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道衍带郑和过来催了,道衍说:“殿下,可以渡河了,船家在等我们哪。”
朱棣向方行子一揖,话里有话地说:“后会有期,小姐,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希望在我的后宫,我虚位以待。”
说罢同道衍走了。
他邂逅了两个奇女子,都在云端,须仰视。你可以用权势、金钱占有她,有的却需要用心血和感情来栽培它。这是两种人。人世间得不到的才叫人心动。对于江山社稷来说,需要的不光是才干。宋徽宗绘画、书法双绝,南唐后主词賦委惋动人,只配做亡国之君,唐太宗、宋太祖的皇位都是夺来的,却不失为一代明君。
方行子眼看着朱棣人马车俱上了渡船,她一直站在堤上,目送朱棣远去。她忽然想到,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个雄心勃勃的人就会坐上皇宫的金銮殿了,只要他想干,方行子预感到,他一定能办到。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时渡船已行到河心,艄公吆喝起苍凉悲壮的黄河号子,悠扬高亢的甩腔余韵在黄河两岸回荡。
朱棣站在船尾,也一直注视着洛口方向,他的目光也在方行子身上,方行子一直牵马站在河岸没走,朱棣的眼神里有复杂的表情,向往、怅惘而又充满憧憬,一直在观察他的道衍说:“殿下好像很伤感。”
朱棣说他偶然邂逅了两个奇女子,一个是景展翼,又来了一个方行子,她们好像在云端,他须仰视才见……
道衍已洞察他的内心,就笑道:“怪不得方才殿下称他为小姐,这么说,他真的是个女孩子?”
朱棣点点头。
道衍劝他用不着伤感、惆怅,以殿下之尊,想让一个女子进宫去,这还萛什么难事吗?
朱棣却认为,这是出家人说不清的事。有的女人,你可以以权势、金钱占有她,有的却需要你用心血、感情来栽培它,这是两种人,也是截然不同的享受。以他燕王的地位,得到什么都是很容易的,但人世间你得不到的才更叫人心动,令人梦绕情牵。
道衍说,这事确实不能问他,那就是问道于盲了。
当方行子勒转马头要走时,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她认出,骑手竟是孟泉林。方行子兴奋地大叫:“师傅!”
孟泉林听见,让座骑在渡口兜了个圈子,勒住马,在方行子面前下马,来不及寒喧,他焦急地问方行子追上朱棣没有?
方行子一指河心渐渐模糊的船影,说:“已在河心。”
又悔又气的孟泉林甚至摘下弓箭拉弓试了试,终因太远而作罢。
方行子说,如果师傅是后羿,也许能射得到。
孟泉林自知无用,只得收起弓,恨恨地说,他真恨不得把铁凤痛打一顿出这口恶气!又一次失之交臂,他怎么这么背运呢!
气也没用,方行子认为,这可能就是燕王命不该绝吧。
孟泉林说:“你见到他了?”
方行子说:“我倒是见到他了。”
孟泉林更加生气了,他说:“我知道你不想杀他。你即使不想杀他,也该拖住他,等我来到啊。”
方行子说:“师傅怎么不讲理呢!我怎么知道你会追上来?”
孟泉林说:“你明明知道我住在铁凤家呀,你既到了铁府,又去追朱棣,你还不该告诉我一声吗?”
方行子认真地说,她不敢告诉师傅,和姑父不敢让他知道朱棣到了铁府是同样的原因。她是奉圣旨来给燕王送信的,她却帮着别人把他杀掉,这能说得过去吗?
孟泉林说她们这是放虎归山,会自食恶果的。朱棣是天下梟雄,早除掉早清静。
方行子说:“现在师傅过河去追赶也不迟呀!我陪你去。”
孟泉林望望已快到达彼岸的渡船,说:“走,我们雇一条小船过去。”
方行子很痛快地应承下来,愿与她同行。他二人朝渔港走去,去雇船。
孟泉林有点奇怪,方行子这会儿怎么又肯杀他了?
方行子自有她的道理,方才杀他是违皇命,现在去追杀他是帮师傅报仇。
孟泉林说:“你倒分得清。”
他们雇了两条船,是载客的芦席小篷船,夫妻二人使船,女人在后面摇大橹,男人在前面划桨。跟在后面稍大些的平底船上载着他们的坐骑。小船斜着朝顺水方向横切波浪前进。
方行子手搭凉篷向北岸望去,朱棣的渡船己靠上码头,众人拉马推车拥挤着上岸。方行子说:“他们靠岸了。”
孟泉林并不灰心,他测算了一下,顶多差半个时辰的路程,咱人少马快,一定能追上朱棣。他的目光又转向方行子的马,他早相中这匹马了,他以为方行子不认货,就问她,知不知道她骑的这匹马,是个啥价钱?它可是一匹追风宝马,是大宛马,值上千两银子,孟泉林问她从哪得到的?口气是羡慕的、眼馋的。
方行子告诉他,这是皇上御马厩里的,没人敢驯服,就归她了。
孟泉林羨慕极了,宝刀、好马,是他一生所求,得到这样的千里驹,得有多大的造化呀。
方行子轻松地说,那就送给师傅吧。
孟泉林不好意思了,他说这可不行。君子不掠人之美,何况这是皇上所赐,他一旦问起来怎么办?
方行子说,马既然赏给我了,就由我支配了,或卖或送人或杀了吃马肉,皇上都管不着了。
说得孟泉林忍不住哈哈笑。
方行子说,再说,我在宫中服待皇上,哪有机会骑马呀,皇上过后也早忘到脖子后头去了。没事,萛徒弟孝敬师傅的一点心意。
孟泉林眉开眼笑,却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方行子说他这么多年跟师傅拜师学艺,师傅还从来没收过她一文钱学费呢。这匹马就权当交学费了。
孟泉林别提有多兴奋了,他说这一匹马,够他下辈子再当她一回教头了。
方行子笑了。
孟泉林手掠着河水,他听方行子说起燕王朱棣来,好像对他赞赏有加,至少是褒贬各半,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方行子说:“师傅让我说真话吗?”
孟泉林说:“废话,谁想听假话!”
方行子说,他是个可以治国平天下的人,有学向、通经史,聪明,还有足够的智谋,你称他是权术也行,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忍辱负重,可以当胯下韩信,他礼贤下士,又富有人情味,甚至,他是女人喜欢和崇拜的那种英雄。
孟泉林不禁哈哈大笑,他说:“是不是他把你也迷上了呀?你一口气说了他多少好话呀。”
方行子还没说完,她说朱棣也一定是个敢出手、敢用阴险手段、甚至杀人不眨眼的人。
孟泉林又问他比当今皇上如何?
方行子的结论是,不可同日而语。当今皇上是个好人,但小家子气,守成且不足,更谈不上建霸业了。而燕王才干十倍于他,他如坐了大位,他有汉武帝、唐太宗和明太祖的风范。
这下子孟泉林不笑了,他说,他发誓要杀的,真的是这么一个人吗?
方行子说,按宗法、祖制,燕王有野心,就是乱臣贼子,天下人可共讨之。但对江山社稷来说,需要的不是庸碌无能的好人,宋徽宗绘画、书法双绝,南唐后主的词赋委惋动人,他们只配做亡国之君。唐太宗是夺来的帝位,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江山也不是好来的,可他们又是一代明君,你说怎么论英雄?
孟泉林可真弄不懂方行子了,按她这说法,万一将来燕王反叛朝廷,也是情有可原了?
方行子说,那倒不是,现在天下太平,黎民安居乐业,人人都害怕战乱,如果朱棣起兵,他就违背了人心,他就是逆子贰臣,宗法和祖制在这个时候就该维持。
孟泉林像不认识似地看着方行子说:“你可真叫我不明白了,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如果燕王造反夺位,你还想拥戴他了?”
方行子说:“不,我会反对他,因为战乱对百姓是一场灾难。”
孟泉林这才不说什么了。
两条小船相继靠上了黄河北岸。
船夫把马拉到岸上,方行子付了船钱,方行子把铁乌云牵给孟泉林,自己换骑了他的马,二人沿着大路急驰而去。
当方行子和孟泉林追到三叉路口时,已经追上了朱棣一行。
方行子认为,他们毕竟有二十多人,你我二人势单。强攻不行。
孟泉抹根本不用方行子挿手,让她在三叉路口等他。他自信,凭他这神箭就要他命。他的设想是:追过去,装成赶路的,超过他的车驾,射回马箭,射中后就快马走人。
没等方行子答应,她突然愣住了,她往前一指说:“师傅你看!”
孟泉林举目一望,也大吃一惊,只见对面大路上尘土冲天,一彪人马飞奔而来,前面大旗上有“燕”的字样。
原来这支人马是张玉带领,从北平出来接应燕王的。张玉的骑师很快驰近朱棣车驾,张玉滚鞍落马,跪在朱棣马前说:“殿下受惊了,末将特来接应。”
道衍长吁了一口气,在黑驴背上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虽是和尚,却很少念“阿弥陀佛”。
朱棣也很兴奋,他说:“你这和尚,我好像头一次听你念阿弥陀佛。”
道衍说他一向跟殿下担惊受怕,想念阿弥陀佛,可没心情,想念也念不出来呀。
朱棣哈哈大笑,对张玉说:“快起来,你到了,我们就萛到北平了,我们就不再是亡命陡了,我们都饿了,也馋了,快给我们弄一顿好饭吃,大碗酒大块肉,尽管上。”
张玉让燕王殿下放心,他已经在前靣镇子里的星月楼酒馆里定好菜了。
郑和带着随从们欢呼起来。
此时方行子和孟泉林就站在三叉路口老榆树下,眼睛发直,又懊悔又无奈。
望着前面的情景,孟泉林颓丧地用马鞭子抽打着靴子说:“完了。”
方行子反倒笑起来。孟泉林没好气地说:“你还乐?”
方行子也很纳闪,朱棣这不是又一次命不该绝吗?难道说真是天意吗?为什么几次灾难都让他轻易地躲过去了呢?
孟泉林说:“也许吧。也许冥冥中就非让这朱棣惑乱天下不可了。不过,他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有一天,我会取他的人头报仇。”
朱棣总算化险为夷,平安地回到了北平燕王府。
徐王妃特地备了一桌朱棣喜欢吃的菜肴给朱棣压惊。她听说燕王殿下这次进京历经磨难,九死一生,她在家里真为朱棣揑一把汗呐。当然,她心里并不轻松,三个儿子仍陷于京师,她的心头像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朱棣故作轻松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朱允炆奈何不得我,他想削我的藩,又有顾忌,不管怎么说,我此行争得了人心,他才不敢把我怎么样。”
徐王妃忧虑重重,朝廷不放高炽他们回来,证明他们还是不放心朱棣。
这是明摆着的,朱棣并不讳言。朱允炆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剝了,幼冲皇帝宴请他时所说的话,都是言不由衷的,朱棣说的,他也未必相信。一提到让高炽他们回来,他竟编出个兰亭诗会来搪塞,这不是好兆头。
徐王妃听说皇上还派人追上殿下,送了一封御笔信?她问是什么意思呀?
朱棣慨括为四个字:敲山震虎。显然有人告密了,连燕王府里养大鹅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他在信里还开了个玩笑,说南京咸水鸭好吃,不知北平的咸水鹅滋味如何,他要品尝品尝呢。
徐王妃很纳闷,是谁告的密呢?葛诚不可能了,几次情报都被咱截获了,他已是一条翻了白眼的死鱼,他送不出去任何情报。
朱棣哼了一声,恨恨地不让她东猜西猜的了,送密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大哥徐辉祖。
徐王妃认为不可能,他不常到府里来,他是个直肠子,真的看出什么来,会指着你鼻子来质问的。
朱棣问,他走后不久,他是不是也回南京去了?
徐王妃说:“是呀,如果是他,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朱棣说:“你妹妹不是住在府里吗?她不是不怕吊死鬼,闯进过槐树林吗?”
徐王妃解释说,后来她被我说服了呀,她主要是怕出了事会使徐家连坐,我跟她陈明了利害,说明一点谋反的意思也没有,准备谁备不过是自卫,也不能等着别人宰割呀,她就不再说什么了。
朱棣知道徐王妃对小妹妹感情特殊,向来不允许别人有半句非议,特别护短,所以朱棣的话说得比较温和、婉转。妙锦没城府,幼稚,嘴又不严,有些事不得不背着她点。她知道了倒无所谓,她会告诉大哥的,那就等于告诉皇上了。朱棣又提出建议,最好找个理由送徐妙锦回南京去,省得在这惹麻烦。
徐王妃说:“这会弄巧成拙,引起她的怀疑,她从小在燕王府长大,她爱呆在这就呆在这吧。我注意她就是了。”
朱棣在地上走动着说:“幸亏你哥哥到南京时我己离开,否则不知会怎么样呢。”他已意识到,现在真的是山雨欲来风滿楼啊,朱棣与朝廷势不两立的局靣是不可改变的,说到底,他的存在会让当今皇上睡不着觉,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耶?很有意思的是,天真可爱的方行子居然劝他放弃藩王爵位,回南京赋闲,天下就太平了,类似的话,铁铉也流露过,真可笑,他们倒是旁观者清了。
徐王妃问,这方行子是谁?
朱棣告诉她,是方孝儒的女儿,也许是儿子。
徐王妃笑了,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怎么连儿子、女儿都分不清了?
朱棣说,这人她也见过,去年南下吊丧,在临淮关被方孝儒拦住,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将,说话很刺耳的……
徐王妃想起来了,是个很英俊的少年,白白净净的像个女孩。
朱棣说,正是他。他现在是皇上身边的宫中侍卫,这次专门带了皇上御笔信追朱的就是他。
徐王妃忧心忡忡,她也认为,现在是到了决断之时了,她问朱棣想好了没有?
朱棣囬答,不想好也得想好。想退都不行,退无可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那个方行子还讽谏他,想让他学周公,朱棣说他倒想当周公,可谁是周成王?周成王可没有想把周公赶尽杀绝呀。
徐王妃又拐到了她的心事上,万一起事,也得把儿子弄回来呀。
朱棣当然不会让三个儿子送命。但这事很棘手。朝廷对他不放心,恨不能随时置他于死地,所以他们没动,这次也没把他怎么样,除了他们没有借口外,更主要的是认为朱棣现在不敢反,不敢反的理由,就是三个儿子扣在朝廷当人质呢。这真成了他的心病了。
徐王妃悔不当初,当初就不该上方孝儒的当,他让三个儿子代父进京吊丧,这是个陷阱。
朱棣觉得必须想个办法,让高炽哥三个尽快回北平来,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徐王妃忧虑地说,谈何容易。朱棣亲自找皇上要人,他都不放,还能有什么办法?停了一下,徐王妃又出主意,让他二舅暗中相助,让他们哥几个找机会自己逃出来,岂不更好?朱棣又不担嫌疑。
朱棣觉得很难。他们一切行动都受太监的监视,表面是侍候他们的,实际是监视,连送他出京那天,太监都不离左右地跟着。
徐王妃说:“那怎么办?不能把孩子扔在南京不管啊。”
眼前没有危难,朱棣说只要他不动,孩子们是安全的。
徐王妃说:“你能保证朝廷也不动吗?如果在你离京前皇上就得到密告,我看殿下就回不来了。”
朱棣只能说从长计议,总会有办法的,他还要再去问问道衍和袁珙。
不能说朱棣处处不顺遂,他向皇上要栁如烟,就很顺利呀。
朱棣刚囬北平三天,栁如烟已接到圣旨,除授他到燕王府做从五品佥事,他最头痛的事终于变成了现实。他拖了几天不想去燕王府,还是通情达理的景展翼劝他别逆着燕王,既然决定曲线生存,在人家屋檐下就得低头。
栁如烟便硬着头皮来叩燕王府的大门。
燕王客气地接待了柳如烟。朱棣显得很高兴,表面是得了贤才,内心的喜悦还在他即将得到朝思暮想的景展翼,栁如烟这么顺利地退婚,也让朱棣感到意外,也觉得应当好好待他,就不是当初弄他到屋檐下折磨的本意了,朱棣一囬来,袁珙就报告了喜信,喜事多少冲淡了南京之行的不快。
朱棣仿佛对栁如烟有天大的恩情,说他说到做到,从皇上那里讨到了旨意,栁状元从现在起,就是燕王府的佥事了,从五品,比他原来的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提了好几级呢,不过他又故意说,在他这,可不是京官了,他问栁如烟,不会认为在这里低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