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打狗正凶,巴巴在家里整天守着大黄狗赛虎。他无精打采地和赛虎坐在院子里,两手环抱着赛虎的脖子,脸颊贴在它的脑门上。身为打狗队员的父亲老槐疙瘩好几次想打死赛虎,但都因为巴巴用身子盖着赛虎而使他无法下手。早晨父亲临出门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你等着,狗杂种!”巴巴从父亲那残毒的目光里预感到大难就要临头了,但是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样用身子护住赛虎……
半上午时分,父亲领着民兵连指导员凤子和几个手持棍棒的打狗队员进来了。巴巴敌视地望着他们,又将身子伏到赛虎身上。风子面孔阴冷,挑着眉毛命令道:“把他拉开!”老槐疙瘩立即上前去拽巴巴。但巴巴的双手在赛虎脖子底下打了死扣,怎么拉也拉不开,好象他们胶在了一起……又上来两个人……巴巴咬破了一个人的手背,满口是血……一阵拳打脚踢,巴巴哭喊着破口大骂……巴巴最终还是被拉开了,赛虎被一条锁链拴在树上。巴巴的两只肩膀被牢牢地钳在父亲手中,他无论怎样扭动也挣脱不掉。他嗓子嘶哑地拚命喊叫,用脚狠狠地踢打父亲。他的两脚也被父亲夹住了。他扭曲着小小的身体奋力挣扎,骨节里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他绝望地看着赛虎,赛虎也绝望地看着他。他清楚地看见好几条棍棒举了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便紧紧地闭死了眼睛。他分明听到了棍棒落下的呜呜风声,也分明听到了赛虎的凄惨嚎叫。可当他过了许久睁开眼睛时,眼前一个影子也没有了……
赛虎没有死。在棍棒齐落的一瞬间,它猛地蹿起扑到了树身上——有一根棍棒扫掉了它一截尾巴,另两条棍棒砸断了锁链——赛虎拖着一条血印翻墙逃跑了……
赛虎再也没有回来,巴巴象个小呆子一样在街上游荡。他不知道赛虎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自己是活还是死。他不说也不笑,象掉了魂似地郁郁不欢。他心里常常突发一阵疼痛,接着就听到一声狗的哀叫,他知道是又一条狗被打死了。村里的狗他差不多都认识,再凶的狗见了他也会亲热地摇头摆尾。他从前领着赛虎在街上走,身后就会跟上一群狗来。然而赛虎没有了,只剩他一个人在空落落的街上游荡。
村里到处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巴巴看到临街的墙上还写满了大字,一个字就占满一间房子的墙皮。巴巴惶惶惑惑地走到一个大字面前,踮起脚尖摸一个笔划的下半截。他不认识这就是人们常喊的“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他呀呀地惊唤着,挨个字儿摸下去。当他摸到那个巨大的叹号时,便一下子倒退几步,呆头呆脑地站住了。他认为这是画了一个人像,而且是头朝下的人像。他古怪地笑了,又上前几步小心地去摸那个人头。这时,一只狗头钻了出来,贴着墙皮拱开他的手臂,撩起一条后腿,将一泡黄尿洒到那个硕大的圆点上。它讨好地望着巴巴,神态舒服而得意。被尿冲刷下来的红颜色在墙壁上淌出一股股细流,象一支支彩笔描绘图画。巴巴唧唧地笑出了声音,暂时忘记了赛虎。就在他开心地怪笑时,一条棍棒砸下,狗头被击得鲜血四溅。巴巴在同一霎间用手臂抱紧了头,眼睛闭了许久才一丝一丝地慢慢睁开。他看见了凤子和父亲老槐疙瘩。
父亲好象无视巴巴的存在,他上前用棍棒拨弄着死去的狗,吸溜着口水嘿嘿直笑。巴巴望着这条粗拙的棍棒,恐惧得浑身都聚缩起来。他知道这条打狗用的柞木棍棒,是一条大镢柄改成的,前粗后细,弯儿很顺手。他有一次偷偷地察看这条棍棒,见它粗圆的梢头上糊满了血迹,颜色已发黑,象刷了一层胶漆。父亲每次都用它挑着一块狗肉回家,大块大块地切开炖熟,喝着烧酒大吃一顿……巴巴看着看着,突然感到眼眶裂疼,心惊肉跳。他觉得这条棍棒马上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便—头撞开父亲和凤子,发疯似地跑向村外的田野。他要寻找赛虎。
村庄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之中,—股神秘可怕的情绪在村中传染。人们走路时都蹑手蹑脚,互相要打招呼也是低声细语。街上人迹寥寥,每—个窗户后面都有惶惶不安的眼睛在向外窥视。人们看到几组民兵分别爬上几根电线杆顶端,把喇叭筒子取了下来,不久又注意到面粉磨坊和油坊的机器都停止了轰鸣。人们都行动起来,把窗户装上档板;把门轴、水筲环这些能发出高音的地方都抹上了油;把油灯换上了最细的灯芯,并且用黑皮纸做了遮光的灯罩……村子里沉寂一片,偶尔有一声响动,人们便都紧张地向那里张望。
人们并不确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但凭预感却都想到必有异常的大事爆发。凤子成了名符其实的重要人物。她当了多年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民兵连指导员,从未象现在这样感到她手握的权力是如此之大,她的身份是如此之显赫。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人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野营拉练的一个师指挥部即将驻扎在他们这个山区小村来。她的任务是要在指挥部开进之前,消灭一切有可能暴露军事目标的隐患。一切她都是按照上级的秘密指示去做的。
巴巴在山里寻找他心爱的大黄狗。他的两条短而弯曲的细腿在田野上挪动,身影显得异常渺小。他害冷似地缩紧双肩,—颗倒梨形的大脑袋高高地升起来。他瞪着一双间隔很远的大圆眼四处扫瞄,张着狮子鼻东嗅西闻。他不时地尖声呼唤一声赛虎,茫苍苍的大山把他的声音硬顶回来。他唧唧地呻吟着,心里酸酸的老想哭泣。他不停地走,觉得身后有无数张着血口的怪物要吞噬他。他绊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走。有—刹间,他看到满山遍野都是他心爱的大黄狗。当这一阵错觉幻灭之后,他突然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
他恨父亲。他仿佛看到父亲手中的棍棒在一刻不停地挥舞,无数条驯顺的狗都惨死在他脚下。多么凶残的父亲,多么坏的老疙瘩!巴巴在心里恶毒诅咒着自己的父亲。他曾听人说过,自己刚降生不久母亲就死了,父亲酗酒如命,家里的东西都被他喝光了。他常常打母亲,把母亲弄得身心交瘁。母亲死后,幼小的巴巴就落在了父亲手中。当时家里养了多年的老母狗正生下一窝小狗,也许是天意,老母狗生下的五只小狗当时就死了四只。父亲对巴巴这个小生命不抱希望,而且他也厌恶这个生来带一裁尾巴根的东西。他将巴巴用母亲的衣服胡乱包起来丢进了狗窝里。奇迹发生了,小巴巴靠吃狗奶竟然活了下来……后来,人们都说巴巴长得三分象狗,七分象人。巴巴在老母狗的哺育下和那条小狗一起长大了,那条小狗就是现在的赛虎。这些年里,父亲狂喝滥饮,比以前更凶了,并且干起了杀老驴的营生。这样他便经常有肉吃有好酒喝了。他视巴巴如狗类,巴巴便与狗相伴长到十岁……
巴巴是多么想念赛虎啊。他与赛虎亲同手足,形影不离,赛虎曾不止—次救过他的命。有一次巴巴在村头的坑塘边捉小青蛙。小青蛙刚由蝌蚪变讨来,两条细嫩的后腿间还带着—条小尾巴。他好奇地追逐着这些小小的青蛙,不想脚下一滑,—头栽进了坑塘里。就在他无力地扑打着即将沉入水底时,赛虎赶来一口叼住了他的肩头,把他从水里拖了上来……巴巴坐在草地上,面对无限辽阔的田野和郁郁苍苍的大山,绝望得真想死去……
忽然,巴巴发现远处有一只小黑狗向他跑来。他嗖地蹦起来,连滚带爬地迎了上去。他狂喜地抱起小黑狗来,嘴对嘴地亲昵它。但小黑狗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往前面的大山跑去。巴巴一边呼唤一边紧紧地追赶上去。小黑狗跑得不紧不慢,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巴巴。翻过两道山岭,小黑狗引巴巴来到一片茂密的松林里。巴巴猛然激奋起来,他闻到了—股熟悉的浓烈气味。他嗅着这股气味拚命地往前跑,不久就超过了小黑狗。当他跑到松林深处的洼地时,便迫不及待地大喊赛虎赛虎。眼前应声站出一群狗来,一大片狗尾巴高高地飘扬着,象一片蓬蓬松松的狼尾巴草。赛虎箭一般地冲过来,一下子就将巴巴扑倒了。其它的狗也一拥而上,用它们的长嘴在巴巴身上乱嗅乱蹭。巴巴躺在草地上,搂着赛虎呜呜地痛哭起来。骚动的狗群安静下来,发出一片呜鸣噜噜的呻吟声。巴巴摸摸这个,拍拍那个,用脏乎乎的小手一个一个为它们擦拭眼泪。呜呜噜噜的声音更大了,巴巴也哭得更凶。他们的声音汇合在一起,象一曲怆凉的悲歌,在幽深的松林里回响……
夜幕降临了,巴巴不知道该留下还是该回家。他犹豫地张望着黑沉沉的村庄方向,两腿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起来。但是赛虎不让他走,它咬住他的衣服用力往后退拉。巴巴突然清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狗群象一道围墙,厚厚地挡住了他的去路……巴巴留了下来。
夜晚很冷,巴巴冻得瑟瑟发抖。他紧紧地蜷起身子,觉得漆黑的山野象一张巨口,而他是一只小虫,正瑟缩在这张巨口之中。他打了一个寒颤,把小身体缩得更紧。夜越来越冷了,赛虎和其它的狗都挤在一起。它们将巴巴围在中间,用它们的身体紧紧地环绕着他。巴巴不冷了,他的手脚和皮肤都触到了柔软温暖的狗毛。他睡着了,做了一个美丽的梦。他梦见自己上学了。在一个金光灿烂的放学后的傍晚,他和同学们来到波光粼粼的河边嬉玩。他们玩得多好啊。但突然间河里站起一个人身狮面的巨怪,身上挂满水珠,映着鲜丽的阳光象一片密密麻麻的血斑点。巨怪端着一杆大枪,轰地一声朝孩子群里放响了。霎时间天色变暗,孩子们哇哇地哭喊着四散奔逃,渐渐又变作一群呲牙咧嘴的小狗逃向深山老林。巴巴落在最后,眼看就要被巨怪捉住了。他张开双臂大叫一声……巴巴醒来,出了一身冷汗。狗都被他惊动起来,一个个抬起头在黑暗中向他注视。他看到一双双绿荧荧的眼睛,如一片从天上陨落下来的星星。他就这样望着这—双双发光的眼睛,在漆黑的山野里幻想……
在这个夜晚里,凤子坐立不安,心急如焚。指挥部再过几天就要开进村来,可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深知此系重大,也深知这项任务完成得好坏,将直接影响她的前途……村里的狗很多,几乎家家都有。使她恼火的是,许多狗都逃进了山里。前几天,民兵们曾报告说,狗在山里糟踏庄稼。当时她正忙于指挥消灭村里的狗,就无暇顾及。这两天来,民兵们又相继报告,发现不少外逃的狗进村骚扰。群众也接连不断地来反映,说家里的鸡鸭丢了,猪被咬死。有一个妇女还抱着四岁的孩子哭哭啼啼的找上门来,说孩子正在吃着东西在门口玩耍,突然蹿来一条狗,咬伤孩子,抢走了食物……凤子感到事态严重,狗已危及到人的生命和财产,更重要的是,在指挥部驻扎期间,谁敢保证狗不会暴露军事目标?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风子苦苦地寻找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自然想到了进山围剿,可怎样围剿?上级规定在这非常时期不准放枪,何况民兵的枪支已全部收缴起来,归武装部集中保管了。没有枪凤子就找不到好办法。她从十六岁就开始当民兵,而且枪法惊人,成了全县闻名的女神枪手。此后,她就当排长,当连长,最后当上了支书兼民兵连指导员。现在她已年过三十,但仍然是独身一人。她找不到合适的丈夫,她太爱自己的枪了……可是,眼下在她最需要枪的关键时刻,她却没有枪。
凤子苦苦地思考着。她假设了种种可能的办法,但都被她一个一个地推翻了。突然,她拧紧的蚕眉舒展开了,她想到了土枪!虽然她也隐约感到动用土枪可能也是违反纪律的,但上级没有明确规定,而且在现在的情况下别无它法。凤子的犟劲上来了,时间和任务都不允许她继续犹豫。她的手果断地向下一劈,终于下了决心。她匆匆出门去找到老槐疙瘩,让他通知所有的打狗队员和全村七支土枪的枪主开会。于是,在这个漆黑的夜晚里,一切都布署好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晨曦里的山野清冷而迷濛。松林里雾汽氤氲,远处村庄的轮廓显得平和而宁静。巴巴饿极了。他转眼看看,见狗群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有赛虎在山坡上捕捉蚂蚱和螳螂。它将扑到的食物都送到了巴巴身旁。巴巴几乎忘记了所发生的一切,只感到难以遏止地要吃东西。他拍拍赛虎的头,抓起一只绿色的小蚂蚱,掐掉翅膀,看也不看就扔进嘴里。他咯嚓咯嚓地嚼着,香喷喷的滋味使他快活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他不停地吃着蚂蚱和螳螂,脑海里闪出许多好吃的东西,苹果、花生、地瓜、萝卜、大葱……他兴奋得一个高儿蹦起来,嘴里发出尖细的口哨声。赛虎奔过来了,口里还叼着捉到的蚂蚱。但唯有赛虎,其余的狗一只也不见。他急切地在山坡上寻找,还是没有发现一只狗的踪影。太阳升高了,山野变得晴朗起来。巴巴站在高处尖声呼唤,渐渐看见了三三两两的狗从不同的方向跑来。他领着赛虎迎下山去,见接踵而至的狗都用嘴叼着一些东西。有的叼着—把带蔓的花生,有的满口含着地瓜或青玉米,还有的叼着淌血的鸡鸭……巴巴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它们是为自己弄吃的去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地搂抱着一只只狗,将脸埋进它们的皮毛里使劲摩擦。他点了点狗的数目,发现还少三只。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他,他满面忧愁地向村庄方向张望。他看到了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认出了它就是领他到山里来的小黑狗。小黑狗一颠一颠地往前跑着,嘴里衔着一个圆圆的东西。突然,它一头栽倒了,在原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巴巴惊叫—声发疯似地奔过去,身后的狗也都呼啦啦跟随着他。他跑到小黑狗面前,小黑狗已经死去。它的头上挨了一棒,殷红的鲜血还在已干的血痂上淌流。它的口中衔着一块黄玉米饼子……巴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小黑狗的头来恸哭不止……他发狠地拔起身边的草裸盖在小黑狗身上,又捧起细细的砂土撒上去。狗群静静的,一个个低头垂尾悄无声息地伫立在周围。它们低低地呼号着,眼巴巴地瞅着巴巴为它们的一个幼小的同类筑起一个圆圆的小坟……
巴巴感到自己象死了似的浑身麻木。一阵人喊声、脚步声把他从深深的哀恸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看到一群手持家伙的人从村口涌了出来。他站起来,一点也没感到害怕。他仇恨地瞪大一双间隔很开的大圆眼,两只小拳头攥得死紧。他迎着越来越近的人群硬硬地挺立着,所有的狗也都毫无惧色、虎视眈眈地站在他两旁。
凤子夹杂在人群里向前招展着手臂,一大群人围绕着她往前奔走。他们高高地举着棍棒,铁锨,最前面的几个人端着装满火药的土枪。他们中大多数是遭过狗害的人,他们自动加入了这场讨伐。老槐疙瘩也端着一杆土枪,他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近了,昂首挺立的巴巴和他的狗群就在百步开外。打狗队伍前进的速度放慢了,凤子面对眼前的阵势犹豫起来。老槐疙瘩踏踏几步跨向前去,一斜提着土枪,一手指划着巴巴。他暴怒地吼道:
“巴巴,给我滚开!”
巴巴好象没听到父亲的喊声,他还是仇恨地望着这群人。他的两眼光束尖利,象燃烧着的两团灼闪的火苗。
“巴巴,听见没有?你狗杂种!给我滚开!”老槐疙瘩脖子上凸起了青筋,脸色憋得通红。他的两手握紧土枪,慢慢抬起来把枪管指向巴巴。老槐疙瘩磨动着牙齿,闷声咕噜道:
“狗杂种,早死早利索!”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刹那间,凤子从身后扳了他肩膀一下。枪向了,铁砂呼啸着喷了出去。巴巴倒下去了,他大腿上中了一粒铁砂。巴巴疼得嗷嗷直叫,手捂大腿在地上翻动打滚。狗群慌乱起来,围着巴巴互相挤撞,但没有一只逃走。就在这时,人群围上来了,成一个包围圈,将狗群团团围住。土枪失去了作用,人们便高举着棍棒、铁锨向前挪动脚步。狗群也成一个圆形,屁股相对,一双双眼睛朝人们射出垂死的凶光。
一场血战开始了。铁锨、镢头闪着炫目的阳光在空中飞舞,棍棒带着风声沉重地砸下去。狗群左冲右突,但人群始终如一个富有弹性的圆环,一会儿宿小,一会儿胀大。狗群绝望而又暴躁起来,它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吼叫着,向面前的人群猛扑。原野上草屑乱飞,尘烟弥漫,人喊声、狗叫声,锨镢棍棒的劈落声响成一片。—条狗倒下了,还在抽搐着身子嘶叫,又一条狗倒下了,头颅被铁锨砍成两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大叫一声,双手松开锨柄,紧捂住被狗撕得稀烂的脸腮躺在地上。另有几个被咬伤了腿和胳膊的人在哭喊咒骂。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喷出一口鲜血就倒在了一棵小树上,血滴顺着松针叭嗒叭嗒滴落进泥土里……
狗疯狂了,人也疯狂了。狗群伤亡很多,人群里也有不少人带伤。人狗厮杀得难分难解。包围圈慢慢移动着,巴巴被遗忘在圈外,此时此刻,人狗都已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他趴倒在草地上,腿伤疼得他怎么也站立不起来。他睁大两只圆眼,牢牢盯紧象使棍棒一样抡着土枪打狗的父亲。他两手抓住草根一点一点往前拖拉着身体……
凤子正高喊着在人群里挥动手臂指挥,冷不防一条金光凌空划过,赛虎箭—般地向她扑过来。她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赛虎已高高地直起身子,将两只前爪重重地搭在她的胸前。只见赛虎用力一抓,嘶啦一声,风子的衣服被撕开了,两只乳房赤裸裸地袒露出来。凤子尖声惊叫,慌忙用双手掩住胸脯……正在赛虎要朝她喉咙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老强疙瘩的枪托砸在了它的腰上。赛虎怪叫一声趴下了,但它一回头便咬住了老槐疙瘩的胳膊。老槐疙瘩也跟着倒下了,与赛虎扭结成一团在草地上翻滚……这一切都被巴巴看到了,他离他们只有几步远。当他看到父亲腾出一只手摸到—块石头照准赛虎头部要砸下去的时候,竟一咬牙,刷地跃起扑到父亲身上,大张开嘴,一口咬住了父亲的喉头……
原野上尘土蔽日,昏红的太阳模糊不清……狗群被消灭干净,尸横遍野。原野上突然沉寂下来,山风带着血腥味儿在徐徐卷扬。人们围拢过来,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傻了:
血迹斑斑的草地上,巴巴一动不动地伏在父亲身上,紧咬喉头的牙齿仍未松开。身边不远,躺着那条奄奄一息的大黄狗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