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就是给人调和矛盾,解决纠份的人,那么这样的职务就必得公正讲理,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干过二十年村长、在占全村多半的刘姓中辈份最高的刘玉德担任调解,自然是众望所归,人人都服了,然而让高鸿运也担任调解,这就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在刘玉德一荐举高鸿运时,村长刘谦就暗自思付这其中的缘故。他心里想,找个外姓人干也好,省得让人说闲话,可是外姓人出十个也轮不到他高鸿运啊。可是……他琢磨不出个究竟,就终于小声提出了疑问:“这……行么?”“行啊,行啊。”刘玉德语调温和地肯定说。刘谦不好再问什么了,他是刘玉德的本家侄子,是老村长自动卸给他;塞个职务。他深知刘玉德做事总有道理,所以心里再存疑窦也只有答应下来。接下去他又问:“还有谁行?”刘玉德就说:“没有了。”刘谦说:“不够数啊,‘委员会’总不能就两个人,有个分歧也不好统一……”“够了,够了,没有分歧。”
后来证实,两个调解也确实够了。当然也没出过分歧,因为高鸿运是个不善言语的人,何况刘玉德说理清楚,断事公道,让高鸿运心服口服。
六、七年间,他们两个东家出,西家进,解决过上百件纠纷,大至闹离婚、打血仗,小至拌口角和争鸡争鸭,几乎没有他们解决不出个名堂来的。他俩被人请进家,刘玉德第一句话就是:“把理摆摆。”等双方都摆出了各自的理,他就又说:“拿证据看看。”刘玉德只要掌握了理和据,他就总能把大事小事都化解开……他们在干调解的那些年里,也许只有一件事没断清楚,那就是胡欢欢的事。其实这件事他们根本就没接手,每次有人告状说又少了什么,怀疑是胡欢欢偷的,刘玉德就伸手要证据:“捉奸拿双,捉贼拿赃,没有汪据我可没法管。说起来这是治安方面的事,我们干的是调解,跟法院差不多。”
刘玉德威德日隆,而高鸿运却没半点起色。调解事情的时埃,都是刘玉德为主,刘玉德问他“你说是不是鸿运?”他才点着头答“是,是这么回事。”刘玉德问“你说对不对鸿运?”他也是点着头答“对,是这么回事。”他心里也实在晷这样认为的,什么理都叫刘玉德说透了,他觉得再说什么就是多余了。长了,这也就成了习惯,只有在刘玉德问他的时候,他才肯定地答上一两声。不论到谁家,他也都是跟在后面,等刘玉德坐了那最显眼的位子,他不是窝头坐在炕沿上,就是抱膝坐在门槛上,手里总离不了烟袋。他心里明明白白,自已是个什么身份和地位,也多少次提出过不愿白占这个差事,可刘玉德就是不肯放。有一次他又提出不干了,刘玉德便找上门去问他:“为什么不干?摆摆理。”高鸿运说:“你一个人就富富有余了。”刘玉德说:“那不行,好马还有失蹄的时候,不怕一万,就防万一。再说人也不能总象刀刃似的公正不偏,有时候难免想偏袒点什么,偏向了谁,你是明理之人,这时候就用上了不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说到家,我不放你就是这个理儿……”再怎么推辞呢?所以高鸿运就一次又一次接着干下去了。
可是调解了六、七年,高鸿运一次也没用得上。当“调解。这种职务终于在无形中取消了之后,高鸿运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象他当初接手这个差事一样。但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就是刘玉德对他的某种吸力更加强烈了。
高鸿运四十多岁,好象全部的皱纹都集中在他的额头上,尤其眉心那一小块,把鼻根和眉根都皱到了一起,系成了疙瘩。他目光移动缓慢,抬手投足都显得沉重,仿佛空气中充满了阻力。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内心里愁肠百结的人。可他到底愁什么?他日子过得不坏,老婆贤惠,儿女也都长得出色;他准都没得罪过,挺受人尊重,连他当上了“调解”也没有人说过他什么难听的话。可是他愁啊!也许人人都淡忘了在他十岁的时候发生的事,可他没忘,任何时侯想起来都好象是刚刚发生在昨天。那是他的愁根,他永远也不会忘掉……
多少年了,他在家里一直供着父亲的灵牌,牌座下面的八仙桌面上用刀刻了一个深深的“刘”字,旁边放了一盏从未熄灭过的油灯。他一直没找到这个姓“刘一的人,一直没找到这个用镢头砸死了他父亲的人!他父亲死得冤,死得惨……小姓人过日子不容易,他父亲靠多别人几倍的用力流汗、勤俭持家,才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父亲被划了坏成份,可很多人都觉得他遭镇压不公平。所以在父亲死后,仝们并没欺侮他们孤儿寡母,高鸿运甚至还可以当上“调解”高鸿运永远忘不掉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在西边的火绒草山上,十三岁的高鸿运哭干了泪水,跪在一旁望着父亲的死相。父亲是跪着死去的,两手还被反绑着,整个脸都磕进了火绒草下面的黄砂土里。他的头顶心挨了一镢头,尸体周围还有五个镢头砸出来的深坑。父亲好象没有立时毙命,因为在搬开尸体的时候,高鸿运发现他落头的地方有一道—道的粗血印,那不是瘀积的血,也不是迸溅的血;再看父亲的脸,见那整个额头都没有皮了。那是父亲用头蘸着自己的血搓擦出来的字迹啊!在这一道道模模糊糊的粗血印中,只有小小的高鸿运认出了那是一个“刘”字……这一切他怎能忘掉?怎能忘掉!
多少个夜晚里,他躺在黑暗中睡不着觉,一个一个地审视着姓刘的面孔;多少次他察颜观色,一个一个地琢磨着姓刘的形迹。可是他拿不准到底哪一个是把镢头砸在他父亲头上的人……当然他怀疑最大的就是刘玉德。他找不出证据,但他却分明感到这个人对自己有着某种强烈的吸力。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在暗中作祟,他才最终同意了和刘玉德一起干“调解。”
可是,六、七年的时间里他找到了什么证据?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有,一点也没有,一丝也没有!反而被刘玉德的公正弄得深为叹服。他知道一个人难以伪装这么长久不露馅,难道刘玉德不是“那个人?”可为什么他的吸力又这般死死地抓着自己?
高鸿运有时候也到刘玉德家去坐坐。虽然都已经不干“调解”了,可是他们的话题仍是评说是是非非。他们还是老习惯,刘玉德坐在太师椅上,高鸿运不是窝头坐在炕沿上,就是抱膝坐在门槛上,手里总不离烟袋。
初秋的一个夜里,高鸿运家里出奇的静。每次他久久默望父亲灵牌的时候,家里就这么静,老婆孩子都悄无声息地远瞅着他。他—袋接—袋地抽烟,犹豫了几次想把桌上的灰尘擦掉却没动手,最后就只是往油灯里又添了点油。他想起好些日子没到刘玉德家去了,就披上件夹袄走出门。
明月当头,空气冷嗖嗖的。高鸿运进了刘玉德家,刘玉德正坐在太师椅上想什么心事。高鸿运在门槛上坐下,慢慢地装着烟袋。
刘玉德纹丝不动,没看他,望着发自的窗外说道:
“我估摸你今晚也该来了。”
高鸿运擎烟袋的手—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你爹死了三十年整,今儿是个大忌日。”
高鸿运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啦!他目光冷硬地盯刘玉德一眼,差点喊出句什么。
刘玉德平静地说下去:
“我知道你在找打死你爹的人。那天我去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大白天还点着灯,我就知道你心火没灭。”
“对,”高鸿运终于说话了,几乎是磨着牙说出来的,“亮了三十年,一回没灭,油快尽了我就往里添。”
刘玉德象是不在意他说的话,继续望着窗外说:
“我也就知道,这笔帐早晚得算,这辈不算下辈也得算,没有不报死仇的。”
“对,你一辈子没说过错话。”高鸿运说完顶紧腮骨,把膝头抱得更紧了。
“我不说出来你一辈子找不着这个人。那天夜里也该有月,却是个云黑头,六张镢头一齐落,谁也不知谁砸上了。我不说你找不着这个人。”
“对。”高鸿运看着刘玉德说,“可不要紧,我传给下辈找,找不着就找他的下辈,早晚得拿条姓刘的命来抵。我知道是姓刘的人干的,这错不了。”
刘玉德仍是不紧不慢,接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
“今天我就告诉你。”
高鸿运顿时两眼喷出火来,恨不能用目光从支刘玉德嘴里抠出那个人的名字来。
刘玉德收回目光看着高鸿运,这一眼看得时间很长很长。他又把目光移开,头不动,把屋里的一切都慢慢扫视了一遍,好象他知道说出下面这句话他就要离开这一切了。他说:
“那个人,是我。”
高鸿运猛地从门槛上弹起来,上前一把就掐在了刘玉德的脖子上。刘玉德闭着眼,浑身松软地任他摇晃着。高鸿运叫喊了几句什么,连太师椅子都摇得哐眶直响……他爆发完最初的一团狂怒,又一甩胳膊退回门槛。他抖抖索索地装烟,把烟末都撒了—地。他费了好长时间才把烟点上,猛吸一口,又猛地喷出老远。他用力平静下心里的怒潮,硬硬地说:
“把理摆摆。”
刘玉德脸色枯黄,一口一口奄奄地喘息着,“没有理摆……杀人偿命……说什么也没有用。”
高鸿运闷头抽着烟,等一袋抽完,就站起身,拾起夹袄披上,向外半侧着身子说道:
“那就,跟我走。”
刘玉德睁开限,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但还不是绝望。他晃着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声。
到了院子,刘玉德略一踌躇,就从墙角的一堆破烂下面抽出—张大镢,递给高鸿运说:
“这是证据。”
高鸿运接过来,低着头在手里掂了掂,就那么提着,头前走去。
来到高鸿运父亲当年死去的地方,两个人站了下来。刘玉德看了眼高鸿运被月光照得惨怪的面孔,就背朝着他跪了下去。
高鸿运紧攥镢柄默然良久,然后猛—用力,镢头带着风声挥起落下,在刘玉德头部映出的阴影里砸出—个深深的黑坑。他扔下镢头,没说—句话,掉头就往回走去。
刘玉德跪在那里抱头大哭——这是他赌下来的命啊……
月光似水,照得夜晚如同自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