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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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道衍拿起一本《太祖实录》,这就是方孝儒编,栁如烟协编的《太祖实录》,文采毕现,好学问、好文笔,但治国就等而下之了。他们最大的失误是先剪枝叶后伐树干。倘他们突如其来地以大兵包围了燕王府,我们还没准备好,仓促应战,几乎没有侥幸取胜的可能,可惜他们错过了这一步。

袁珙也说朝廷一再失误,就用张昺、谢贵的北平兵马袭击燕王府,我们也只能束手就擒啊。

道衍以为,朱棣应当感谢太祖皇帝。当年他令殿下领兵雄镇北藩,又远征塞北,造就了功业,名声。他却让本来孱弱无能的皇太孙留在京城,受那些腐儒熏陶,导致今日外藩强悍而皇室脆弱的局面,这是太祖自酿苦酒,却留给皇太孙来品尝啊。

说得何其深刻!袁珙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棣说,他们拿周王开刀,这是打在周王身上,疼在他燕王心里,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这是先砍枝叶后伐主干的办法。

道衍有同感,也许再连续削几个藩,把枝叶剪完再撼主干。其实,当今皇上最怕的不是周王,而是燕王,殿下是太祖所最钟爱之王,仁明英武,得士卒心,这是主上心里最忌讳的。而燕国这地方,殿下经营了近二十年,这里民习弓马、民风强悍,也是为朝廷所不能容忍的。道衍又一次提起反也削,不反也削的话。

朱棣虽心里有数,还是虚心就教于一僧一道,问现在应当怎么办?

道衍想起了不久前燕王朱棣出的一副对联,曾让道衍对下联。他从里面斋房里拿出一副写好的对联,对他二人说,殿下出的上联,老衲已经对上了。并把对联张挂到墙上。

二人凑过去细看,朱棣的上朕是: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道衍的下联对的是:世乱民贫,王不出头谁作主。

朱棣不禁一阵阵心血上涌,袁珙叫起好来,王字出头加一点,不就是主宰天下的“主”了吗?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朱棣,要毫不犹豫地起事,出头为天下主。

袁珙说,要防止朝廷各个击被,秘密联络各藩王,一旦起事,群起而响应才行,特别是北面的宁王,兵强马壮,有实力。那些骑墙观望的王,至少要让他们不偏不倚,不协助朝廷打我们,就萛帮我们了。袁珙觉得这是不难的,特别是周王被废之后,人人自危,撤藩对他们总不是好事。

朱棣点点头,他又提出,想上疏为周王求情,这可以缓冲一下,朝廷见他为周王求情,一定不会认为他要反。

袁珙不赞成,以为这很容易弄巧成拙,万一朝廷以包庇和同党为由,对燕王实行连坐,不是授人以柄了吗?

朱棣有他的考虑,生死存亡关头,他不为周王说话,会寒了各藩王兄弟的心,过后谁会真心帮他?能不能起作用都在其次,争得人心是首位的。这正是把各藩王的心拢在朱棣身上的机会。

道衍表示首肯,这也说得是,这是一招好棋。

朱棣分析,有一样对他们不利。当今皇上轻税赋得民心,当年太祖皇帝的志向是‘仓有红栗,巷有肥狗,百姓温饱’,到了建文手里,得以实现了,起兵,不能不顾及人心向背。

道衍冷冷地扔过一句话来,贫衲不知道什么叫人心向背,只知道天意、天道。天给你的你不取,是违背天意。

朱棣突然提起了“天象示警”的话题,最近山东水灾,山西大旱,河南飞蝗千里,吃光了大地上所有的绿色,这对天子来说,都是灾星,世人通常认为是皇上无道所致,朱允炆一定寝食难安,何不再给他来点雪上加霜?

一句话提示了袁珙。他愿意走一趟南京,去散布偈语,他于是念出了“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一句。

朱棣惊讶了,这偈语很多人都知道,他记得,当年太祖皇帝立儲时,南京街头出现了一个疯道人,是他口中念叨的,只不过当时谁也解不透。

道衍说:“今天还解不透吗?燕,乃燕王殿下也。那个疯道人,也就坐在殿下身边啊。”

朱棣看了一眼袁珙,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对他三拜。他明白,袁珙想到京师去来一次“故技重演”,这一次的效果可大胜于从前了,他不觉心花怒放起来。

朱棣说了声“好。”他决定,那就一边联络各藩王,一边加紧秣马砺兵,同时上疏为周王说情,再烦袁道长走一趟南京,四箭齐发。

朱橚被押解进京,他明显消瘦了,被推上谨身殿时,眼圈发黑,面色发黄,有如一张死人脸,走路都直打晃,坐在上面的朱允炆顿生恻隐之心,一阵心酸。朱橚没想到殿上站着洋洋得意的朱有勳。朱橚很纳闷,看儿子穿得很体面光鲜,又是春风满面,看来不会与他连坐了。他看了儿子朱有勳一眼,这才不情愿地给皇上跪下:“罪臣请皇上大安。”

朱允炆的语气并不严厉,他说:“你也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你平素就有干预地方、走私、强占良田、逼死人命种种恶行,朕即位之初,又念你是朕的长辈,传谕过不止一次,希望你过而能改,想不到你变本加厉,竟然私蓄死士、招兵买马,意欲谋反,是你逼朕出此下策,不得不挥泪斩马谡。”

这一说,朱橚吓得一抖,叩头喊“饶命”。

朱允炆又心软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别害怕,朕不会杀你的,也不忍心。咱们朱家,你和蜀王是最有文才的,你就是贬为庶民了,朕也不会让你衣食无着,你好好去琢磨诗词歌赋,还有什么本草吧。”

朱橚再次跪下流泪叩头说:“罪臣谢皇上宽仁不杀之恩。”

朱允炆又掉过头去看朱有勳,然后问朱橚:“你知道是谁告发你的吗?”

朱橚茫然道:“臣罪有应得。”

朱允炆说:“如果不是你儿子写密揭告发你,朕也许不会相信。你儿子总不会诬陷你吧?”

朱橚震惊,愤怒,眼里喷火,他才知道是这个不争气的孽障卖了他爹。还有什么好说?他只能恨恨地望了朱有勳一眼,一声未吭。

朱允炆目视着朱有勳问:“你说,朕应该怎样奖赏你呀?”

朱有勳十分得意地说:“臣悉听圣上裁处。”

朱允炆问他:“你恨你老子,是不是?”

朱有勳马上辩解:“请圣上明察,不是这样。我告发父亲不法,完全是为了江山社稷,是对皇上尽忠,出以公心。”

朱允炆冷笑一声,说:“你是老二,却时刻想当世子,恨不得你父亲早一天死了,或者被废为庶人,周王的爵位便由你来承继了,是吧?”

朱橚冷冷地看着有点狼狈的朱有勳,他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快感,皇上不糊涂,总算为他出一口恶气。

朱有勳不免发毛,连忙说:“回皇上,臣从无这个野心。”

朱允炆说:“朕真想把周王的王位赏给你,也顺理成章,你有大义灭亲之功啊。可那得真的出以公心才服人。朕怕天下人谤议,一个连自己生身父亲都要陷害、告倒的人,这样不孝的人,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谁敢重用?”

朱有勳傻了,急忙趴下叩头:“圣上明察,我是大义灭亲啊。”

朱橚在一旁感叹地说:“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露啊,逆子败类也有今天!”

朱允炇说:“你是个不安分的人,你也有不法之事,你还是在牢里呆着合适。”

朱有勳一听,差点晕了过去。

必须制止燕王铤而走险,他安分,亲朋好友才安全。二人下棋,能让一步吗?下棋可让,伦理纲常岂可让?欲望就像大风吹着人跑,想停下来也难。燕王府白鹅成群,真的是因为上上下下都酷爱吃鹅肉吗?一手托两家的徐妙锦陷入迷宫。

徐辉祖到了北平的第三天,景清也到任了,他就带着张昺、谢贵、景清、张信等大员来燕王府会见朱棣。于公于私,这都是很正常的。

徐辉祖认为此行公重于私,他是代表朝廷来视察的,因此拒不吃饭,徐妙锦出面固请强留也没用,他只是说,改天以亲戚身份走动,他会打上门来要好吃的。谁都拿他没办法,酒肉全白准备了,便宜了张玉他们。

当然,徐辉祖除了见到王府满院子大鹅,他没看出任何破绽。

朱棣一直送徐辉祖他们到宫门口吊桥边,他和景清有同窗伴读之谊,多说了几句寒喧的话,也只停留在寒喧而已。朱本想与他亲热亲热,叙叙旧,他也特别需要景清这样德高望重的帮手,可既然徐辉祖执意不肯留下吃饭,别人谁好留下?朱棣也只得另找机会与景清话旧了。

一同送出来的还有徐王妃、徐妙锦及府中官吏们。朱棣拱手说:“这次大哥重驻北平,我一下子觉得担子轻了不少。”

徐辉祖心想,口是心非。你才不欢迎我来呢。他说:“我可代替不了殿下。如今太祖刚刚薨逝,新天子即位,天下需要安定,边陲尤不可忽视。殿下是藩王中领袖,作用举足轻重,好自为之。”

朱棣说:“谢谢大哥嘱咐,我一定恪守祖训,为国尽力。”

徐辉祖又对徐妙锦说:“你既然愿意和你姐姐多亲热几天,就在王府里多住些日子吧。”

徐王妃笑着说:“她从小在燕王府长大,她回南京去,她在这里的房子也一直留着。”

朱棣补充说:“她不在的日子,她屋子里的陈设都一直保持着原样。”

徐辉祖笑了:“这么说,小妹不想出去住了?”

徐妙锦说:“等我在王府里呆腻了,我再走,说不定出塞看看,我还想见识见识大沙漠呢。”

人们都笑了。

朱棣又与张昺他们几位一一道别,大家都客客气气的。

在徐辉祖认镫上马时,长史葛诚讨好地上来,帮他把靴子认进镫里,趁人不注意,他把一个纸条塞到徐辉祖靴子里,并且在靴子外面拍了拍示意。

徐辉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与葛诚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辉祖也特别看重景清任职北平的作用,皇上特别写亲笔信关照过,徐辉祖便特别重视景清,囬城时,与他并马而行,问他的住处安顿下来没有。

景清说已宣武门外租了一幢半新不旧的房舍,不劳大人挂心。

景清临时居宅并不理想,临近大杂院,五十步外有一条臭水沟,但景清却毫不在意,他在衣食住行上从不苛求。

此时,景展翼在设备简陋的书房里画画,今天画的是马。她听到有脚步声,以为又是管家或丫坏,便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画画,不喜欢别人在跟前,不叫你们不必来伺候。”

她没想到,来人竟是柳如烟。他也不出声,站在他身旁看她画。景展翼一边盯着画,一边把笔伸过去涮笔,几下都没有够着笔洗,柳如烟便把笔洗端到她笔下。她这才发现了柳如烟,张大眼晴说:“是你?这真是活见鬼了,你怎么到北平来了?”

柳如烟开玩笑地说:“人是地行仙嘛。你到北边来了,扔下我一个人在南京,好寂寞,我就跟踪而来。”

景展翼说他真是胡说八道,谁会相信?他是朝廷命官,岂敢擅离职守?一定是公差、公干。

柳如烟这才得意地告诉她,他讨了个外放的差事,到北平布政使司帮着管管文案,张昺是武将出身,他向皇上要人,栁如烟捷足先登,讨了这个差事。他说自己是假公济私,纯粹为景展翼而来。

景展翼心里相信他是真话,嘴上却一百个不相信。她让丫环给他上了茶,栁如烟就要起誓。景展翼说:“这何必呢。话又说囬来,你真是为我而来,那你可亏了。我一半天就要回南去了。

柳如烟一惊:“真的吗?你父亲到北平当布政使司参议,可不是临时差事呀。”

景展翼说的又何尝不在理?他做他的官,我回我的家,这是两不相干的呀。

柳如烟好不泄气,他说:“早知这样,我何必抢孝帽子似地巴结这个倒霉差事呢。”

景展翼嘻嘻地笑。这一笑,栁如烟才发觉上了她当,根本没这囬事,她是逗他。

柳如烟四下望望说:“令尊大人到衙门去了吗?”

景展翼说,好像是让燕王府请去了,或者说是跟魏国公去视察燕王府了。

柳如烟好意地说,她该劝令尊大人离燕王远点,越远越好。小心挤在两个轮子中间碾成肉饼。

景展翼很反感:“这话你留着当我父亲面去说,我不转达。”

柳如烟说他没有歹意,谁都知道,当年令尊大人在宫中当过燕王的伴读,私交甚密,你不是画过群虎图吗?虎视眈眈,骑哪个虎背上都很可怕呀。

景展翼说,家父可没他这么事故。

柳如烟说他真是一片好心。令尊大人一上路,京中就有人说,皇上不识人,景清此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非倒向燕王不可。

景展翼有三分警觉地问他,是衔有别的使命而来吧?

“绝对没有,”柳如烟说,真的是为她景展翼而来。

景展翼说:“我才不相信你是为我而来,你别在我跟前说好听的,你能割舍下方小姐吗?”

柳如烟哭笑不得地说:“又来了。我都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方行子是对我不错,可我不喜欢女人舞枪弄捧的。我心里只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景展翼说:“可惜我跟你没缘啊。”

柳如烟酸味十足地说:“不会是嫌我家门槛低吧?”

景展翼故意反问:“那你家门槛高吗?”

柳如烟这次的话醋味更浓了,他说,他的门第,比起王府来是太矮了,看来传言不虚,他早听说景清要攀龙附凤,把女儿嫁给燕王世子,这不是,果然到北平来了。栁如烟是不放心,怕景展翼飞了,才千方百计讨了个北平差使的。他说,嫁进王府也是好事,景展翼为什么不早说?

景展翼气不打一处来,她故意气他说:“你是我什么人,我上哪去凭什么要对你说?你不是总想刨根问底吗?那我告诉你,我想当燕王世子妃,不行吗?”

柳如烟呆了片刻,把茶杯往桌上一掼,站起来说:“嫌贫爱富本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没想到小姐这样的人也这样世俗。”说罢往外就走。

景展翼气得流出了眼泪:“你走!好,你今后永远别登我家门!”

魏国公徐府在北平南苑,离城很远,徐妙锦坐着轿子用了小半天时间才到,据说这里从前是一座关帝庙,有一年打雷霹了神殿前的老槐树,起了一场大火,烧残了东西配殿,从那以后没人捐资重修,也就断了香火,庙祝走散,庙宇荒废了。后来徐辉祖因陋就简,简单修葺一下,当了他的府邸。

徐妙锦一进客厅就跟大哥耍脾气,她说:“什么大事,风风火火地让我回来?本来都说好的,我和姐姐要逛西山,还要到大庆寿寺烧香许愿呢。”

徐辉祖说:“上西山还不容易吗?明个我陪你去。”

徐妙锦说:“你那么死板,看你那张脸就扫兴。”

徐辉祖说:“我这么叫人讨厌吗?”

徐妙锦坐下来,问:“说吧,什么事?”

徐辉祖问她,囬到燕王府里住好几天了,怎么样啊?

“有什么怎么样!”徐妙锦说,她又不是头一次进府。从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徐辉祖耐心他开寻她说,毕竟离开一段日子了,此番囬来,没见到府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妹妹不认识似地打量着徐辉祖说,“大哥今个是怎么了?前言不搭后语,你到底想干什么,能不能痛快点?”

徐辉祖在地上踱着步说,有人告发,燕王私自招兵,训练死士,在府里挖暗道,砌烘炉打造兵器,这可都是违法的呀。

徐妙锦反问他,你自己不是去视察过了吗?怎么连自己的眼睛也信不着了?

徐辉祖说,他扯旗放炮地带大员们去视察,能看出什么来?朱棣就是有鬼,也早做好手脚了,岂能看漏?

徐妙锦很反感,她历来认为徐辉祖死板,不通人情。一些传言,肯定是栽赃,若有不法之事,她怎么没看见?

徐辉祖说:“我叫你回来,就想让你就便注意观察一下,看看人家告发的是不是属实?”

徐妙锦说:“我给你当密探呐?”

徐辉祖正色道:“小妹,我家世代是吃皇家俸禄的,为皇上效力是天经地义的。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奉上谕驻北平,就负有监视燕王的使命。我并不希望燕王出事,我真怕他出事。现在朝廷正想削藩,周王不法,已被贬为庶人。虽然燕王与我们是亲戚,可亲戚比起皇上来,大小高下是分明的。我希望燕王不像传说的那样,即使有不好苗头,我们也有责任劝告,防微杜渐,不使他酿成大错,不论于公于私,都当如此。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徐妙锦多少有点往心里去了,嘴还很硬地说:“哥哥是朝廷命官,我可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