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昼夜恶战过后,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遮盖了砥平里满目疮痍的战场。这天早晨,一架直升飞机的轰鸣在砥平里两侧盆地上空震响。直升飞机缓缓降落,机桨旋转的巨大气流把地上的积雪搅起,扬到半空,在雪末像雾一样的包裹中,直升飞机降落在一片冬日的稻田里。
舱门打开后,穿着环佩手榴弹的马甲,戴着一顶缀有三颗星徽的毛边帽、挎着手枪的第八集团军司令官李奇微威风凛凛地走下来,从容不迫地接受着前来迎接他的下级军官的敬礼。
砥平里激战刚刚结束,李奇微便迫不及待地飞来视察。
在中共军队和北朝鲜军队一个星期以来发动反攻的猛烈打击下,李奇微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在横城附近作战中,南朝鲜第八师几乎全军覆灭,这些南朝鲜士兵似乎把中共军队看成了天兵天将,当脚踏胶底鞋的中共士兵突然出现在阵地上,总是把许多南朝鲜士兵吓得头也不回地飞快逃命。李奇微很难理解,费了很长时间重新整顿起来投入战斗的南朝鲜第八师,仅仅被中共军队一次夜间进攻便彻底崩溃。正是由于南朝鲜第八师的仓皇撤退,才使美二师翼侧暴露无遗,遭受重大损失,尤其是火炮的损失更为严重,一下子丢了四个炮兵营……然而,让李奇微感到如释重负的是,砥平里的死守成功了。在中共军队几个师的包围攻击下,弗里曼上校指挥的美二师第二十三团和蒙其拉尔指挥的法国营坚守住了砥平里防御圈,遏止了中共军队猛烈的攻势。
让李奇微感到万分庆幸的是,正是由于他面对下级指挥官的撤退建议而不为所动,凭自己的经验和判断下达了死守砥平里的命令,才防止了中共军队向原州以南纵深的攻进。
二月十三日,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少将乘直升飞机抵达砥平里,听取弗里曼团长关于第二十三团的警戒情况和敌情报告。当时,团长弗里曼上校向阿尔蒙德建议:在中共军队几个师对砥平里形成包围的危险局势下,应下令二十三团从十四日开始向南撤退。阿尔蒙德少将也计划将第十军的力量向原州方向集中,鉴于第二十三团面临的紧迫情况和应战能力,他接受了弗里曼上校的撤退建议,并于当日立即向李奇微报告。
李奇微接到阿尔蒙德的紧急报告后,经慎重思考,觉得砥平里是整个战线中的关键环节,如果放弃砥平里势必使西线美第九军团的右翼和原州地区的美第十军的左翼全部暴露,从而面临很大威胁。如果美第九军遭受攻击,不仅使正在进行中的目标汉江以北的“雷击作战”收不到预期的效果,而且会招致全线龟裂,同时丧失反击的重要据点。中共军队为第四阶段攻势的成功,攻占砥平里是绝对必要的。因此,美第二十三团为确保砥平里,应死守到最后时刻。于是,李奇微一面下达死守砥平里的命令,一面急忙调兵遣将,令美二师第三十八团从文幕里向砥平里增援;令位于美第九军右翼的南朝鲜第六师和英第二十七旅向砥平里和文幕里之间转移,封闭美第十军前面的间隙。当美二师三十八团十四日增援砥平里受阻后,李奇微考虑原州第十军正在强大中共军队的攻击下苦战而无力支援砥平里,遂急令西线美第九军增援砥平里。根据他的命令,美第九军军长穆尔少将调美骑一师第五团向砥平里以南的曲水里开进,为突破拦阻,又为第五团增调一个装有九○毫米火炮的坦克连支援。派骑一师第五团由梨浦里方向经曲水里增援砥平里的成功,又使李奇微为之得意:中共军队在曲水里以南的望美山和注邑山并未布置强大的打援部队,少数阻击部队火力也很弱。尽管中共军队占据了公路两侧有利地形,发射火箭筒、投掷手榴弹进行阻击,甚至不断有勇敢者抱着炸药包从丘陵一侧或小溪中间跳上坦克爆破,但由于他们缺少强有力的反坦克武器,甚至在坦克必经的隘路上也没有埋设反坦克地雷或是挖掘出防坦克壕,使得骑五团以损失一个连兵力的代价,终于由坦克纵队突破阻截,进至砥平里……
现在,几昼夜激战过去了,中共军队被迫放弃了夺取砥平里的企图。李奇微亲自飞到砥平里视察战场。
前来迎接第八集团军司令官的二十三团团长弗里曼在第一夜的激战中臂部被迫击炮弹片击伤,此刻,他挎着一只受伤的胳膊,昏昏欲睡的双眼充满血丝,似乎还未从那恶梦般难熬的夜战中清醒过来。在料峭的寒风里,他不住地咳嗽着,一边喋喋不休地向李奇微描述着刚刚过去的激战:
“……十四日夜里战斗最激烈,日落后,敌军在刺耳的喇叭声和锣声的伴奏下,从四面八方向我阵地猛攻,至深夜战斗达到高峰,夜空布满照明弹、曳光弹、飞散的信号弹和闪亮的钢花,景色极为壮观,然而在夜空下,却是一场无比凄惨的大混战。在敌主攻方向上,成群的中共士兵从望美山开始像山崩一样冲击过来,与我二营反复激战,双方多次白刃格斗,阵地上一片鬼哭狼嚎……中共军队和太平洋战争中的日军一样,冲锋时高喊着‘万岁!’不惜一死,勇猛无比……到十五日凌晨两点,敌军攻占了我二营右翼阵地,当时全团面临一击即溃的危急状态,我紧急命令投入团和营的全部预备队增援,但敌军抵抗十分顽强,阵地没有夺回。黎明前,我命令该营后退二百米,编成阻击阵地……熬到天亮后,敌军终于停止进攻……在其他三个方向上,同样历经一夜苦战守住了阵地……”
“好了,”李奇微打断了弗里曼的话,似乎对于他不厌其烦地描述中共士兵的勇敢有些不耐烦,“我想听一听,在中共军队几个师的围攻下,你们都采取了哪些明智的措施?”
“由于我们的兵力少,无法将砥平里四周的高地连接,只好将环形防御阵地缩小到团的兵力所能控制的范围内。”弗里曼一边为李奇微引路,走向一处防御阵地,一边介绍着他的防御部署,“……尽管将环形阵地外沿缩小到最小范围,但其周长仍有六公里,以四个营的兵力防守还是很勉强,我只好减少预备队,团部只得留一个连,各营只得留一个排,其余兵力全部投入第一线,并将坦克连配置在第一线的外围,同时深挖堑壕,在阵地周围埋设防步兵地雷和照明雷,在各营连阵地接合部以自动火器形成交叉火力网以弥补间隙。我考虑到军离师主力部队二十五公里被孤立包围,缺乏预备队和防御纵深,只好以加强火力来弥补这个致命的弱点。我们配属有一五五毫米榴弹炮一个连、一○五毫米榴弹炮一个营、高射火器一个连、坦克一个连和迫击炮五十一门等火力,在当夜激战中,全团火炮同时开火,在阵地周围构成严密的弹幕,每门火炮平均发射二百五十发炮弹……中共军队只有少量小口径迫击炮,基本上靠步兵波状式冲锋,靠步枪射击和投掷手榴弹,在我团密集的火力拦阻下,他们成百上千地倒地而死……”
李奇微满意地听着弗里曼的报告,仿佛不经意地耸了耸双肩,脸上露出笑容。他高兴地说:“弗里曼上校,我应该感谢你和你的团队的英勇战斗,你们死守砥平里的成功,作为一个极好的战例,将对我们今后的作战行动产生重要的影响,它的意义并不亚于仁川登陆……我在想,今后面对中共军队的包围和进攻,我们完全可以凭借火力的优势而据守一点,只要坚守到天明,我们就可以借助飞机的轰炸和装甲纵队的突破来粉碎敌人的围攻……上帝在帮助我们,中共军队的武器装备太差了……”
李奇微在弗里曼等人的引导下,跨过稻田,走上一处丘陵地的堑壕,这时候,他们停住了脚步,看到在激战过的阵地前,横陈竖卧着一大片中共士兵的尸体,大约有数百具……
“这是尚未来得及掩埋的一部分,”弗里曼上校告诉李奇微,又补充说,“战斗结束后,下了一场大雪,把中共士兵的许多尸体掩埋了,据各营统计,倒在我团阵地前面的敌人尸体有两千多具……”
“在东京的时候,麦克阿瑟将军告诉我,中共士兵拿生命不当一回事,看来果真如此。这些中国人跨过自己伙伴的尸体,不断地扑向我们的火网,这种勇敢精神值得任何军人为之钦佩……但是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李奇微望着地上的尸体,踌躇满志地说,“我正在计划发起另一次攻击,让敌军付出更大的代价,这次攻击作战的代号叫做‘屠夫行动’……说起来好笑,当我把‘屠夫行动’的代号通知五角大楼之后,乔·柯林斯马上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屠夫’一词肯定会给公众造成一种不舒服的印象,这可能是因为共和党指控杜鲁门政府在朝鲜的目的就是屠杀中国人,为此,美军也会付出重大伤亡。我简直不明白,战争就是意味着杀人,对这一点还能有什么异议吗?他妈的真让人觉得好笑。军人应当按军人的法则行事——我决心已定:‘屠夫行动’立即开始!”
让麦克阿瑟感到意外的是,第八集团军经过李奇微的整顿,采取了一种稳扎稳打、齐头并进的战术,将战线从朝鲜半岛的三十七度线附近逐渐又向北推了回去。战场上形势的好转,却让麦克阿瑟落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不久前,他还一再渲染朝鲜战场的严重局势,给华盛顿当局施加压力,声言如果不立即采纳他的扩大朝鲜战争的计划,第八集团军将面临覆灭的危险。然而自李奇微指挥第八集团军从一月中旬开始发动进攻以来,他曾经预言的那种全军覆灭的危险似乎并不存在了,这一点让麦克阿瑟多少感到有些难堪。不过,麦克阿瑟对李奇微的这种消耗战的方针并不放在眼里,轻蔑地称之为:一场拉手风琴式的战争,嘲笑这种作战的公式是:前进,直到我们的补给线拉长,然后在敌方的进攻下后退,直到敌方的补给线拉得过长——如此进进退退。尽管麦克阿瑟这样说,但战局的好转却是显而易见的。于是,麦克阿瑟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归于自己的名下。难道不是自己首先提名由李奇微接替阵亡的沃克出任第八集团军司令官的吗?难道李奇微的进攻计划不是经他麦克阿瑟批准的吗?毫无疑问,在麦克阿瑟的努力下,朝鲜战场的严重局势开始一天天转好,既然如此,他的更大的雄心勃勃的战略计划为什么还不被五角大楼采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