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汉江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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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那最后一坯扔向死者面庞上的泥土,该是多么的冰凉(3)

曹玉海登上主峰后,倚在一处岩石后向前寻望,看见三连阵地上,战士们正在抓紧时间加固工事……他举起望远镜,向刚刚才失守的二连阵地望去。阵地上遍布弹坑,被炮火炸断而烧焦的树木还在冒着缕缕青烟……那些身材比较高大而显得笨拙的美军士兵正在修筑工事。还有一些敌兵聚在一起拖运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曹玉海料到,那是敌人在拖运伤员和死尸……果然,山下公路上,停着几辆卡车,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朝山上挥臂喊叫着……西南方向山谷里扬起一阵阵烟尘,伴有坦克轰鸣的沉重声响——显然,敌人正在调动兵力……阳光渐渐暗淡下来。西边的太阳像一团燃烧的火球向山峦后面跌落,同时将血似的光线泼洒在刚刚激战过的山头,阵地上蒙了一层暗紫色……

“看明天了……”曹玉海喃喃自语道,一边放下望远镜。

是的,明天,明天将是血写的日子……

曹玉海回到营指挥所,教导员方新也刚从一连阵地检查工事回来,正和副营长姚玉荣交谈着,神色十分紧张而严峻。

“都知道了吧?”曹玉海问方新。

方新默默点了点头。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干部,白白的脸上带有几分书生气,做工作却非常扎实老练,不辞劳苦,曾被上级授予“工作模范”的称号。

“团里为加强主峰阵地,决定今晚从警卫连抽两个排补给三连……”方新告诉曹玉海,“刚才王政委又来电话,让三连抽下一个指导员,各排抽下一个排长和副排长……保存下来……以后……”

“照办!”曹玉海眉头一扬。

“营长,咱们得赶紧开一个营常委扩大会,研究明天的对策……”方新说。

“开饭喽!”警卫员一声喊,用一只钢盔端回了大米饭。看得出来,米饭毫无热气,显得冰凉。没有菜。

每天的饭,都是炊事班在山下隐蔽处做好,然后送上来……冰天雪地把饭送上山,早已凉透了……警卫员把盛饭的钢盔在几块石头上架起,找些柴火要热饭,却被曹玉海制止。

“别热了,就这么吃吧!”曹玉海说。

“太凉了,营长……”警卫员有照顾首长的责任。

“阵地上,战士们都经常吃不上饭……”曹玉海摇头道,“有些战士把雪和炒面和在一起包在布里压扁,然后揣在胸前捂热吃,叫它是自制的热蒸馍……咱们得多想想战士呀!”

曹玉海、方新等蘸着盐末儿吃了这冰块般的凉饭……

饭后,曹玉海抽着前几天团长孙洪道从沈阳集训回来时带来的“大生产”烟,教导员方新则开始烧毁一些文件、电报——火光映着方新的脸,显得平静而庄严。他们等着前来开营常委扩大会议的连长、指导员们……

当晚,会议结束后,方新赶到三连参加党员大会,并带领三连全体党员宣誓。那时,夜风吹拂着战士们染满硝烟和泥渍的脸,低沉有力的宣誓声似重锤敲击着夜的苍穹……

“我们是钢铁的部队,我们是钢铁的英雄。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我们是共产主义战士……三下江南、四保临江、血战四平、克锦州、打天津、广西千里大进军……我们的旗帜上永远大写着:胜利!胜利……为了保卫新中国,为了保卫朝鲜人民,为了保持一营的光荣,誓与阵地共存亡!誓与阵地共存亡!!誓与阵地共存亡!!!”

天刚蒙蒙亮,敌人便以排炮猛轰阵地。惊天动地的炮声把太阳震出了东山。阳光显得那么胆怯而柔弱,在连续升腾的硝烟、尘埃和随着爆炸崩起在半空中的石块、木桩、枪械零件和树枝的搅扰里,阳光失去了颜色。

隆隆炮声中,美骑一师以一个团的兵力,在五十多辆坦克、五十多门榴弹炮和二十多架飞机的掩护下实施对一营主阵地的攻击。

营指挥所里,三连连长赵连山大喊叫着向曹玉海汇报作战部署,然而他的声音在不断爆炸的炮声中还是显得很弱:“一排二十几个人在东西两个山头背后,炮排的两门炮设在主峰后侧的小山上,二排做预备队……制高点放了监视哨——藏在石崖底下,监视敌人动向……”

敌人几次进攻都被三连击退,阵地前被击毙的敌人横陈竖卧——有二百多具……

为减少人员损失,敌人再次动用榴弹炮、坦克和飞机,向三连阵地狂轰滥炸——铺天盖地的炮弹和炸弹倾泻在狭小的阵地防区,摧毁了一处又一处防御工事,给三连造成很大伤亡。

曹玉海在营指挥所里守着电话机,狠狠地吸着烟,两眼充满血丝。三连连长赵连山向曹玉海和方新汇报阵地情况:“……伤亡太大,只剩几十个人了……营长,得要求补充兵力!”

外边爆炸声不断,掩蔽部的洞子被震得直摇晃,随时都可能坍塌,土末刷刷落下。

曹玉海丝毫没理会不断下落在头上、肩上的土末,一个劲儿地吸着烟。他知道,严重的时刻来到了,阵地上三连只剩几十个人,而全营也只剩半个班的预备队了。刚才团长孙洪道在电话里告诉他,二营、三营阵地也打得很激烈——这意味着,团里也很难抽出兵力支援一营……只能充分发挥现有人员的战斗力,集中使用所剩不多的弹药,击退敌人下一次的进攻。

“赵连山,我把营里的预备队——半个班都配给你!”曹玉海声音沙哑地对三连连长说,“要尽可能依靠现有力量,坚守下去!”

“敌人和咱们拼钢铁,咱们就得凭意志和智慧……”方新叮嘱赵连山。

炮弹从掩蔽部上方尖啸着掠过——敌人的炮火已向我阵地后方延伸……

“营长,教导员,我上去了!”赵连山猫着腰从掩蔽部钻出,奔向主阵地。

敌人炮击刚一停,在山背面石崖下隐蔽的战士们便冲上阵地。敌人如黑压压的羊群分几路向山上围攻。赵连山调动兵力,采用正面反击和迂回敌人侧后突袭的办法,又一次将敌人的进攻击退……

于是,敌人又一次用炮火猛轰三连阵地。几十辆坦克停在山下,不时吼叫着,向山上轰击,随着坦克的炮击,那庞然大物便全身猛烈地抖动,震起的尘埃弥漫在半空……山下公路上,美军汽车往来奔驰着,运送弹药和兵员,同时拉走伤号和死尸。远处山坡下,敌人士兵一堆堆围聚在一块儿休息,有的吃东西,也有的扬起酒瓶向口里倾倒威士忌——在坦克、大炮和飞机的轰炸中,等待着下一次进攻……阳光照在这些敌兵的头盔上,闪出一串一串晃动的亮光。

忽然,从一辆装备扩音器的坦克里,响起一个操“京腔”的女人浪声浪气的汉语广播:“中共士兵们,你们快投降吧……你们的老婆在家还不起账,你们却在外国送死……投降吧,联合国军优待你们……”

在隆隆的炮击声中,女人的播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地传到三连战士隐蔽的背坡石崖下——阵地的防炮洞早已全被摧毁,战士们打退敌人进攻后,便到石崖后躲炮,炮声一停,再冲上山头阻击进攻的敌人。

“美国佬从哪儿搞这么个会说中国话的娘儿们?只怕是从台湾的窑子里拉来的婊子吧?”一个战士抱着步枪,笑呵呵地说,“有本事冲呀,叫个老娘儿们广播有个屁用!”

这个战士满脸被硝炮和尘土染得黑乎乎的,笑着说话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美国兵真熊蛋!咱的手榴弹一响,就和木桩似的往下滚,气坏了那些督战官!”三班长涂金开口道。他身上几处负伤,全身染满血迹,活像一个血人。

靠在涂金旁边的另一个战士,小腿被子弹穿了个窟窿,他正从撕烂的棉衣上拽下一块块棉花捂盖伤口,鲜血汩汩地流出,很快就把棉花浸透了。他为了不让棉裤腿摩擦伤口影响作战,干脆拔出刺刀,把裤筒割开,让小腿露在外边。

其他战士们有的在互相包扎伤口,有的在检修机枪和迫击炮。在这残酷的战斗间隙,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死亡,人在阵地在的信念鼓舞着他们,怯懦、犹疑、恐惧在勇士们的心中没有一丝余地。

敌人炮火再次延伸后,三班长涂金大喊一声“走哇!”带头奔上前沿阵地。

敌人的进攻又一次被击退了。

午后,团长孙洪道向梁兴初军长直接求援,希望能拨给三四二团一个营。

梁兴初在电话中问他还有多少人,孙洪道说,全团只剩下一百多人了;在战斗最激烈的三五○点三高地,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但是,梁兴初一时拿不出预备队支援三四二团,命令他们依靠现有力量,坚持到下午三点。

孙洪道立刻给一营营长曹玉海打电话询问战况。

“团长,情况是很严重!”曹玉海沉着地告诉孙洪道,“阵地上人越来越少,不过请团长放心,只要我曹玉海在,就要守住阵地!”

正在曹玉海与孙洪道打电话时,营部通信员通然跑进掩蔽部,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营长,敌人已从后边迂回上来,包围了营部!”

曹玉海浑身猛地一震,他意识到,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他匆匆向团长告别道:“团长,敌人包围了我们营部!我跟你告别了!团长!”

孙洪道顿时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事,他在电话里吼着:“曹玉海,你听着!实在不行你先撤下来,天黑以后我给你调兵反击!不能蛮干!”

“敌人离我们太近了,我走也走不开!再见了我的好团长!”曹玉海大喊了最后一句,扔下电话,冲出掩蔽部。

孙洪道听见电话筒掉落的哐啷响,一愣,连喊:“曹玉海!曹玉海!”却再无回音了。

曹玉海,这位解放战争后复员到地方工作的战斗英雄,在部队赴朝参战途经武汉时,闻讯找到部队,坚决要求随老部队赴朝作战。为了不牵累未婚妻,他甚至拒绝了武汉东湖疗养所那位女护士对他的一片痴情。

想起曹玉海在武汉要求归队的情景,孙洪道这个身经百战的铁汉子,忍不住泪水横流,最后放声大哭!

“曹玉海……”孙洪道哭喊着,撂下电话,向团指挥部外边跑,被政委王丕礼拦腰抱住。

“你放开我!”孙洪道吼着,“我得亲自上三五○点三高地!放开我!”

“老孙,咱们的团的任务还很重啊……防御战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王丕礼死死抱住孙洪道……

曹玉海牺牲了。当他率领营部几个战士向黑压压涌上来的敌人反冲击时,不幸中弹……战士们高喊着为营长报仇的口号,再次将敌人压下山去。

阵地上暂时宁静下来。空中,几架敌人的侦察机在盘旋。阵地上,只剩下教导员方新、三连连长赵连山和二十几个战士了……他们抓紧战斗间隙,又掩埋了几位牺牲的战友:三班长涂金、八班长申德恩、六○炮手傅国良……他们把战友的遗体轻轻放在被毁的掩体里,用圆锹铲起被炮火烧焦的土将战友一一掩埋……

十几分钟后,敌人再一次成群涌上山来。连长赵连山率领战士们沉着地向敌人投弹、射击……敌人倒下一批又冲上来一批……赵连山眼看阵地要被敌人占领,急忙命令通信员去把担任预备队的二排调上来支援。但是半天也不见人来,最后,只有二排五班长马喜才一个人从山后跑来。原来,二排战士们在向主峰运动时,被敌机发现,一阵扫射和轰炸,几十人全部阵亡,只剩下五班长马喜才一人奔上阵地。

“打呀!二排同志上来啦——”看到五班长上来,战士们高兴地叫喊起来。

“你们二排都上来了吗?”赵连山问五班长,“人呢?在哪儿!”

“有我在!我有四颗手榴弹,我就代表二排!”马喜才不想把二排全部阵亡的消息告诉连长。

顿时,赵连山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从马喜才手里要过一颗手榴弹,走到教导员方新面前。那时,方新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无声。

“教导员,你快点下去吧!离开阵地……”赵连山声音颤抖着劝教导员撤离,“阵地上就剩最后几个人了,你快走吧……”

赵连山连说几遍,方新只是默默坐着,一言不发,好似什么也没听到。

激烈的枪声响起——敌人又冲上来了。

“教导员,你快下去!再见了!”赵连山喊了一声,提着手榴弹冲上阵地前沿。

赵连山一走,方新立刻带着两个通信员和一个电话员上了前沿。当他刚刚跑上阵地,一颗炮弹落在他附近,他连忙卧倒,顿时觉得左腿被什么东西狠命一击,先是钻心的巨痛,稍顷便麻木了。他低头一看,大腿左侧靠胯骨部位被弹片击中,鲜血直流。

通信员要背方新下去,方新执意不肯,一把将通信员推开,挥枪向敌人射击——那时候,枪声似刮风,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然而,方新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他的全部听觉和视觉都集中在蜂涌包围上来的敌人那里……敌人逼他越来越近,他将手枪里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击中一个高个子敌兵——那个敌兵像一堵墙似的倒下去。之后,方新拣起一颗迫击炮弹,两手紧抱着炮弹飞身冲入敌群……敌人一个个惊得呆若木鸡,旋即,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伴着阵阵敌兵的惨叫在血色黄昏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