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晓腆着肚子,提着个黑包,扬扬得意地推开了苏兆红办公室的门。
“大主编,”翟晓装萌,“你在忙什么啊?最近身体好吗,心情好吗,一切的一切,都好吗?”
别说是翟晓,苏兆红跟谁都不习惯这么没大没小的招呼。她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正儿八经地伸出手来:“嗨,你好。请坐请坐。”
翟晓见苏兆红没接他的茬,有些失望。他坐下,把包放在肚子上,又一伸胳膊,将苏兆红正在看的杂志清样,一把拽到自己跟前:“我看看你都搞了点什么?”
偏偏苏兆红最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何况是她的清样!
“搞了点什么?”他怎么能这样说?
虽然杂志的发行,一期不如一期,但从策划、选题、找作者、讨论、修改、设计、版式、封面,哪一样不要付出精力和心血?
“搞了什么?”他居然用“搞”这个字?仿佛在说男女关系!
“没搞什么!”苏兆红硬邦邦地将清样从翟晓眼皮下面抢了过来,“我能搞什么啊,哪里有你那么会搞!”
“咦,那就太客气了。我呢,我也就是比较会赚钱,但搞这个,”他顺便用手指尖捏了本放在桌上的杂志晃了晃,“真没你会搞。毕竟你是行家,自然搞得有声有色。”
翟晓可没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是那种很难体察到别人心情的人,自己高兴,就以为全天下的人凑巧也都特别高兴。
见苏兆红也没给他倒水的意思,他自己起身,拿了个一次性杯子,又从黑包里拿出一个茶包来,丢进去,到饮水机前倒热水。
苏兆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终于站起身,敷衍道:“我来吧。”
“不用不用,”翟晓胖手一挥,吹着热气,端着杯子又坐到桌子跟前来,“咱们俩客气个啥,我来你这,就跟到了自己家似的。”
苏兆红问他:“有什么事情吗?看你这么高兴,是什么生意赚了?你赚得多了,我们的广告费是不是也该加点啊?”
翟晓喜滋滋地摇头:“我呀,我还真没赚到什么。不过,今天来找你,是想给你和你们杂志社一个发财的机会。我们有钱大家一起赚,你说好不好?”
苏兆红问:“还是你的养脑仪吗?”
翟晓受了委屈的表情,撒娇道:“什么叫我的养脑仪?那不也是你的,是全国人民的吗?确实,还是跟这个养脑仪有关。因为我们广告到位,最近卖得还挺好。我有个很大的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是什么?”苏兆红见翟晓两眼放光,不由自主就有些警觉。不管怎么说,翟晓都是商人,而她自己则是文化人。商人骗人那是天经地义,文化人吃亏,似乎也是天经地义。
“你可别害我啊,钱我们是想赚,但必须是合法的。”
“怎么会违法呢?”翟晓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你是我的老同学、小师妹!我害谁也不会害你啊。”
原来,翟晓的提议是他自己做一本十六开二十个页码的广告册,主要就是关于养脑仪的内容。
当然,为了增加养脑仪的疗效,广告册里还有一些养脑的小常识。他的要求很简单,他的广告册搭配着苏兆红的杂志赠送。
“只是用下你的发行渠道,”他对苏兆红说,“发行那边我去跟他们谈,我们之间只要谈谈钱就好了。”
苏兆红心想,这是好事啊。广告册的印刷费用和广告内容都是翟晓自己弄,她不用再找编辑帮他写软文,而且还有钱拿,何乐而不为呢?
她说需要跟杂志社的其他同志再商量商量,其实自己心里已经定了下来。
果真,大家一听广告费可以涨,都纷纷点头同意。
小蔡煞风景地提了两句:“广告内容我们要不要审查?还有,搭配广告,文体厅会查不?”
老实说,小蔡的担忧也是苏兆红的担忧,但她觉得她能摆平这事。赤字当前,只能这么做了。
晚上,翟晓请编辑部所有同仁一起吃饭。去的是一家清真馆子,因为天冷,吃涮羊肉才合适。
翟晓大赞苏兆红,从她当年读书就是才女开始,一直到现在成为行家,办出多少喜闻乐见的先进期刊来。
为了夸奖苏兆红,他不惜贬低自己,把自己追求苏兆红未果的事,也拿来开涮。大家听得很有趣,碍于苏兆红是领导,又不好意思多问。
苏兆红不满地拿筷子点点翟晓跟前的碗:“你能好好吃饭吗,可以别闹那么多笑话吗?”
编辑部女人多,没人喝酒,翟晓带来的五粮液,全让他自己给喝了。越喝越醉,越醉越喝。
苏兆红听他讲得 唆,借着上厕所,跑出包厢,站在二楼的阳台处,透透气。
突然就听见身后袁二元的声音:“哎,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没看见有人进来啊。”
她扭过头,就见袁二元正躲在黑暗里,跟她在同一个小阳台上。苏兆红更奇怪:“我进来时也没见有人啊?”
袁二元就开玩笑:“也许我们俩都是鬼了,可自己并不知道。”
苏兆红吓一跳,埋怨道:“一点都不好笑。”外面天冷,她把围巾披在肩上挡风。
袁二元说:“你也是出来躲酒的吗?工作应酬,还是私人聚会?”
话音未落,就听见翟晓醉醺醺地大着舌头由远而近:“苏兆红,苏兆红,小师妹、小师妹,你在哪里?我这杯酒得等着跟你干杯呢。”
袁二元记性好,仅凭声音,就听出了是谁。他哈哈笑起来:“是上次那个要给你买表的男的,对不对?你的医生呢?怎么,散伙了?”
苏兆红恼羞成怒:“别瞎说行不行?今天是我们编辑部聚会,他就是谈生意。”
翟晓一头撞进了阳台,手里果真还拿着一个酒杯,见到苏兆红就拉拉扯扯。
“哎呀,小师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我又不是大老虎,又吃不掉你,你跑什么呢?放心,我早对你没那个意思了,你不用躲着我。我现在有女朋友,她哭着喊着要跟我结婚,可我还想考验考验她。太年轻了,不懂事,我怕她只是喜欢我的钱。我得让她爱上我才行。你说是不是?”
他转头看见了袁二元:“哎哟,原来这是小师妹夫啊,久仰久仰。”
他把杯子又举到了袁二元跟前:“来,你也来干一杯。”
见翟晓醉得实在有点不像话,苏兆红被他拉着扯着,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袁二元只好替她挡一阵。
他一把搂过了翟晓,让他的手从苏兆红的衣服上脱下去。他拉着他进了包厢,接过翟晓手里的酒杯,替苏兆红一口喝干。又把酒瓶里的剩酒,一一倒在了其他人的杯子里,吆喝着大家干掉,然后单方面大声宣布,饭局结束了。
翟晓嘀嘀咕咕着,被自己的司机搀着离开了。苏兆红想谢谢袁二元,却发现他不在了,估计是回了自己的包厢。
第二天,她买了点水果,提到袁二元那里,表示感谢。
袁二元开门时,穿了件圆领睡衣,正卷着袖子、拿着块抹布。
苏兆红中规中矩地举了举水果,有点矜持地说:“你这是在忙啊,打扫卫生?”
袁二元甩了下抹布,说:“颜料洒了,我正用松节油擦呢。”
苏兆红吸吸,果真,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她探头一看,正当间的地上,一大块赭红色的油彩,地板砖的颜色都变了。
“我帮你吧,”她放下水果,也卷袖子。
袁二元一摆头:“不用。我自己来,这东西刺激皮肤,别把你手弄粗了。”
苏兆红说:“咳,什么粗不粗的,本来也不细。”
“那就更得注意了。否则跟人握手时砂纸似的,人家还以为你真的是个大男人呢。”
苏兆红说着没事,就进了洗手间,去拿抹布。
想了想,不对头,伸出头来问袁二元:“你说人家以为我真的是个大男人,这话啥意思啊?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袁二元没心没肺地跪在地上忙活着,头也不抬:“意思就是你平时就比较像男人呗。”
“哪里像?”苏兆红已经不高兴了,变了脸色。可惜袁二元背对着她,看不见。他放了抹布,抬起头想了想:“声音呀,脾气呀,走路姿势呀,对了,还有穿着!都比较中性。”
说完,埋下头继续用力。
苏兆红越听越生气,站到了他的身后:“两块钱!”
袁二元吃了一惊,苏兆红生气时,才会喊他两块钱。他转过头,抬头看了眼苏兆红,果真,脸黑着,眉头皱着。
“怎么了怎么了?”袁二元关节不好,蹲下去再站起来怪费事的。他扶着腿一点点刚站直,苏兆红就说:“我可是好心好意提着水果来谢谢你的啊。”
袁二元看了看水果,赶紧说声谢谢,又一脸茫然地问:“然后呢?”
“然后你说我像男人,还是大男人!”
苏兆红不客气地逼近,袁二元赶紧后退:“我以为你喜欢听人这么赞美你呢。”
苏兆红气呼呼地说:“难道你喜欢被人叫小女人?”
袁二元开玩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那你觉得我像吗?”
苏兆红扔了抹布,扭头要走。袁二元一把拉住了她:“咦,还真生气了?”
苏兆红说:“生气了。”
袁二元逗她:“我马上画幅漫画送给你。这个这个,就叫《狮娘有颗男人心》,怎么样。”
说到漫画,苏兆红就没了脾气。她只能佯怒,冲着袁二元横眉冷对。
袁二元看出她消了气,就迅速转了话题,指着那筐水果,说:“这也太多了吧,又是香蕉又是橙子的。我一人吃不完,你拿回去一些,给暖暖吃。”
苏兆红从小到大,从没有跟一个异性,有过和袁二元这样的交往。他既像哥哥,又像朋友,有些时候,还像她的长辈。他从不生气,既不伤害别人,也很难被人所伤。人们通常都无法知道是什么在操纵着情感的车轮,争吵或挑衅的背后,常常有很复杂的原因。这些东西,让苏兆红难以理清,以致宁愿敬而远之。
但袁二元不同,他稳定乐观的情绪,足以让苏兆红敢在他面前不顾体面地放肆,甚至撒娇。最神奇的,他还是个男人。这和苏兆红认识的大部分男人,可太不一样了。
上着楼梯,苏兆红不由嘴角带上了笑意。
这个两块钱,还真是够让人无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