人都爱找那些低洼处的高草割。以他的眼光看,那些不缺水份、茎高叶茂的并不出好火绒。但他从不说破,象所有他摸索出来的微妙经验一样秘而不宣。他把火绒草带回家后,就在毒日头下翻晒得焦干,然后就选无风的天气,蹲在那块光滑如砥的青石板旁,用一根老伴用秃了的洗衣棒槌捶起来,连叶带茎一块捶。这也是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哪还有用木头捶的?哪还有捶茎杆的?但他心里有数,木头比铁锤、石头捶出来的火绒就是好,纤维不断,这跟弹棉花是一个道理;至于捶茎杆,这又同了抽烟的道理,烟骨有髓,抽起来味儿更醇厚,草茎也有髓啊!什么东西的真正好货都在髓里……他耐心地捶着,比别人要多磨上几十倍的工夫。他捶出来的火绒白得象云,轻得象汽,捏一撮放进掌心,顿时就蓬松开将一只手掌全盖满。他常常就托着这么一掌火绒,笑得满脸开花。
除了秋天,老孟起在别的日子上山,那就是去找火石。他仍旧背手握着抽烟家巴什,穿过火绒草的地盘往远山里走。近处的火石不多见,有也是一堆一簇,“一筐木头劈不出个好榫来。”他要去的是火石垃子沟,几乎那整整一条大山沟都满是火石。这种发亮又发脆的石头也象那九叶火绒草,好看不中用,唯一的用处也就是供男人们抽烟用点。老孟起的目光在火石垃子堆里挑挑拣拣地溜着,看上块中意的便抓出来,再找块别的坚硬石头把它砸碎,越砸越碎,扒拉扒拉挑出几块就装进了袄兜里。找火石也多少有点道道,老盂起就不要那些白花花的,除非白得耀眼,他要的主要是对着阳光能看出里面有血丝般红纹的……
老盂起尽管有这么些事儿干,可有时他还是感到没滋没味。当他把那个黑匣子装得满满的时候,他就把匣子盖好,放回了那个不显眼的墙角里。他摆弄匣子的次数逐渐减少,有时老伴把猫食碗放在了上面他也不管。快到冬天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跑了好几趟火石垃子沟,还赶在下雪之前把没捶完的火绒草都捶了出来。今年他就没那样,有一次看见老伴把几棵火绒草捎带着烧了他也没恼。他还是天天都到铁匠棚外蹲些时候,但却懒得再打火镰了。
有一天他蹲在那里有些发困,就眯起眼倚在后墙上打瞌睡,连纪国精凑上来他都没察觉。后来他听到有熟悉的喘息声,这才先睁开了眼皮,后蹲直了身子,一边往烟锅里装烟末一边咕哝说:
“我还当作是来了猫呢,呼噜呼咯的。”
“哪是猫,真能笑话我……”
纪国精一改往常咋咋唬唬的声色,软言轻语地接过话来。另看他齁儿齁儿地哮喘,说话的时跌却能抓住空档,说得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生气上火的时候不行。他见老孟起装烟,也便以同样的速度装自己的烟。
老孟起已经觉出了纪国精有点反常,不过没怎么往心里去。他装好了烟,就把火镰握在右手心里,左手捏一块火石,右手扯一撮火绒垫上去,再用左手大拇指甲逼住了,就抬起右手——他刚要把火镰擦下去的时候,却看到纪国精擎着烟袋不点火,反而眼巴巴地瞅着他的火镰——老孟起纳闷地看他一眼,就嚓地一声把火镰落下了。随着几十粒火星迸散开,火绒已经幽幽地亮起了暗火。老孟起的拇指就势粘起火绒摁在烟锅上,吸一口,烟团就从喉咙里下去,在胸腹里转一圈儿吐了出来。
纪国精吞了口唾沫,等喘声弱下来,就涎着脸说道:
“给家巴什使使。”
老孟起一听,手就往前送,可送到半路又收了回来,两眼躲过烟雾看着纪国精问:
“怎么,女婿不是给你个火机么?”
老孟起说完就后悔了,他想起纪国精的女婿已经死了。
纪国精却象是没听出来,嘿嘿一笑,说道:“早不用了,你知道……”喘声一止,又赶忙说:“打火石买不着,汽油也搞不到……”
“用洋火。”
“嘿嘿,你知道,洋火也买不着啦……”稍停,纪国精又加上句:“时代后退啦。”
“哪能,”老孟起说着把火镰什么的递过去。
“怎么还哪能?”纪国精把火绒垫在火石上,“你不用洋火不知道,早紧张啦,”他擦着火绒,“配给,做饭点灯都不够用。”他把火绒摁在烟锅上,抽一口,吐出来,忧愁似的摇摇头,“时代后退啦,后退啦……”
这次老孟起信了。本来这不是件好事,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有点暗暗欢喜。他看着纪围精摸弄着火镰爱不释手的样子,终于明白过来纪国精为什么一直这么陪着小心。他想了想,就笑模模地问道:
“稀罕么?”
纪围精呼地一挺脖子,举着火镰什么的大声说道:
“好吊家巴什,谁不稀罕!”
“稀罕我就给你个,跟我拿去……”
老孟起自给了纪圈精个火镰,心里反倒乐滋滋的。纪国精欢天喜地地走后,他把黑匣子反扣到炕上,满炕顿时闪闪放光……
不几天工夫,老盂起把火镰都分光了,火绒火石也分出去一些。他再在铁匠棚外蹲下的时候,就总有几个人凑上来。大家一起乒乒乓乓地打着火镰,火星子飞得满天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