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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三个姑娘和一个偶像

苏郁是—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脸上一副冷静而阴郁的表情。可他在爱情上却很不幸。喜欢他的姑娘他大多数没有察觉,而使他动心的姑娘却又不多。他在告别他的初恋后的七年时间里,只和三个姑娘有过交往。

第一个姑娘使他一见倾心。他们相识在公共汽车上。是冬天季节,到处都覆盖着皑皑白雪。人们都穿得很厚,车里面显得很拥挤。苏郁高高的个子站在车上怪不舒服,便歪着头从一排吊着把手的手臂间向窗外望。车到终点站,他几乎不用迈步就被拥出了车门。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哎哟”了一声。他转回头去,见一位裹着雪花呢大衣的姑娘崴倒在车门口。人们各走各的路,有几个妇女开心地笑起来。就在那一瞬间,苏郁感到心中的小白兔蓦地一动。他走过去,礼貌地扶她起来。她们两个都怔了一下。苏郁不用想就知道她为什么吃惊,姑娘们这种目光他已经很熟悉了。而他所吃惊的,是因为姑娘长得完全象他心中的小白兔。他心里油然生出许多模糊的滋味,又甜蜜又忧伤。姑娘摘下精致的皮手套,将温热的小手伸进苏郁的手心里。姑娘眨了眨梦幻似的大眼睛,红红的小口露出迷人的微笑:

“谢谢你!我叫丽妮,是文化宫的舞蹈老师,也是迪斯科舞厅的主持人。我常坐这班车,你呢?”

“我不常坐车,我喜欢步行。我叫苏郁。”他有些拘谨地说。

“多忧伤的名字。你明天还坐这班车吗?”

苏郁犹豫着没有回答。

“再见,大个子苏郁。明天见!”

丽妮灿烂地笑了笑。她抖了抖苏郁的手就戴上了手套。她走出不远又回头向苏郁摆了摆手。

苏郁感到,在那几天里,他心中的小白兔一刻不停地活蹦乱跳,闹得他天天躁动不安。他心里老有两股情感交替着出现,激动和惆怅。丽妮的身姿完全符合他心中的小白兔的廓影,她的尖梢微微挑起的弯眉和玉色莹莹的额头,她那周正的小鼻子和线条精巧的嘴唇,还有那如梦如幻湖水似的大眼睛,都与他心中的小白兔给他的感觉一致。一天夜里,他信步来到迪斯科舞厅。音乐的强烈节奏使他振奋,而舞会的场面却使他感到别扭。他老感到眼前是一群曲扭的小蛇和纷乱的小蟹。丽妮发现了他,轻风似地来到他面前。

“呵,大个子苏郁,你到底来了。愣着干嘛?来,跳舞呀。”

苏郁显得局促不安。他说:

“我不会。再说我也不喜欢……”

“那你来干嘛呀?”丽妮有些夸张地显出吃惊的表情。

“我……只是想来看看,看看你……”

丽妮笑了。那使苏郁浮想联翩的笑容。丽妮一会儿穿好外套,一伸手挽起苏郁的手臂来。

“那我们去散步吧。”

他们走在灯光斑驳的树影下。苏郁心里慌乱兴奋又隐隐凄凉,不知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小白兔与他靠得很近,使他半边身子都暖暖的。这条路也象是小白兔走过的路,到处都可辨出那独特的、尚未散尽的气息。苏郁随着丽妮的手劲牵引向前走着,感到身子有些被动。他们谈得很多也很融洽。丽妮说他应该学跳舞,自己要亲手把他培养成舞会上的王子。“我先教你交谊舞,慢三慢四,先练基本功。在我宿舍里教你,好吗……”丽妮说着,声音突然微弱下来。苏郁在这同时就意识到了幸福时刻的降临。丽妮停下来,默默地仰望着苏郁。她的身子慢慢贴紧他,踮起脚尖吻着他的脸颊。苏郁把头俯下去,温柔地——吻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唇。然后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苏郁隐隐地察觉到,心中的小白兔变得小而模糊,象是走出很远迷了路。他淌出了泪水……

恋爱的日子过得飞快。苏郁很吃惊自己原来真有跳舞的天才。有一天,丽妮说辉煌的时刻就要到了,一颗新星将光芒四射地升上天空。在夜晚到来之前,丽妮在她的宿舍里一边伴苏郁跳舞,—边频频地吻着他。可苏郁的心里是这样宁静。在这样的时刻,他为什么不象丽妮一样热情奔放,不象丽妮一样重视几小时后的这个夜晚,而想起遥远的一条小河一片沙滩一片小树林?吃过晚饭,苏郁坐在丽妮的床上低头看一本杂志,一边等待着丽妮洗脸化妆。一会儿,丽妮走过来,拿着几件衣服征求他穿哪一件好。苏郁抬起头,脸上的棱角立即抖动起来。他看到丽妮刚洗过的脸上完全变了形,眼眉稀稀秃秃的,额头上密布着细碎的皱纹,鼻翼两侧布满黄色的斑点,眼睛显得空洞而巨大。“不!不!”苏郁在胸膛里喊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小白兔!这不是!”他只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部,眼前是一片黑色的混乱。他捂住脸,费力地挤出几句话来:“请原谅,我对不起你……”他身子一侧便逃了出去。天色晦暗,外面正飘着大雪……

秋风萧萧,落叶飘零,这个秋天里苏郁很不好过。他连续得病,事业上也不顺心。白天他极少出门,害怕见那陌生与熟悉的面孔。他走路总是低着头紧靠路边,目光只看到几步之内。他常常胆怯地想到死亡。有时他站在阳台上,突然间就会想到载下去的情景。有时他意外地触到一件铁器,便会猛地生出一阵胆寒。他只在夜间出门,象夜游神似地毫无目标地漫步。

苏郁感到夜晚才是属于他的,有身影与他相伴。凄清的秋夜善解人意,为不幸的人准备着那么多感怀的景物。一棵孤树、—盏路灯,一片倾斜的楼影,都那么应和他郁悒的情绪。他踩着自已的身影,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自由而孤独。可他内心里却不感到孤独,反而觉出什么时刻都不曾有的充实和丰满。因为他心里有个小白兔。她沉睡着,象进入了漫长的冬眠期。她变得象珍珠那么小,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底。与丽妮分手快有两年了,苏郁每次想起她来感受都不—样,有时憎厌,有时又愧疚……他不知将怎样度过这属于他的人生,也不知他的人生是三十几年还是更加远长。他在夜晚里漫步遐想,思维象无法栖落的断线风筝飘飘悠悠。夜晚的景象是这样相似,甚至遇到的人也是那么几个。苏郁连续三个夜晚都见到了同—个姑娘的背影,于是他便注意起她来。

姑娘走在前面不远,苏郁能清楚地看出她的长发在耳后隆起的凸影。她的长发松款地束在一只白色的夹子上,看上去浪漫而又恬静。她第一晚上穿的是一套白衣服,配一双黑皮鞋;第二晚上又穿一套黑衣服,配一双白皮鞋。这太符合苏郁对心中的小白兔的感觉了,她的身高和线条简直就与小白兔叠印了起来。在第四个夜晚到来之前,苏郁觉得心中的小白兔又苏醒了。

美妙的夜色终于降临了。苏郁象往常一样地走着,那黑色的背影也象往常一样地走在前方不远。她走路的姿态款款大方,两手插在上衣的斜口袋里。她一直那么走,只是偶尔伸手掠一下头发。她的哪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使苏郁感到亲切而熟悉。苏郁想象着她的面貌。深信不疑她符合自己的愿望。他几次闪过同一个念头,但几次都被莫名其妙的心理恐惧所克眼。他在心里叹息:就这样吧,我视野里有这样—个倩影就足够了。

苏郁每天都默祷白日快过去夜晚快来临,只有夜晚才给他带来幸福。他每个晚上都能看到那黑色或白色的背影。在那几个白日里,他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希冀、祝愿和忍受绝望的恐惧。他反复地这样想:她能永远走在我的黑夜里么?假如她哪一天突然消失了,那对我是多大的遗憾和打击啊!同时他又反复地鼓励自己,勇敢起来,迎上前去!剩下的时间,他就把她的形象置入自己早已成形的框架里想象和揣摸。这想象使他面红耳热,心跳狂乱……

夜里有风,路上的树叶被风吹动,象一些被浪波打翻的小纸船,颠颤着向前翻滚。当苏郁第一眼发现那黑色的背影出现时,心里象石头落地似地踏实下来。可他随即也就怯懦了,好长时间都不知该做什么。他担心她的面貌真如她的背影一样符合自己的心愿么?即使符合,她又肯接受我的感情么?还有,谁知她有没有爱人……苏郁感到额上出了冷汗,好久才凝聚起来的勇气差不多全要溃散了。这时,他猛地发现她已经走近了前面拐弯的地方。每天夜里,苏郁都是在那里与她“分手”。一股强劲的力量从他心底升腾起来,他加快脚步往前急走。可是急走了几步他便站住了。他看到—个与自己同样高大的男青年出现在拐弯的地方。他只感到头部“嗡”地一阵鸣响,心里顿时出现了一片空白。可他还是听到了前面的对话:

“我们再谈谈吧,”

“没什么可谈了。”

“再谈一次,一次,我求求你。”

……

以后是沉默。等苏郁完全清醒过来时,面前一个身影也没有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自己屋子里,也不知躺在床上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只感到强烈的怨怒和不平,好象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又好象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失落。慢慢地,帮他从这深深的怨憾中解脱出来的是一个声音。那个美好的倩影发出来的声音竟是那样生硬和粗哑,“这不是我心中的小白兔的声音!”那背影所引起的一切,在苏郁心中渐渐释然了……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去了半年多。苏郁明显地感到自己衰老了,对爱情的渴望也有些淡漠。他潜心于事业之中,闭门不出,连夜晚也不离开写字台。只有他心爱的事业和心中的小白兔才支撑得住他。他整天埋头在办公室和宿舍的写字台上,其余的事便不闻不问。

一天夜里,苏郁突然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他打开门,面前的姑娘使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霎间,他感到象是心中的小白兔跳出来站到了面前,又感到是久未见面的丽妮找上门来了。大概是他震惊的样子唬住了面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姑娘低头咬咬嘴唇,紧张而羞怯地说道:

“真对不起,打扰你了。都去看电影了……满楼就你这屋里亮着灯。那片子我看过了……就在宿舍里看书……我想请你帮我修修电灯,真不好意思……”

苏郁已经恢复了常态。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去看看。”

苏郁拿出手电筒跟姑娘走进她的房间,看了看灯泡又检查一遍线路,都没有发现故障。于是他拉开恰在门旁的楼层保险箱,果然是保险丝烧断了。他把手电筒递给姑娘,回自已屋里找出铅丝和螺丝刀,很快就把保险丝接上了。电灯刷地亮了起来,姑娘高兴得拍了两下手掌。苏郁要走,姑娘执意要他洗洗手、喝杯水再走。

苏郁再次走进姑娘的房间,立即象被薰香顶了一般一阵晕眩。这种气息太使他伤感了。姑娘忙着倒水给他洗手,又倒出—杯水来放在桌子上。苏郁的动作小心翼翼。气氛有些尴尬。苏郁只好找话打破沉默。

“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苏郁说完就有点后悔,为什么要问人家这样的问题?

姑娘从床上欠了欠身子,两手在腿上扭绞着。

“今年才来,是毕业分配……”

“噢——”这语气是我的吗?苏郁心里难受得要命。

苏郁再也找不出满意的话题了,于是便又沉默。他微微觉察到心里有什么在涌动,是小白兔吗?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姑娘身上,神色慢慢变得痴呆起来。他象是感觉又象是清楚所见,姑娘的身姿完全象他不能忘怀的那个白色或黑色的倩影,她的相貌完全象似他初识时的丽妮。只是她丝毫也不假修饰,一切都美得自然美得纯朴,就连她的声音,也象缠绵的小夜曲娓娓动听。他感到伤痕累累的心田里拂过一片清风,将坎坷的痕迹抹平,还他处子般的那种最初荡漾……

姑娘被看得脸颊绯红,梦—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小白兔受惊的慌乱神色。苏郁顿时发觉自己失态了,便赶忙吞吞吐吐地解释道:

“请原谅……对不起。我……想起了一些……无关的事。你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噢,我走了。”

苏郁说完就仓惶逃出了姑娘的宿舍。

苏郁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了。他恨不能天天见到楼下那位姑娘,只为看到她。可他没有这样做。他压抑着心中的渴望,仍然把自已囚禁在屋子里。可尽管这样,他心里还是有一只敏感的触须在时刻捕捉着她的信息。他在到楼下锅炉房提水的时候遇到过她几次,每次那姑娘都露出热情的样子,似乎想跟他说什么。但他板住面孔不使自己内心的情感流露出来,只打一声平常的招呼便匆匆离去。而这样做又使他加倍苦恼。—个偶然的机会,使苏郁听到了那位姑娘的名字叫冉冉。这多么巧啊!他心中的小白兔也有这样一个名字!啊啊,为什么我老要受这种甜蜜的折磨啊……

国庆节的傍晚,苏郁的房门又被敲响了。他应声离开写字台,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敲门的声音。他揉了揉被心脏撞得发疼的胸口,把门哗地打开了。

“苏郁,这位是我的同学小铃当。”冉冉拉着一位矮胖姑娘的手说。那姑娘嗔怪地抖了一下冉冉的手,响亮地笑了起来。

“你听,是不是小铃当的声音!”

冉冉说着也笑了起来。苏郁暗暗吃惊冉冉这次的变化,好象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似的。他感动地笑了笑,这笑使他自己感到多么陌生又多么喜悦啊。

“苏郁,我们请你—块过节。不要象个老夫子似的整天锁在屋子里嘛。”

苏郁心里百感交集,一下子涌出那么多复杂的滋味。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好,你们先回去等着,我去买点东西回来。”

“不用了,愚腐气,我们都准备好了,还有啤酒!”冉冉大声说道。

“那也不行。”苏郁固执地说。

冉冉看了一眼小铃当,又审视一下苏郁的表情,转脸对她的同学说道:

“好吧,由他去吧,满足他男子汉的自尊心。”

苏郁满心愉快地去买了一大堆罐头,水果和啤酒。等他走进冉冉宿舍时,她们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对苏郁来说,还有比这个夜晚更美妙的吗?在他经历了那么多心灵的折磨,度过了那么多孤苦而烦恼的岁月,这个夜晚使他象一只漂泊的小船找到了一个安适的港湾。整幢单职工宿舍楼里大概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冉冉的老家远在南方,小铃当的老家也很遥远,两天的假期她们来不及往返。而苏郁则是习惯了独自生活。他们喝着啤酒,回忆着大学生活和童年往事。按苏郁的心境,他不想说话,只想默默地呆在这里。但他又不想败坏两位姑娘的兴致,才强打精神加入她们的谈话。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啤酒却使他们更加兴奋。小铃当说可惜地方太小了,要不跳跳舞才更来劲。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说啤酒喝多了有些头晕,要回自己屋里去。苏郁看了看表,说他也该走了。小铃当—慌,急忙堵住他说:

“你不能走,你千万不能走。我只是有点头晕,网去躺躺就好了。我还要回来喝啤酒呢。”

小铃当朝冉冉眨眨眼睛就笑着走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冉冉的脸上泛着鲜艳的红晕。她为苏郁添满一杯啤酒,然后坐在对面,双手撮着脸颊,用信任的目光望着苏郁说:

“苏郁,那天你说我使你想起一个人来,是谁?为什么我能使你想起这个人来?”

苏郁想不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他被问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感到心里长期郁结的东西正在融化,那象一粒珍珠似的深藏在心底的小白兔正急切地要挣脱出来。他迎着冉冉专注而恳切的目光,终于说道:

“因为你长得象她,象极了,简直就象一个人。她的名字也叫冉冉……”

“她是谁?你爱她是吗?”

“是的,我爱她,我的初恋……”

苏郁心里的激情象潮水一样翻涌上来,势不可挡。他把一切都向冉冉倾诉了。他回忆着那使他铭心刻骨的三天,回忆着那留下他们双双身影的那条小河那片沙滩那片小树林,回忆着那唯一的永别时的一吻……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泪水渐渐地流出眼睛。那淡淡的少男少女的初恋被他描述得惊心动魄。他们受得是那样自然,几乎是同时向对方伸出了手;他们爱得是那样暂短,就象晨曦里的县花一现;他们分离得又是那样简单,只因为她说她的父母瞧不起他!可这短短的三天啊,—直影响了他整整七年!那时她才十九岁,是属兔的。七年来,他心里—直装着这只小白兔!苏郁说得如醉如痴,激情难抑,象回忆—个遥远而永不破灭的梦。当他把心底的话全部倾吐出来时,身子象被掏空了似地松驰在椅子上。

“七年来,这是我第—次说给别人听。我不愿说,也不舍得说。似乎一说出来,这—切就再不属于我了。我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不知她是否幸福……”苏郁拾起头来,望着正在凝神谛听的冉冉,用恳求的语调说道:“你能同情我,理解我么?”

冉冉轻轻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这样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七年时间有很多机会啊。”。

苏郁茫然地怔了一刻,然后长叹一声。为什么?为什么!这怎么能够说得清楚!

冉冉又问:

“她在哪里,做什么工作,能找到她吗?”

苏郁几乎是全身颤栗着说出了他最宝贵的秘密。然后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苏郁临走的时候,冉冉的目光突然变得无限温柔和眷恋不舍。她双手握起苏郁的一只手来,柔声说道:

“苏郁,不要老锁在屋里好吗?我希望常常见到你……”

苏郁反手握住冉冉的手,放在脸上久久地摩擦着……

苏郁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整天趴在写字台上了,脸上也经常出现笑容。他常跟冉冉相处在一起……有一天,大概是苏郁有三天没见到冉冉之后,冉冉来约他到外面散步。

“苏郁,”她挽起苏郁的手臂说道:“我见到了她——李冉冉。”

“啊!”苏郁短促地惊叫一声。

冉朝他莞尔一笑,往苏郁身上偎了偎,斟词酌句地说道:

“我按你说的地址找到了她。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她有些发胖,丈夫是一个军官,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孩。老实说,她并不象你说得那样美,她有点那个——庸俗。她说想不起一个叫苏郁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她不值得你这样……”

耳边是什么声音?这样恶毒,这样残忍!苏郁脸色变得灰白,愤怒得全身仿佛都要爆炸。“住嘴!”他狠狠地甩开冉冉,发疯似地跑回自己屋去。

苏郁一头拱在床上,双手紧紧捂住胸口。房门“嘭嘭”地响着,冉冉在门外急敲。苏郁此刻讨厌死了这敲门的声音,他撩起被子兜头蒙在身上。他听不见“嘭嘭”的敲门声了,只听到小白兔在心里哀哀的呻吟。他抚摸着胸口。就象抚慰着受了伤害的小白兔……

苏郁又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过了好些日子,他才又想起要见—见楼下的冉冉了。为什么想见她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只知道心里需要。他很慢很慢地走近冉冉的宿舍门口,一抬头见门是锁着的。正在他焦急徘徊的时候,小铃当冷漠地走了过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冉冉……”‘

“哼!冉冉早调走了,回南方老家去了!”

苏郁象挨了当头—棒,双膝一软,险些载倒。他赶忙靠在门上,大口地喘着气。

“给!”小铃当把一封信摔在苏郁身上。“冉冉走时托付我,说你如果来找她,就把这封信给你。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呢,我正打算烧掉。哼,你这人,真没劲!”小铃当一扭身,气鼓鼓地走了。

苏郁紧攥着那封信,跌跌撞撞地奔回自己屋里,撕开信封,急急地读下去:

苏郁:

再见了。我要回南方父母身边去。再见。

我还是决定给你写一封信。我本来有能力不这样做的,可我觉得你需要这样一封信。也许你一生中只能读到一封这样的信,也许连这一封你也读不到。

我曾经爱过你。因为我现在不爱你了才肯泄露这个秘密。谁爱上你都迟早要发生悲剧。因为你不爱别人,你只爱幻影。我后来听说了你与丽妮的关系,我很为她不平!假如她再与你多相处一天,她就有可能醒悟过来,被抛弃的应该是你……其实你这些年苦苦爱着的也并不是李冉冉,你不过是为你的幻想找到了一个躯壳罢了。你的苦恼是自我折磨,你的不幸全来源于自身。这样下去,你永远也不会得到幸福……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我自已。我不恨你,反而可怜你……砸碎你心中虚无的偶像吧,赶走那作祟的小白兔!不要再耽于幻想自我毁灭……

苏郁在读第一遍的时候,心中似有所动,可他再反复读下去时,心里便渐渐平静下来。最后,他终于看清了这些伪善的文字,字里行间都喷射着毒焰。他想,这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这绝不是我心中的小白兔能说出来的话、能做出来的事!这样一想,他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他走到镜子前面,望着自己那英俊的面孔,梦呓般地说到:

“我爱我的小白兔!什么也不能把她从我心中赶走,哪怕我永远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