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外编钟、鼓乐之声齐鸣,大鼎中御香飘缈,宫中大乐齐奏吉庆乐曲,女官尚宫仪赶排的带有域外风情的宫中舞蹈正在演出,一派祥和景象。这舞蹈的顾问还是出使西洋的使臣郑和呢,他今天也奉旨作陪。
朱棣在奉先殿大摆宴席,宴请满剌加厐大的朝贡团入觐,歺桌上摆了很多诸如香蕉、木瓜、榴莲之类的南亚水果,这都是满剌加贵宾贡来的方物。
景展翼自然是陪着满剌加国王王后坐在上座的,景展翼明显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不时地扫视坐在显要位置陪客的栁如烟一眼。面对景展翼,栁如烟显得很不自然,说不清汹涌在心底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想尽量避开景展翼咄咄逼人的目光,避免与她交流,可又忍不住,不时地偷看她,猜测着她此时此地的内心感受。
满剌加国王拜里迷苏剌穿着明朝的极品王服,他指挥部下献上一担一担盖着红布的方物,他口口声声向朱棣称臣。他感激大明天朝天子皇恩浩荡。永乐三年他受封前,不过是属于暹罗的酋长而已,是大明皇上派钦差尹庆随同郑和出使,封他为满剌加国王,并赐诰、印、彩帀、冠带袍服,那时拜里迷苏剌请天朝封他那里后一座山为镇国之山,他感谢天朝慷慨见封,他对天朝实在感恩不尽,这是发自内心的。小小的满剌加国,加上国王的亲兵在内,军队不足一千人,一座方圆四里的城郭而已。而郑和的庞大船队,就拥有一万多军队,想灭掉满剌加,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他们输出的只是文明、礼仪和友谊,在拜里迷苏剌看来,这样的泱泱大国就是靠山啊。
朱棣说:“你们在封山上将朕手书之碑文,立碑为记了吗?”
国王说:“是,已制成碑文勒刻山上。”他又指着自己的冠带袍服说:“皇上颁赏的官服,平时舍不得穿,今天来朝圣,才穿上了。”
朱棣笑说:“不必这么节省,朕又给你准备了几身藩王的冠带袍服,你囬国后平时也可以穿。”
拜里迷苏刺再次拜谢。
朱棣说,他们涉海几万里到京师,安全无虞,这是他的忠诚感动了上苍,保佑于他,希望相互间像亲戚一样常来常往,互通有无。
拜里迷苏刺说:“有人害怕大明天朝会欺侮我们,没想到这样仁义待我,把你们的印刷术、瓷器、丝绸和种田技术都传给了我们。”
朱棣说:“朕也尝到了你们的木瓜、香蕉、波罗密,还有这个榴莲,可不敢恭维,太臭了。”
大家全都笑起来。
散了宴席,朱棣兴犹不减,他陶醉于四方万国来朝的喜悦之中。郑和几次下西洋,功不可沒呀,这几年浡尼王(加里曼丹)、满剌加(马来西亚)、苏禄王(菲律宾苏禄群岛)古麻刺朗王(菲律宾)先后几次来南京朝贡,朱棣认为这是我朝威德远扬、泽被异邦啊,他们都称朱棣为圣主,他真有几分得意忘形了。
景展翼对朱棣的自我陶醉毫不感兴趣。朱棣也看出来了,他让景展翼陪满剌加王后,这是高看她一眼,按礼应当是王贵妃出面。言外之意是责备她没显出足够的热情,他看出景展翼一直好像不开心。
景展翼忽然说:“圣上曾慷慨允诺,让我见栁如烟一面,不知还算不算数?”
朱棣怔了一下,怎么又提这个?但他表现得很大度,说:“这是小事一桩啊,你早说啊,朕就不放他出宫了。这样吧,明天栁如烟进宫上朝来,朕把他留下,你有什么话尽管当他说。你高兴就行。”
景展翼说:“皇上,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想到栁如烟的家里去。”
这未免太过份了,朱棣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过格要求。朱棣站住,疑惑地审视着她的脸说:“你沒发烧说胡话吧?你这么急切地要见他?你怎么可以跑出宫去?”
景展翼并不退让,她说:“皇上如果不放心,可派李总管跟着我呀。”
朱棣想想,又缓和下来:“朕倒不担心什么,更不相信你与他会旧情复萌。朕只是不明白,你这么急切地要见他,到底是为什么?”
景展翼说,她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从前跟着她的丫环来找她,可在宫门口被上朝来的栁如烟绑走了,他对门禁太监说,是他家逃走的丫环。这也欺人太甚了,必须找他理论理论。
原来是这样!朱棣笑了:“朕以为是多大的事呢。这么说,你这个丫环一定长得很美了?”
这和美不美有何关系?景展翼忽然想到,朱棣一定以为栁如烟看中桂儿的姿色了,便顺着朱棣说:“是呀,长得很美,百里挑一。”
朱棣说:“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呀。你既是要兴师问罪去要人,朕答应你出宫,朕派李谦带人保护你,你不会反感吧?”
景展翼说:“那怎么会,皇上不派人,我还不答应呢,我得顾忌到瓜田李下之嫌啊。”
这一说,朱棣更放心了。
景展翼所以这么急切,是怕栁如烟囬囬家后杀人灭口。
桂儿暂时无恙,她被关在栁如烟府一间地下酒窖里。这个地下酒窖,得用梯子才能下去,里边黑漆漆、潮乎乎的,一股霉味。需举着火把往下走,才看得清一切。过道两侧堆着些装沉缸酒的酒罈子。
在角落里,桂儿仍然堵着嘴,被绑在柱子上。
窖盖打开了,随着一道光亮和火把的映照,桂儿看到,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的栁如烟顺着陡峭的梯子下到酒窖里来,他把随从都打发走了,关严了酒窖门,把火把挿到壁上,他掏出桂儿口中的破布,说:“对不起,委屈你了。我不得不如此,不然你会乱喊乱叫的。”
桂儿吐了他一口,说:“真沒看透,你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牲!你一定以为你把我掐死了,我命不该绝,我又活过来了,为你的罪恶作证来了!”
栁如烟只有说没有害她之心,才可能缓和、淡化她的仇恨。所以他说:不是她命不该绝,而是自己根本没下狠手,没想掐死她。栁如烟说他当时只不过想从她嘴里把信抠出来就是了。
桂儿说:“你得逞了。你比朱棣要狠毒,你出卖了义军,你让几万人死于非命,你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栁如烟想用自己的处境打动她,就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是沒办法,皇上答应过我,只要我能里应外合弄垮了义军,就让我和景展翼结合,可他根本就是在骗我,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封了景展翼为贵妃,我更是有苦说不出啊。”
桂儿说:“你还幻想能让景小姐原谅你吗?你不是看到那封信了吗?那就是景小姐让我给方行子送的信,告诉她,你是一条钻到羊群里的狼。只可惜,我晚了一步,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天。”
栁如烟冷笑道:“听你这话,好像我的生死现在还操在你手里似的。你说反了,你倒是多活了几天。你不能活着,你懂吗?你活着,我就活得很不快活了。除非你还和从前一样,变成哑巴。”
桂儿呸了他一口,这时有人咚咚地敲地窖的盖子,在外面大喊:“栁大人,快点吧,翼贵妃驾到了。”
恐惧一下子占据了栁如烟,他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从梯子爬上去,又让从人把酒窖盖从外面锁上。
桂儿也听见了,尽管她出不去,却有了希望,景展翼一定是为她而来。
对景展翼的到来,栁如烟既惊且喜,他已经情不自禁地想拉景展翼的手了,但旋即看见太监总管李谦在景展翼身后站着,他便不敢放肆,他恭恭敬敬地说:“我囬来后,一直想见娘娘,可惜,你已位居深宫,我只能翘首悬望了。”
景展翼边走边冷漠地说:“我并不愿做皇上的妃子,更不愿嫁朱棣,若嫁,当年就当了燕王妃了,何必假死,四处逃生?这你是知道的。”
栁如烟说:“这我岂不知?我还知道,就是娘娘这次入宫,也是为救我一命啊。”
景展翼说:“你知道就好,可栁大人是怎么做人的?你可是恩将仇报啊!”
栁如烟心里一阵忐忑,他说:“娘娘这是误会了、误会了。请,快请到屋子里说话,怎么好站在这里呢。”
景展翼便说:“好吧。”便随栁如烟进了客厅。
落座后,栁如烟一迭声叫“快上茶。”他见李谦站在门口,就说:“李公公请到隔壁房子里休息吧,你站在这里,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李谦不动地方地说:“站惯了。”
栁如烟无奈,知道他肩负的是特殊使命,不敢相强,只得由他。
胆大的方行子竟然来叩皇宫的奉天门了,这样的举动,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奔放的欲望,她向来对自己很自信。
方行子今天是一身淡雅高贵的女装,潇洒中透着俊秀,身上兼有男女的优长之处,她腰间仍然佩着她的双刃剑,这俏丽动人而又英姿勃勃的人一来到宫门口,守门士兵全都把眼睛看直了,甚至忘了拦阻她,直到她上了好几层台阶,里面的门禁太监跑出来干涉了,卫士们才围住她挡驾。
方行子高傲地说:“你们替我通报一声,我要见皇上。”
门禁太监的头头说:“你好大的口气,皇上是想见就能见的吗?别说你一个民间女子呀,就是各省的布政使、按察使,没有皇上旨意,也别想见到皇上啊。”
方行子拿出一张大红拜帖,说:“这是我的名刺,你拿了它进去,面呈皇上,皇上一定会见我的。”
门禁太监不接她的拜帖,女色对太监没有吸引力,他要公事公办。太监说:“皇上稀罕你的名刺?你若真有事要奏闻,求人写折子,再请地方官经过通政使司奏上来。”
说罢他讪笑着走开了。
方行子注意到了奉天门外台阶上的巨型登闻鼓还在,旁边立着的铜牌也在,写着这样一行字:吾民有奇冤大事而又不能上达天听者,可击登闻鼓。
方行子太熟悉这面登闻鼓了,这鼓、这铜牌都是当年朱元璋所设,是为有冤无处诉的人立的。当年程济还敲过呢。
方行子便向登闻鼓走去。
门禁太监发现了他的意图,忙对门前侍卫们大喊:“拦住她!别让她敲登闻鼓!”
十几个士兵持械一拥而上,把方行子围在核心。方行子全然不惧,他从容地向前走,有几个士兵挥拳而上。方行子亮了个架势,用腿轻轻一扫,已有三、四个卫兵狼狈倒地,顺台阶滾下去,摔得啊啊直叫。
这可是没想到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子竟然有这么好的武功!又有几个围上来,也被方行子打个落花流水。
门禁太监大喊:“快去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这小女子好生了得!”
方行子一笑,早已奔到登闻鼓下,摘下巨大的鼓槌,当当地敲响了登闻鼓。
鼓声一响,宫中震荡,好多大臣、宫中侍卫、太监都往奉天门这里跑,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朱棣正在谨身殿里批答奏折,听见鼓声也停笔谛听,并叫人去看个究竟。
方行子仍在敲,她很得意,一大群卫兵围着她,却再也没人敢近前。
方行子的名帖到了朱棣手中,朱棣有一种惊喜的感觉。是因为倾天下之力也无法逮捕归案的钦犯自投罗网而惊喜呢,还是因为多年来对她的梦寐以求而惊喜?朱棣自己一时也说不清。他内心的兴奋和激动连他自己都感到反常。
方行子潇洒地走在御路正中,一群全副武装的宫中侍卫和锦衣卫、东厂的人如临大敌,跟在方行子的前后左右。
当方行子从容来到谨身殿丹墀下时,朱棣惊得站了起来,她竟是如此美丽,这样楚楚动人,比朱棣几次见到的戎装更叫人心动,朱棣说:“果真是你?方行子?朕今日才见到你的真身!”
卫士们仍如临大敌般地围着她。
方行子面带笑容地说:“不敢相信吧?你撒下天罗地网抓我,却想不到我送上门来了,你是大喜过望吧?”
朱棣一脸笑意,亲自下殿说:“请,快请。”这个举动太不寻常了,让侍从、太监们都深感意外。他从前对道衍、袁珙、丘福这些大功臣也不会殷勤到这地步。
方行子上殿来,却说:“我不是你的臣子,恕我不能对你三拜九叩了。”
朱棣少有这样的耐心和宽容,竟说了一句“不必拘礼”,然后高声吩咐殿上太监:“赐座,你们愣着干什么?”又对围在殿下的卫士们说:“谁要你们围在这里的?都走开。”
这些侍从、太监们慌忙溜走了。
方行子笑着拍拍佩剑说:“你把宫中卫士都打发走了,你不怕我对你行刺吗?”
朱棣用哈哈大笑来掩饰了少许的不安,方家十族八百多口人的冤魂毕竟该向朱棣索命,而方行子也是方家大屠戮中唯一幸免者。朱棣也不能一点忐忑不安的心情没有,但他必须做出镇定自若的神态来,他说:“你这样大摇大摆地击鼓登殿,必不是苟且行刺来的。”他还形象地打了比方,好比下棋,偷棋就不道德了。
方行子一笑未答。
朱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赞道:“你我在临淮关和洛口黄河岸上见过两面,那两次,你都是男儿装,今天,朕还是头一次见到你上女儿妆,真是楚楚动人啊。”
这时殿上太监来上茶了
景展翼面前的茶冒着丝丝热气,她没有喝。她的目光逼视着栁如烟说:“过去的,都是不堪回首的恶梦了,这帐一会再算。现在你先把桂儿交出来,你该知道,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栁如烟矢口抵赖说:“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沒见过桂儿呀。”
景展翼说:“你还敢抵顿?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奉天门前劫走了桂儿,人证都在,你不交人也行,我让皇上冲你要人。”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栁如烟忙把她按坐下,陪笑说:“别生气。你我纵有千日之怨,总还有一日之恩吧?有话好好说,何必惊动皇上?又何必因为一个丫头而反目?”
景展翼说:“别看桂儿是个丫头,可她懂得大义,懂得廉耻,不像你,为了活命,甘当一条狗。”
栁如烟溜了门外的李谦一眼,脸上很下不来,他只得说:“喝茶、喝茶……”然后装不懂:“你口口声声骂我,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
景展翼冷笑道:“你自己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栁如烟说:“这之中可能有误解……”
景展翼咄咄逼人地说:“你不交出桂儿来,我可要在你府上搜了。我来前可是请准了皇上的。”
栁如烟咬紧牙关硬挺着说:“这真是无中生有,我从来没见过桂儿,又何谈在宫门口打劫!你实在不信,就搜好了。”
景展翼便站起来,对门外的李谦下令说:“李公公,带东厂的人搜吧。”
李谦说:“翼娘娘放心,只要人在他府上,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掘出来。”
景展翼便跟着出了门。
李谦一挥手,那些跟来的宫中侍卫、东厂太监们巴不得的,一齐动手,冲向各进院子,破门入室,府里顿时鸡飞狗跳。
栁如烟也跟出来,对景展翼说:“我真沒想到,你全不念从前的情义,对我赶尽杀绝。”
景展翼说:“你把义军几万将士出卖了,那才叫赶尽杀绝。”
栁如烟被她说得心惊肉跳,最怕景展翼知道的,她全知道了。不过,他还存在一丝幻想,她还没见到桂儿,她不可能知道牛头山的详情,至多知道朱棣曾派遣他去瓦解义军,他必须抵赖,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认帐。他说:“原来你这样以为,义军失败,与我一点关系没有。”
景展翼说:“皇上亲口告诉我的,派你囬义军里是卧底,与官军里应外合。”
栁如烟说:“你上当了。这是皇上为得到你的离间之计,我什么也沒干。”
景展翼说:“既然你这么清白,那皇上为什么这么重赏你,一下子当上了礼部左侍郎?”
栁如烟一时无言以对。
景展翼随着搜查的人来到栁如烟家后进院子,景展翼看着宫中卫士们一个个房间破门而入,栁如烟在一旁跟着,说:“桂儿真的不在我这。我藏起她来有什么用啊?”
景展翼说,这她也不知道,这要见了桂儿才真相大白,栁如烟这么怕桂儿,是不是他有短处在她手里呀?
栁如烟说:“自分手后,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会有什么短处在她手里。”
这时李谦过来向景展翼禀报说,每进院子所有的房间都找过了,没发现要找的人。
景展翼直视着栁如烟问:“你把桂儿杀害了吧?”
栁如烟摊开双手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景展翼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了酒窑的圆木盖子,上面有锁。景展翼走过去,用脚踏了几下,她问:“这底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