栁如烟跺跺脚说:“她这不是任性吗?我是被俘,她救得了吗?”
孟泉林拉了栁如烟一把,说:“还在城门口站着干什么?有话到大营里去说吧。”
来到议议事厅,与唐赛儿、程济等人相见,大家都兴高采烈。
唐赛儿说:“你囬来就好了,我们正缺你这样的人手呢。”
落座后,栁如烟咕嘟嘟地喝了一碗水,方行子找来一套应服让他换上。唐赛儿劝栁先生先下去歇歇,晚上还要备酒为他压惊、洗尘、接风。
栁如烟说:“这么久不见了,听听你们说话也好。”
唐赛儿说:“那也好。”她向栁如烟介绍了几种不同方案,说方才大家正在议义军的去向,有人主张在山东站稳脚跟再图发展,有人主张打出山东,她问栁先生有何高见?
栁如烟说他刚回来,一时说不出什么来。不过想想朱棣的例子就明白了。朱棣当年起兵靖难,打了三四年,才占了三、四个城市,总是你进我退的拉锯战,后来朱棣想明白了,甩开山东、河北,不占城池,大军直逼南京,朝廷不是一下子就垮了吗?他称这叫抢占地利。
栁如烟甚至提出了一个声东击西的策略,让官军觉察出来,义军表面上好像是去打济南,实则挥师南下,走苏北过长江,直逼南京,人不知鬼不觉,等官军发现了,为时已晚。
这建议不但得到方行子、孟泉林、孟云的赞赏,对唐赛儿的吸引力也很大。她本不是个固执已见的人,这时就下了决心说:“好,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们就打出去。”
唐赛儿接着提出要求,要将领们各司其责,准备足粮草辎重,分几路出兵,谁佯动,谁为主力,以没具体进兵路线、策略,她要孟泉林、方行子他们几位再谋划谋划。
晚宴后,虽然很晚了,方行子一点困意也没有,她约了栁如烟出去转转,透透风。
方行子和栁如烟坐在校场旁边林间草地上。方行子说:“你真是大难不死呀,谁也不会想到你能逃出虎口。”
栁如烟早已编好了他的“故事”,张口就来:“是呀,我也认为必死无疑。幸亏朱棣那时不在南京,太子监国,没实权,我这样的人犯,不经朱棣亲自审问,谁也不敢轻易处死我,这反倒占了便宜。”
合情合理,他的故事一点都没引起方行子怀疑。
方行子说:“只可惜景展翼了,她对你心太实了,明知沒有希望,还是去救你,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栁如烟很痛苦地说:“我对不起她呀。”
方行子劝慰她说:“这也是沒办法的事,你得振作起来才是。”
栁如烟问:“你和孟泉林过得好吗?”
方行子显然不愿涉及这个话题,她说:“好啊。”她已站起身来,她说:“大军出发前事情很多,咱们帮着准备准备吧。”
栁如烟只得答应着。
朱棣南归途中,在山东临城临时驻蹕。这是个小城,几乎无法接纳这么厐大的皇家队住,除了皇上和妃子们驻城里,朱棣下旨,军队全扎在城外露营,不准进城骚扰地方百姓。
县令提前把县衙收拾出来供朱棣当临时行在。又动员一位前朝致仕侍郎、一位萊州府同知和一个丝绸商腾出了宅子,安排了几位妃子下榻,朱棣很满意。
吕婕妤和贤妃住在丝绸商的大宅院里,前后院。
这天晚饭后,她们出来纳凉,在天井里不期而遇,便坐在凉亭石凳上一起聊天。铁凤在一旁侍奉,添茶倒水上点心,因为外面蚊子多,吕婕妤就提出就近到贤妃的客厅里坐一会,反正大长的夜,也不急于睡觉。贤妃当然欢迎。
落坐后,贤妃说:“可算要囬到南京了,下次皇上再征漠北,我可不去了。”
吕婕妤说:“可皇上一刻也离不开你呀。”
贤妃说:“你又瞎说,他对你也视如掌上明珠啊。”
吕婕妤酸溜溜地说:“那是从前,现在皇上过我门口都不往里看一眼。看在咱都是从朝鲜来的份上,姐姐吃干的,也分一杯羮给我们呗。”
贤妃性子温和,从不苛责人,因为同是朝鲜人,又是一同贡入宫中的,她不忍心看着姐妹受冷落,就笑着拍了吕婕妤一巴掌,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我告诉你,皇上不喜欢你只有一点,你太争强好胜,嘴不好。皇上到谁宫里,你就在皇上面前说谁坏话,你这不是惹皇上生气吗?你我能挡得住皇上宠幸哪个妃子吗?不如顺着皇上来,他反而会高兴。”
这本是掏心的好话,吕婕妤心里却很生气,以为她是在贬自己,她能当自己说,更能在皇上跟前说坏话。但表面又不能撕破脸皮,她想到了药酒,就说:“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窍门拢络皇上吧?”
贤妃说:“又瞎说,我还能有什么窍门?”
吕婕妤看了一眼摆在案上蒙着红布的罈子,一笑道:“秘密不在那罈子里吗?我听说,每次皇上驾幸,你和皇上一人喝一碗什么壮阳补阴汤,皇上就离不开你了,每晚上都如胶似漆的……”
贤妃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尽胡说,什么壮阳补阴啊,那是我配的补药,补身子的,谁喝了都有好处。不信你尝尝。”说罢起身,打开罈子口,吕婕妤凑过去,闻了闻说:“是很香。”
贤妃便吩咐铁凤去拿个碗来,臽一点让婕妤尝尝。
铁凤答应一声,拿来一个小碗,用长柄勺从罈子里舀了小半碗,吕婕妤故意说:“这么小气,给这么点!”又往罈子里看,她是有备而来的,趁贤妃不注意,她把早己准备好的一包粉末抖到了罈子里。这是她从城里药店买来的巴豆,炒熟后去皮,硏成了粉末。人吃多了巴豆会跑肚拉稀。如果朱棣下次喝了贤妃的大补汤,弄得坏了肚子,他就会迁怒于贤妃,也就会疏远了她。这是吕婕妤的如意算盘。
铁凤把这一切看在了眼中,这正是她所期望的,让她们狗咬狗,她再居中做文章。
吕婕妤尝了尝,巴哒一下嘴,说:“味道不错。明个把方子给我,皇上不也就登我门了吗?”
贤妃又打了她一巴掌,两个人都笑起来。
铁凤冷眼看着这一切。
送走吕婕妤后,铁凤侍候贤妃卸了妆,回到自己屋子,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吕婕妤关注贤妃的大补汤,方才又尝了一小碗,这就为铁凤的设计打开了通道。光吃巴豆粉,只能跑肚拉稀,却不能致人死命。她要的效果是毒死朱棣,又让贤妃和吕婕反目,互相指责。
她打开妆奁盒,拿出一个粉盒,把香粉倒在纸上,底下有一个油纸包,她小心地打开,里面是白色粉末,这是她在南京备下的,一直没有机会投毒。她眼里闪过一丝仇恨的火焰。她又把油纸包包好,掖到了怀中。
铁凤又来到贤妃起居室里,
贤妃不在,她在洗澡。有两个宫女在打扫房间。装补酒的罈子摆在案上。
铁凤进来,两个宫女忙直起腰来粛立,铁凤必须支走她们,就找茬儿,她鼻子嗅了嗅,板着面孔训斥她们,说贤妃寝宫打扫得不净,熏的香也不对味,皇上不喜欢这个味,你们不知道吗?上次郑和从古里带囬来的香怎么不熏上?并要她们马上换香。
两个宫女说了声“是”,忙出去拿。
铁凤趁机带严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揭开罈子上的红布,掏出怀里的油纸包,将粉末抖了进去,又用勺子搅拌一下,再封好。她吓得自己捂住胸口,脸色也变了,半响才恢复过来。
四
莒县义军队伍正在准备出发,显得很紧张。孟泉林亲自督束士兵把粮草辎重打包装车。
方行子和栁如烟在逐一检查。
栁如烟显得胸有成竹,义军声东击西,他认为官军无论如何想不到。在他们看来,我们打济南占领交通要冲,又是城池坚固的存粮之地,合乎情理,怎么会南下诸城奔荒僻的苏北呢?
方行子很担心孟师傅他们佯攻这一路,还是很有危险的,他们将面对安远侯栁升和卫青的防倭大军。方行子想到这一路去帮他。
栁如烟恨不能找出一百条理由阻止她,甚至说她离不开“丈夫”会被人笑话。
方行子还真怕人指她脊梁骨,只好放弃这想法。
栁如烟一往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还是跟我在一起吧,我也能照顾你。”
方行子笑了:“说不上谁照顾谁呢。上次一不小心,你不就当了俘虏吗?”栁如烟也笑了。
义军在莒县城步云绸缎庄订了一批货,是预备换部分军服的。唐赛儿认为多此一举,打到哪抢到哪,还怕没有布疋吗?既是栁如烟出面订了,唐赛儿不好驳他面子,认了,但指示少买,别超过一百疋。
对于栁如烟来说,买多买少都无所谓,他必须到绸缎庄去接头。
临行前,栁如烟和程济带着几个士兵,赶着两辆马车来到绸缎庄前下马,栁如烟把缰绳扔给卫士,自己和程济走了进去。
老板和店员马上笑脸相迎:“大官人来了?快上茶。”
栁如烟问老板,他们要的一百疋布准备好了没有?
老板说:“齐了,全齐了,现在就可以装车,二位大官人可到库房里去验货。”
栁如烟必须支走程济,就让他先去验,自己跟老板再杀一杀价。
程济跟一个店员到后头库房去验货了,栁如烟看周围无人,迅速把一封信交到老板手中,老板会意,掖进袖筒,栁如烟吩咐他马上送走,必须亲手交到栁升手中。
老板说:“明白。”
大事办完,栁如烟这才说:“我也去验验货。”向后头走去。
当天夜里,莒县城火把烧天,马蹄声得得,义军开拔了,先是开门冲阵,因为来势凶猛,孟泉林的西路顺利突围,很奇怪,栁升只派小股部队追击,大部队没动,对南门也未加更多防范。
风尘仆仆的桂儿已经来到莒县西门外,她看见城中军队正开往城外,旗号正是“大明皇室斗王朱”,桂儿几次想靠近队伍,都被人家推搡出来,靠近的可能都沒有。她急坏了,好歹看见一个士兵离队钻入小树林,她急忙追过去,刚要张口,那人原来是解开裤子尿尿。
她忙害羞地背过身去,等那人撒尿声结束,系上裤带,桂儿才转过身来说:“这位大哥,求你帮我找找方行子。”
那兵士说:“你好大的口气,方头领是你想见就见的吗?连我们平时都见不到。”
桂儿只好编谎说:“我是她妹妹呀。求你帮忙了,这千军万马的,我上哪找去呀!”
那士兵说:“她不是我们这一路,我们是去打攻打济南,他们干什么不知道,你到南城门去看看。”
桂儿只得拔开腿往南城门方向跑。
朱棣多贪了几杯酒,走进贤妃临时寝宫时,脚步有点不稳,他本来是去景展翼那里的,景展翼说她不舒服,早早睡下发汗了。沒办法,他又来贤妃这里,他己经一连三天没换地方了。
贤妃上来搀他坐下说:“圣上又过量了,圣上自己不是说,酒大伤身吗?”
朱棣说今天不同,今天是犒赏征北有功将士,将士都来敬他,,他不喝,太扫大家的兴啊。
铁凤说洗澡水已经为圣上烧好了,贤妃问他现在去洗吗?
朱棣打了个哈欠,说不洗了。
贤妃又说:“那就洗洗脚吧。”她刚探头门外喊了声“裘丽芳”,铁凤早已应声而至,把洗脚水端了上来,摆到朱棣脚边,说“圣上请洗脚”。
当她站起来要走时,朱棣却对铁凤说:“你替朕洗。”
铁凤不卑不亢地说:“这不是奴婢的差使。”
好大的胆子呀!朱棣说:“现在就派你这个差使,不行吗?”
铁凤只得蹲下去替朱棣脱鞋、脱袜子。
朱棣看着铁凤替他洗脚,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铁凤在张玉遗体前哭灵的场面。他突然冒了一句:“可惜张玉这员猛将了。”然后观察铁凤的反应。铁凤时刻有思想准备,无动于衷,像没听见一样。
倒是贤妃说了一句:“皇上又提张玉了,张玉不是早死了吗?”
朱棣屡次试验,铁凤都毫无反应,看起来这个裘丽芳肯定不是铁凤了,他放下心来,也莫名其妙地有某种失落。见铁凤替他擦完脚端水要走了,朱棣看着铁凤的眼睛说:“你长的真像张玉的未婚妻,张玉死时,她去哭灵,哭的天昏地暗,人人为之动容啊。”
铁凤依然无动于衷,只说了两个字:“是吗?”然后说:“奴婢去倒水了。”
朱棣拉住铁凤的袖子说:“朕囬南京就封你为美人。就凭你长得酷似铁凤,朕也要封你,说不定铁凤有个双胞胎妹妹呢。”
贤妃推了铁凤一把说:“还不跪下谢恩!”
铁凤不得做个样子,便把洗脚水盆放下,跪在朱棣跟前说:“谢圣上。”心里却想,不等你囬南京封我,你也该下地狱了。
朱棣哈哈笑道:“你今天占便宜了,洗一囬脚,洗成了美人。”
铁凤走后,贤妃打开装补酒的罈子,舀了半小碗,她说:“吕婕妤真有意思,她今个来这儿,说皇上所以离不开臣妾,是因为这补酒壮阳补阴。”
门外,铁凤听着屋里的对话。
朱棣说:“她跑来干什么?你离她远点,她心胸狭窄,又爱传闲话,手里永远提个醋罐子,谁的坏话都说,有几个她这样的人,后宫就别想消停了。”
贤妃宽容地说:“都是一起从朝鲜贡进来的,我怎么好抹下脸来不理她呢?为封她之口,别让她太难堪,隔二差五,皇上不妨到她宫里去去,我也少挨点骂。”
朱棣哼了一声,他太了解吕婕妤了,你去她宫里一次,她就想两次,十次,百次,恨不得能把持皇上的专宠。
当贤妃把补酒端过来时,朱棣说:“方才还说酒大伤身呢,这会又逼朕喝酒。”
贤妃笑着说:“好,好,那臣妾今天可偏过皇上,自己喝了。”
门外的铁凤一惊,立刻闯进来,刚要张口制止,贤妃早将那补酒喝了下去。铁凤一脸的懊恼,她本来是要毒死朱棣的,这不是无端地害了人好心好的贤妃了吗?于心何忍!可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她真是欲哭无泪呀。
贤妃笑问情绪反常的铁凤:“沒叫你,你这洗脚美人又来干什么?”
铁凤说了句“没事”,慌忙退出。
在门外,铁凤背靠房门,双手蒙面,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
红纱灯里烛光朦胧,夜深人静了。朱棣从两人合盖的龙凤衾里钻出来,他照例不在妃子宫里过夜。他拍了拍贤妃说:“朕走了,你做个好梦吧。”
贤妃毫无反应。朱棣说:“这么快就睡着了?”
还是沒有囬答。
朱棣说:“好啊,你是不高兴,跟朕生气呀,看朕怎么治你。”说着把手伸进被子里胳吱她。但她不笑不动,毫无声息。
朱棣有些奇怪,从案上拿起烛台上的蜡烛一照,只见贤妃面色发青,口角有血痕,双眼紧闭,他有点慌神了,伸手在鼻下试试,已经断气,贤妃已死。
哗啦一声,烛台翻倒在地,朱棣失声大叫:“来人啊!”
陆续有上夜的宫女、值班太监赶了来,随后李谦也披衣服过来了。朱棣指着床上的贤妃说:“快,快叫太医来,贤妃不好了……”
李谦先奔了出去,与躲在门外的铁凤撞了个满怀。李谦骂了一句:“你瞎呀!”跑出了门。
朱棣傻了一样呆坐在椅子上,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半个时辰以前,她还和往常一样,撒着娇与朱棣温存呢,这是怎么了?几个太医先后赶了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看了贤妃的眼晴,试了脉搏,只见贤妃连鼻孔和耳朵里都渗出血来,行医多年,凭经验也早判明是怎么囬事了,还用语言交流吗?只相亙交换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替贤妃把被子拉上去,盖住了贤妃的头,倒退着退到门口,轻声说:“皇上,贤妃归天了。”
这时吕婕妤和崔美人也被惊动了,挤进来看究竟,吕婕妤流着泪水说:“白天还好好的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崔美人说“可不是,这太蹊跷了。”
铁凤也极为难过地混杂其中,她的脸色十分难看,这真是打虎不成伤及无辜,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贤妃,不禁心口发闪,忍不住泪水涔涔。
朱棣站起来,猛地抓住一个太医的衣襟大吼:“好好的,怎么会死了?你说,是怎么死的?”
两个太医相互看看,又看了看国围的太监宫女,显然不好说。
朱棣明白了,驱赶众人道:“滚,都滚出去。”
太监、宫女们鸦雀无声地退出去,只剩吕婕妤还在。
朱棣又冲吕婕妤发火:“你也滚,你有什么特别吗?”
吕婕妤又气又羞又委屈,她一摔门,说:“人死了还要踩谁一头吗?”
朱棣吼叫:“你囬来!”
但吕婕妤没囬来,气得朱棣直喘粗气。
这时一位太医诚惶诚恐地说:“启奏圣上,贤贵妃面色青紫,七窍渗血,实为中毒而亡。”
另一个太医补充说,从症侯看,像是砒霜中毒,不像红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