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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隐者

来了一位师傅,—身黑色装束。袄是对襟便服袄,两只衣角在肚脐眼处系成—个疙瘩:裤是灯笼练功裤,裤角松垂盖住脚面。看上去洒洒利利,威风凛凛。他一来就在空麦场上练武艺,绸制的衣裤被夕阳耀得闪闪发亮……当晚即有十几个少年前去拜师,师傅沉吟良久,爽朗地说道:“咱丑事先做,每人交费十元。”

学武艺的少年增至三、四十人,每天黄昏都聚集在空麦场上。师傅很严厉,老是紧板着枣红色的大脸。他教的第一招是踢腿。他两手半握拳平端在肋下,右腿踢起,呜地带起一声风响。他纹丝不动地把腿悬在空中,两眼—个—个地扫视着徒弟。徒弟们照样做起,但只过了—会儿,腿便噼噼啪啪地纷纷落下。师傅什么也不说,徒弟又自动把腿踢起来……

有一天,师傅把右腿踢起悬在空中时,忽然感到右肩胛处隐隐有灼痛感。他转回头去,立刻迎住一对炯炯的目光。他没有看清人群里的那个人,右腿已无力地垂落下去。他一晃脑袋,凝聚意念,把左腿唰地猛踢起来,并一直站到夜幕降临。

初秋的夜风徐徐吹拂,空气清爽而又温馨。高远的天空上布满星辰,一闪一眨象无数神秘的眼睛。四周很静,但似乎又有一种细微难辨的声息。起伏的远山朦胧逶迤,象一条巨大的手臂温柔地围绕过来……练武的少年终于停息下来回家去了,漆黑的麦场上只剩下几个老人。大姨婆摸摸索索地正要爬起来,师傅按住了她的蒲团。

“那个人是谁?”师傅的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大姨婆—愣,声音竟有些颤抖:“你是谁?”

墙角处有个人影动了动,四周又复归于静寂。大姨婆提起蒲团悄悄地走了。一会儿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几天之后,全村人都认识了师傅。不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尊敬地称他师傅。有些人见面向他打招呼,显得小心和不安,好象生怕他会突然发怒。他应答时,只是一两句话,有时也点着头笑一下。他的威风把人拒之千里,使人无法知道他的身世和来历。他唯独对大姨婆有些异样。

他几次试图跟大姨婆谈话,但都没有谈下去。他并没有焦躁,—有机会就默默地观察着她。大姨婆跟村里所有的妇女都不一样。满头青丝梳理整齐,脸上手上细腻白净,穿一身月白色的衫裤,非常素洁。她身上有着明显的修饰痕迹,使人一见之下不免要心里一动。师傅望着她,觉得跟她接近是一件难事。他在教徒弟们练武时,故意做出一个奇特的样子。大姨婆没有注意他,而是笑眯眯地望着这群虎气生生的少年。师傅又做了—遍,徒弟们也便糊里糊涂地跟着做出了这种奇特的样子。这次师傅发现,大姨婆的眼神里同样奇特地亮了一下,但瞬间即逝……

夜幕又降临了。师傅解散了徒弟们,转身寻找那对刺人的目光。所有的人都笑脸望着他,有的还在窃窃私语,甚至露出叹服的神色。师傅没有找到那双刺人的目光。他走到大姨婆面前和颜悦色地问道:

“那个人是谁?”

“你问的是哪个人哟!”

“今天没来。他是谁?”

大姨婆想了一会儿,“噢,你问他呀,他可是个好人哪。”大姨婆喜形于色,竟有些絮絮自语:“好人哪。当过营长做过官,时运不济又成了****。好人没好命啊……”

“他住在什么地方?”师傅又问。

大姨婆往村里望了一眼,神色有些茫然。她说:“不好找,有棵家枣树。师傅你呀,你是哪里人哪?”

师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欲言又止。

师傅紧紧两个衣角,慢慢踱着步寻找那棵家枣树。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肥大的练功裤把两条粗壮的腿勒得线条分明。他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象一个打抱不平的地道武士。

他走进一条胡同里,望见了那棵家枣树。一排石板铺进去,深处是两扇紧闭的破门。高大的家枣树挺立在院墙里面,累累的大枣压弯了枝头。红枣的光晕映照在低矮的破门楼上,上面的杂草也显得充满生机。

师傅敲了敲门。随着吱地一声门响,迎面射来两道强光。他微微—愣,心想正是此人。他暗暗提足精神,摆脱开这两道逼人的目光,想看清楚面前的这个人。

一个干干条条的老头。眉骨、颧骨,鼻梁骨都很突出,脸相温和而又平庸。身高只来及师傅的下巴,但是身架却非常结实硬朗。师傅心里踏实下来,他把目光从老头头上掠过去,扫视—遍空而大的院子和房屋,最后轻松地仰望着满树的红枣。他挺着胸膛,擦过老头身子走进去,伸手往树干上一推——块巴掌大的老树皮被搓掉下来。

“你想吃枣?”。

老头笑模模的说道,样子有些亲切。他往树干上拍了一下,红枣哗哗地掉落下来。

“拣着吃吧,甘甜。”老头仍然笑模模地说。

师傅有些慌乱。红枣落在他的头上和身上,有些疼,象挨了一顿小石子。他望着红红的满地大枣,突然两手抱成一拳:“得罪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秋夜有了凉意,响起一片秋虫的吟唱。很少有人再出来乘凉了,空麦场上只有师傅和大姨婆。师傅的声音仍然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还没认出我么?”

大姨婆无语。

“那么你也忘了烟花巷了……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没忘……”

大姨婆仍然无语。好象她不在这里。

师傅面向大姨婆,眼前是一片望不透的黑暗。“越老越想有个伴儿……跟我走吧。我有得是钱,我教了九个拳坊,有好几万……”

大姨婆似乎动了动。

“跟我走吧。你以为隐姓埋名就没人知道过去的事吗?我不就找来了吗……跟我走吧。”

“啪!”师傅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他从脸上拿下来的是一只尖尖的小鞋。

秋叶又凉又黑又寂静……

师傅脱下练功服,换上一套普通衣裤。他再次拜访老头的时候,老头正在家里独自喝酒。师傅很客气地随老头进到屋里,坐下来与他对饮。院门关上了,一些少年在胡同口探头探脑。家枣树显得格外高大茂盛,枝头上残留着最后几个大枣。

两人对坐在光线昏暗的土炕上,一人面前一碗酒,黑乎乎的大肚子酒瓮放在中间。下酒的菜是蒜头、大葱、辣椒和一碗酱油。师傅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但他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老头温和地看着他,等待着。

他总也不说话,一会儿脖子也红了,细细的汗珠从手背上的毛孔里渗出来。老头给他倒满酒,终于问:

“你心里有事吗?”

师傅动了一下酒碗,又掰开—块辣椒搅着酱油。然而他说:“我没听说过你。你大概也是隐姓埋名的……”

老头仍然温和地望着师傅,因为不得不仰起头来,额上的皱纹就显得又密又深。“一下子就能知道一个人的事吗?过去的都是死的。互不相知才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我倒不认识你,可你的眼神使我不得安宁。”

“也许你做了什么亏心的事。”

师傅的脸色红得发黑,似乎被一片阴影所笼罩。他觉得这酒实在不好喝。他本来想来此求得心安,但是话不投机。他想走了。他恢复了往常的爽朗,说道:“有一个从良的妓女……”但他立即煞住了话头。他感到那双刺人的目光又逼过来了。他再也没有抬起头,惊惶失措地逃离出去……

第二天师傅就失踪了。

黄昏的麦场上,少年们在闹嚷嚷地拉开架式对打。又过了一天,他们仍然在练武中等待着师傅,可是他们等来的是老头。他说:“念书,干活,学点正经的吧。”他把一把钱分给了少年们……

这一天,老头对大姨婆说:“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大姨婆神色惶惶地看着他:“上哪去?”

老头掏出一张旧纸来,告诉大姨婆说是很早以前就给他落实政策的通知书。他暮气沉沉地望着西天,声音低沉地说:

“再寻一个安宁的地方吧。六十岁还值得好好地过……”

西天正燃烧着灿烂的晚霞……大姨婆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