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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孤独人家

还是暮春时节,大脚婆婆和儿子巴夯就搬上山去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巴夯用扁担挑走的。谁也没有多管他们的事情。正如当初他们愿意上山看栗篷林一样,愿意这样就这样了……

大脚婆婆觉得住山上比住村里好。当年林业队留下的红瓦房还是好好的。有现成的炕和锅台,把窗子糊糊就行了。吃水从河里取,烧草从山上拾,样样都很方便。其实看栗篷林不算什么活,不过就是用眼望。眼不瞎什么不望?望栗篷林就不愁吃粮花钱,生活跟五保户差不多,多么便宜的好事!可在村里就什么也得不到。山上的人当然是少,可在村里不也一样吗?对一户与人几乎断绝来往的孤独人家来说,人多人少没有关系……所以大脚婆婆就在根本不必看栗篷林的时候搬上山了。

山上是一片碧绿,铺满青草和山花的山岭柔和地连绵起伏。栗篷树已长满嫩黄的小叶,叶片间冒出毛茸茸的缨须。无数的山雀在栗篷林里乱飞,把毛毛虫似的缨须轻轻扑落。红瓦房在绿色的山野里非常显眼,它静静地座落在长满栗篷树的山坡的下脚。

天晌了,大脚婆婆照常坐在门槛上等巴夯。她象一个老头似地把一双穿黑力士胶鞋的大脚平踩着门台阶,两手叉在一起,拐肘搁在膝头上,弯驼的脊背得劲地向前倾俯……暖洋洋的太阳照耀着,在她又密又深的满脸皱褶里注满阳光。前面不远处铺展着一条宽宽的山路,一头绕着山脚通向村庄,一头拐过一个山嘴伸向山里。大脚婆婆的嘴巴紧紧地瘪着,两眼从皱纹深处闪出炯炯的光。她一直瞅着那个山嘴,等待巴夯归来……

儿子巴夯是—个有点傻的半语子,他除了砍棘子什么也不会干。山上那么多的草和枯树枝他都不拾,专门去砍带刺的山棘子和老虎刺。他每天砍回两担来,整整齐齐码在房后的山坡上。除此之外,他就是吃饭和睡觉……他力气过人,身材高大,但却是—个无用的男人。他从未对大脚婆婆有一点帮助,相反地却为老母增添了更多的苦处……本来大脚婆婆已经不心疼他了,但自从搬上山来以后,倒越来越挂念他。大脚婆婆焦急地望着那个山嘴……

巴夯挑着两大捆棘子从山嘴后面走出来。他钉住脚步,两手握牢扁担,腰子一扭,膀子一闪,扁担就溜着脖梗滑到另一只肩膀上。他换过肩来,两腿又有力地快步走起来,两捆棘子一前一后,上下颤动着呼呼生风。他根本不管后面那个人在干什么。他傻乎乎地笑着,嘴里—刻不停地咕念着什么。他的样子好象在跳一种节奏强烈的原始舞蹈……大脚婆婆歪了歪头,看清了后面那个人是野姑娘美丽。她瘪陷的嘴巴抽动了一下,现出一个丑陋的笑样来……

野姑娘美丽用—根木棍挑着—担山菜,前面是—个柳条篮子,后面是—个花布包袱。她轻轻地小跑着跟在巴夯身后,探着头仔细地分辨着巴夯咕念的是什么……忽然间,她大声笑着奔跑起来,一些山菜从篮里甩到路旁。她朝大脚婆婆挥舞着一条手臂喊道:

“大婆呀,你猜他咕念的是什么?我今天可是听出来了……哎呀,笑死我了……”野姑娘美丽笑得气喘吁吁,她不得不停下来才能把话说完。她用力憋住笑声,说道:

“他说:‘睡觉吗睡觉吧睡觉吗睡觉吧……’笑死我了,他老是这样咕咕念念……”

大脚婆婆身子晃动了几下,也跟着笑起来。野姑娘美丽咯咯咯咯地笑完一阵,就继续沿着山路往村庄方向走去。走出很远了,她的笑声还在一阵一阵地传回来:“睡觉吗睡觉吧睡觉吗睡觉吧……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大脚婆婆一直望到看不见野姑娘美丽了,才慢慢起身回到屋里。这刚时候,巴夯正忽闪忽闪地挑着棘子走上房后的山坡。

大脚婆婆离不开她的大篓子。大篓子是用酒条编的,由于年久,早已褪掉了原来的颜色。光滑的提把和边沿上用绳子和铁丝缠了好几道,一面的腰上用大针粗线缝了一块麻袋片,拐起来时它就贴在身上。这只大篓子跟大脚婆婆一样地老了。它为大脚婆婆盛过烧的草叶草棍,盛过不知干什么用了的破塑料片和碎铜烂铁,也盛过她吃的野菜和五谷杂粮……它盛着大脚婆婆多少年的生活,终于现出了力不胜支的枯衰样子。它是大脚婆婆的一个老伴儿……

大脚婆婆在栗篷树刚长出嫩果的时候,就天天拐着大篓子到栗篷林里去,坐在树下收拾乱草和石头。草叶已长出了手指长,顶起一片乱七八糟的枯枝烂叶。她把这些东西抓到一旁,又找来石头象砌墙似地围着栗篷树垛成一圈。每棵树底下都被她收拾得齐齐整整。她这样干的时候,常常能拾到—些东西。她拾的最多的是纸,皮纸,旧书纸、笔记本纸、卫生纸,她都拾起来抖抖干净,仔细叠好塞进篓子里。有一次她发现草梢上顶着一条亮闪闪的东西,她看了半天才认出是一张蜕下来的花蛇皮。她把它也拣起来叠好,塞进了篓子底下。此外,她还拾到各种各样的镰刀头、破绳子、打火机、烟袋……她拾到每一点东西都很高兴。如果哪一天没拾到点什么,她就会感到心里发空,身子骨也格外地累。

有一天上午,突然一阵汽车的嗡嗡声传上山来。大脚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儿,坐在树下循声张望……

村里的汽车停在山脚下,车头里冬冬跳下几个人来。他们把驾驶室的门打开,小心地扶下一个老婆和—个老头。村长测身站在一旁,伸手往前让着这对老人。一行人就慢慢沿着山道走上来。

山路不好走,那个胖胖的老婆一只手架在一个姑娘的胳膊上,另一只手不时地拄一下膝盖。其他人都跟在后面。村长在点着头听老头说什么。老头大幅度地比划着手势,往这个山头指指,往那个山头指指……大脚婆婆感到要发什么事情似的,终于拐起大篓子迎下山来。她站在红瓦房前,等待着……

一行人快走进了,后面的人都挤到右前方来走,正好挡在了两个老人。这时候村长正向老头说着什么,他的手势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引向了远方……好象谁都没有发现大脚婆婆。她目送着他们从眼前的山路上走过去。

他们是到前面那座山上的烈士陵墓去的。他们在看不出路的山岭上走得更慢,不得不时常停下歇息一会儿……地的碑石已清楚可辨,那一对老人在用手帕擦拭眼泪……

大脚婆婆转身回到屋里。尽管她好奇心很强,对每一件眼前的事情都习惯于看个始终究竟,但对今天的事情却没有继续看下去。因为他们是到烈士陵墓去的。大脚婆婆除了每年都只在某一天到墓地去外,是连看也不往那里看的……她回到屋里后,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慢慢才想起了该做饭。她从一个旧泥盆里拿出几个用玉米面、地瓜面加少量白面做成的馒头放进锅里,再放进一碗咸菜就开始烧火。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墙壁发黑而且凹凸不平,梁椽上张挂着蛛网和灰串,老鼠的吱吱声不停地从角角落落里传出来……大脚婆婆出神地望着锅底下的火苗,一点一点地往里加草。

大脚婆婆早已习惯了不与人来往、不与人说话的生活。她在人们的白眼和议论声中默默地度过了几十年。虽说她搬上山来之后过得舒心和安闲。但渐渐地就在这安闲中产生出一种新的孤独感。那一对不明来历的老人出现之后,她好长时间都郁郁不乐。他们到烈士陵墓去了,这勾起了她对一些旧事的重新感觉。她不愿去想旧事,不愿让那些过去的阴影压抑自己。她知道自己已无力承受了。她想让这种舒心和安闲的山里生活平静地过下去……

她真想跟人说说话啊。在人们上山的时刻,她一直站在红瓦房前,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山路。她希望跟每一个人说说话。

一群上山的妇女嘻嘻哈哈地往山上走来。你扭我一把,我骂你一句,粗野而充满活力地互相打闹着。大脚婆婆远远地用目光迎接她们,完全被她们感染和吸引住了。她笑模笑样地张嘴问了一声:“上山挖菜呀?”但她的声音被她们的笑声淹没了。谁都没有跟她说话,谁都没有看她一眼。她们走过去很远了才有人回过头来望望她。大脚婆婆以为她们没有听见,还在那里张着嘴……上山的人似乎都没有看见她。她跟谁也没有说上话……她坐下来等待着野姑娘美丽……

美丽真是个野姑娘。她上山一个伴儿也不找,只领着她那只大花狗。她好象一年到头都在山上,挖野菜,采蘑菇,摘草莓,打山枣……她觉得巴夯是最好的伴儿。她只要看到巴夯挥镰砍棘子,就什么也不害怕了,爱唱就唱,爱喊就喊,甚至敢在山上睡觉……山枣熟透的时候,巴夯砍棘子震落一片红枣,她就轻轻松松地跟在后面拣……有时侯她也帮助巴夯干点什么,往一块堆棘子啦,把他脱下来丢在远处的破袄拿过来啦……更多的时候,她是开心地逗巴夯玩。她把篮子挂在棘子捆上让巴夯挑着走,自己空着两手跟大花狗嬉闹;她把巴夯拖到河边,让他搓着一种野菜根洗手,结果搓得两手都是肥皂沫……大脚婆婆盼着美丽,没发现野姑娘已从后山坡上走下来了。美丽老远就喊:

“渴死我了……大婆呀,给我点水喝吧。”

大脚婆婆瘪瘪嘴角笑了,可没等站起来,美丽已风快地进屋舀出—瓢凉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她喝够了,把剩下的水—下一下地倒在手心里,让大花狗呱哒呱哒地舔。大脚婆婆在一旁端详着她,笑呵呵地说道:

“美丽哟,坐坐吧,坐坐吧!”

大脚婆婆拍打着一块石板,她自己坐到另一块石板上。美丽甩着手上的水珠坐下来。

“哎,大婆呀,我告诉你个话吧?”

“嗯哪好,说吧,说吧……”

“大花狗一边坐着去……大婆呀,咱村来了一个老婆,就你这么个老婆,可比你胖。还有—个老头。听说是老早以前咱村出外的,在什么地方当传达。也不知道传达是个多大的官儿……大花狗你老不老实?不听话就不带你上山了……大婆呀,老了就回来了。都说他儿子就埋在这山上,是打仗死的。呶,那儿……”美丽朝墓地方向指了指。

大脚婆婆开始还在笑,后来就不笑了。她不笑的时候脸色阴沉可怕。美丽突然—个高儿跳起来,大声说道:

“哎呀大婆,天都歪晌了!他往那边走了?他老是咕念。睡觉睡觉,我一想起来就笑……”

美丽咯咯地笑着,悠晃着篮子往山上走去了。她一个劲地喊着“睡觉吗睡觉吧……”大花狗高兴得在她前后欢跳……

大脚婆婆木然地望着美丽远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来。一只小蜘蛛扯着银丝从房檐上垂落在她手背上,她的手轻轻一动,小蜘蛛又慌忙攀着自己吐出来的丝线往上爬,爬到半空便凝住不动了……大脚婆婆就一动不动地望着它……

几十年来,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在这山上发生了一次战斗。解放军完成了阻击任务在夜间撤走后,敌军占领了阵地。有人发现了我军一名小战士的尸体。小战士的面孔完好,鼻梁秀挺,苍白而英俊,但他身上却满是弹洞,血迹斑斑。那人默视良久,用一条军毯覆盖在小战士身上……战火停息后,一个上山找外快的女人走到小战士身边,她把军毯拿走了。让小战士的尸体曝露在山上……这女人就是后来的大脚婆婆。

对于这件事的真伪,大脚婆婆从未辩解过什么。人们咒骂她,仇恨她,互相告诫着她是一个狼心狗肺的坏女人。她的瘸腿男人不久就得病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小巴夯开始了一种可怜虫似的生活……

她住的草房本来不是孤零零的,但谁都不愿与她为邻,渐渐地都把房屋迁移了。巴夯从小受人欺侮,稍大一点就被她赶到山上拾草去了。他在山里慢慢长大了,也在山里养成了一种怪癣。他专爱爬到悬崖上和深沟里砍棘子。别的什么也不干……大脚婆婆每天拼死拼活地参加集体劳动,一年—年紧紧巴巴地打发日子。到了年老力衰的晚年,她的生活就更加艰难了。她失去了“人七劳三”的依靠,又享受不到“五保”待遇,就开始沿街拾破烂了……

这样的日子对大脚婆婆来说,就象是把一天拉长为一年四季,真是时光难捱啊。她的草房越来越破烂,几十年也未翻修过,屋顶有几处都已烂出了洞。院子里长满了草,只有两条出门和上茅坑的小路。她让这些草长着,到秋天就割掉用来生火。她每天都拐起大篓子上街去,每天都遇到一些孩子游在远处骂她“老妖婆”。她只管往角落处走,两眼寻找着值得拣拾的东西,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天好的日子,她穿着黑水鞋上井去挑水。她的脚本来也是小尖脚,她现在脚趾早已铺展开复了原形。她只能穿男孩子穿的鞋。她用小瓦罐一下一下把水提上来倒进水桶里,再挑起两个大半桶水蹒蹒跚跚她往家走。有时候就会碰上小孩往她桶里丢石子,她也好象不知道似的,只管蹒跚着一步一步往家里走……更多的时候,大脚婆婆是坐在街门口晒太阳。她的两眼一刻不停地睁着,望远处过往的生人与熟人,望觅食的鸡鸭和猪狗。有时她也望望老碾盘那里下棋的一群老头,她跟他们一样的笑和沉默。偶尔她看到穿花衣裳的孩子在街上玩的时候,就会死死地盯住他,逗引着他往自己这边来。但每一次都被别人生气地把孩子拉走了……多少年来,大脚婆婆就是这样生活的,她连爱的权利也没有,连说话都没处说……

秋天里,大脚婆婆拐起大篓子上山拣豆粒。她在人家搬豆子和玉米走过的路边上坐下来,往小瓢里—颗一颗地拣地上的豆粒和玉米粒。她常常招引来一些好奇的小孩,小孩帮她拣豆粒,她高兴又惶惶地双手捧过小瓢去接……那次,—个青年女教师带领一队小学生上山搞复收。休息的时候,小学生们都围上去帮大脚婆婆拣豆粒。女教师发现后,立即吹响了集合哨子。小学生们一窝小鸟似地奔向老师,听女教师讲了些什么后,便一齐神色骇然地远望着大脚婆婆……

没有人注意大脚婆婆每年都要到山上的烈士陵墓去一次。她年轻时是在上山拾草时顺便去的,年老后她就早早地从家里起身往山上走,一路上要歇好几气。她仍然拐着大篓子,回来时拾满一篓子的草。她去的日子都在同一天,这个日子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年的一个雨天,一个放牛的老汉发现她披着—块塑料片往山上走,老汉心里狐疑,就一直跟着她,结果发现她是到墓地上坟去的。还有一次她上完坟往回走,—下子磕倒在山沟里,等过了很长时间被人救起后,她竟完好,拾了一大堆草后又结结实实地走回家去……

随着时间的远逝,入们很容易淡忘往事,谅解往事。人们对大脚婆婆的态度渐渐和缓了。然而在那一对老人出现之后,—切就又恢复了本来面目。人们又象对待一个老妖婆似地躲避她了,连大脚婆婆自己也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

大脚婆婆愈显得衰老了,她在偶尔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感到眼前一片浑沌。实际上她的眼睛也真出了毛病,常常就看到眼前有一团厚厚实实的黑影子。她尽量避开人们,甚至对野姑娘美丽也不再盼望。她天天都上山清理栗篷树底下,拐着大篓子拣东西。她已经清理完了几百棵树,要爬上很高的山坡才能走到剩下的那些树那里。她从高山坡上发现了许多干松枝,予是每天下山都顺手拖下一些来。她不舍得烧这么好的草,就整整齐齐垛在山墙外。她望着越堆越高的大草垛,心里会现出片刻的踏实与敞亮之感。她自己编造着自己的生活,从春到夏,从夏到秋……

快收栗篷了。满坡的栗篷树已泛出淡淡的黄色,虽然栗篷叶的筋脉还发绿,但这绿色已在消褪,边儿也已开始卷曲。象小刺猬一样的栗篷锅子沉甸甸地顶在枝头上,它的尖刺把树叶划得刺刺啦啦响。有早熟的果实高挑起来,阳光便晒裂它那多刺的皮壳,舔拭着那青嫩的果子。于是,果子也—天一天地变红变紫。等到皮壳完全爆开,果子便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大脚婆婆在清理枯草的时候,从草丛里拣到了第一个栗篷果,她象小孩似地笑起来,把它藏进了贴身的衣兜里。从此,她就每天都在树下扒拉着,寻找着。她常常举起一个栗篷果久久地盯看,那丑陋的笑容就久久地停留在她多皱的脸上。她大概是在笑不久后巴夯就要爬上树去,用一根长棍胡乱抽打,把栗篷果噼噼啪啪地打落山坡,而她就戴一顶草帽往大篓子里拣……

大脚婆婆在这种收获的等待中,发现那个唯有她知的日子已经来到了。她在这一天的傍晚,用大篓子拐着抬来的那些废纸走向墓地去。夕阳坐在最高的一座山峰上面,炫目而力弱的光芒透过晚霞俯射在层层山峦上,使人感到温暖的太阳是这样亲切这样近。大脚婆婆迎着夕阳爬上另一座山岭,来到这座不大的烈士陵墓里。

墓地被环裹在一片苍松翠柏之中,坟头前面是一排白色的碑石。坟头上覆盖着枯草和开败了花的紫荆,一股阴风在坟丘间不停地回旋。大脚婆婆在—座坟前跪坐下来,仔细地把大篓子里的纸拿出来,又从最底下拿出一床褐色旧军毯捧在碑前。她划着了火柴,纸堆便冒着蓝幽幽的火苗燃烧起来,大脚婆婆死死地闭上眼睛,默默无声也无泪……猛然间,一阵突发的劲风把纸堆吹散开去,带火的纸片立即在这里那里燃起一处一处的火来。大脚婆婆睁开眼的时候,四处的火已烧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用两手拚命地拍打火焰。无情的火焰烧着了军毯和大篓子,大篓子象一团火球在风中滚动。她哭喊着、嘶叫着,在烈火中东一头西一头地扑救。火头已蹿上了松树,毕毕剥剥地燃着松脂蔓延开去。大脚婆婆老泪纵横地望着这片火海,一下子扑到那床正在焚烧的旧毯上。她的身体刹时就被烟火淹没了。她翻动着身体,在火中抽搐挣扎。她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绝望而凄惨地喊出最后一声:

“天啊——天!”

当闻讯而来的人们扑灭大火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人们在黑暗中踏灭最后一点火星,便相继散去了。燃烧过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灰烬,余烟还在缭绕升散,烧焦的松树散发着呛人的气味。巴夯守着被烧蜷曲了的大脚婆婆的尸体,在一片焚烧得净光的空地上躺下来。他感觉到身下还是热的。四周是望不透的黑暗,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奇形怪状……过了许久,巴夯爬起来开始用扁担掘土。他把扁担的一头深深地插进土里,用力一扳,泥土便被翻开了。他掘出下面的石头和树根,挖出了一个很大的深坑。他把大脚婆婆抱进坑底,用手一捧一捧往里填土……

巴夯一下子改变了傻笑害怕的样子,变得性情凶狠和阴郁。他砍棘子更加卖力,一担棘子比从前的两担还多。他仍然咕咕念念,但有时竟莫名其妙地吼叫一声……妇女们看见他都害怕地让开身,再她不敢在他面前指手划脚地逗弄他了。小孩更是离他远远的,谁也不敢逞能去招惹他。都说巴夯更加精神失常了,肯定会做出什么意外的事情……巴夯所到之处便人迹罕见,唯有野姑娘美丽不怕他,仍然领着大花狗跟他上山。

终于有一天,巴夯到底做出了意外的事情。那天他攀到一座悬崖上去砍一棵生长了多年的老棘子。棘子已长成了树,有扁担那么粗。巴夯大吼一声,运足力气把镰刀砍下去。—连三刀都砍在同—道口子上,棘子断下掉到悬崖下面。巴夯从悬崖顶上转下去,正看见野姑娘美丽拖着那棵棘树往上走来。她穿着一件红小褂,风掀起衣角,露出里面的一截腰带和白皮肤。美丽一边把拖着棘树的右手使劲往前拉,一边笑咪咪地朝巴夯蜕:“呶,给你,给你……”巴夯两眼血红地瞪着,身子不动,嘴里仍然在咕咕念念。美丽一点一点走近了,她望着巴夯傻愣愣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开了:“睡觉吗睡觉吧睡觉吗睡觉吧……哈哈哈哈……”突然,巴夯像一头巨兽似的扑过来,连美丽带棘子一块扑倒了。正在这时,凌空闪过一条白花花的影子,大花狗蹿上去一口咬住了巴夯的脖子……

巴夯没有死,但有一天被一群小伙子捆绑起来,扔进村里的汽车拉走了……

栗篷熟了,村里另组织人上山打栗篷。巴夯砍的棘子已经堆满了半个山坡,打栗篷受到了阻碍。村里就把这些棘子分给了每家每户,留作挡挡菜园、盖盖粮食什么的用;红瓦房山墙外堆的那一垛干松枝,就送给了那位小烈士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