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袁道长奇怪,道衍竟全不当囬事?他已经知道了,还这么稳坐钓鱼台?对他的平静、漠然,袁珙大为吃惊,道衍再不去给大家当个主心骨,燕王府就乱营了。
“越乱越好,”道衍说乱是好事。他又问袁珙,徐王妃怎么样?急不急?
袁珙说,她先时很生气,为一个上吊的女人发疯,不可气吗?后来一见燕王满大街跑,连狗屎都吃,丢人现眼,就撑不住了,每天哭得泪人似的。
道衍无动于衷地点头说,好,好,天衣无缝。
这叫什么话!袁珙听了这话,不觉心里一动,看着道衍反常的漠然表情,开始疑惑了,看他这不温不火不着急的样子,莫非道衍判定殿下是装疯,是瞒天过海的骗术?
道衍不想点明,只说他也看不破,但却疑窦丛生啊。
袁珙说他也怀疑过,一直试探着与朱棣交流眼神,可他像没有知觉,袁珙的心才有点凉了。不过他想,如果朱棣真用苦肉计,即使能瞒着徐王妃,也不会瞒着他左右的一僧一道呀。如果连法师也一无所知,那他可是真疯了。
道衍依然无动于衷。他说,如果燕王是真疯,我们便是有眼无珠,保错了人,活该,也可趁机作鸟兽散了。如相反,这正是燕王超人的本事,只有瞒过所有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功。他这是孤注一掷,不容有失。但愿是这样。
袁珙很服气,对自己方才的沉不住气深感后悔,就与道衍认真探讨,就萛朱棣是装疯,又怎么收场呢?他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道衍分析,如果是装的,说到底是金蝉脱壳,让朝廷从此不再把他当回事,从急功近利说,他最大的心事是三个儿子的安危。三个儿子已经成了这场角逐的筹码,想举事,三子必没命,想要回来,朝廷又不放,装疯,这是一招狠棋,吃点苦,效果可能颇佳,当今皇上仁弱,又开口闭口都是仁孝,他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会做个样子,放朱高炽三人回来探视父病,不然他怕天下人讥笑他没有情义、不讲孝道。
这么一说,袁珙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承认道衍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么说,你我不必有所为了,只跟着别人稀里糊涂地认为燕王是真疯就行了?
道衍说,在人前,当然要这样。但殿下如是诈疯,他指望我们做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袁珙被提示了,他觉得,当务之急,不是马上点破这个机关,以徐王妃的名义给皇上写一道言词凄婉恳切的奏折,请皇上广施仁慈,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探视父病,以尽孝道。这恐怕是朱棣最希望他们做的
道衍称善。他推断,建文帝听说朱棣疯了,一定会放人,以示亲情关怀。如果朝廷放朱高炽三兄弟北归,就大功告成,燕王如是装疯,他的病也该好了,举大事的日子也就到了。
二人会意地笑了。
经过几天的观察,张昺还是吃不准,无法确定朱棣是不是真疯了。他来见景清,商量对策。张昺一来,景清就装作无法从悲伤中自拔的样子,女儿暴亡,他不能无动于衷啊。
景清把他让进客厅,落坐上茶后,张昺先道歉,景大人爱女出事,心情不好,他本不该上门打扰,可皇家大事为大,又不得不如此,大家总得商量着拿个主意出来。
景清以大度的口吻请张大人不必客气,国事重如泰山,景某人岂敢懈怠。
张昺说,燕王疯魔一事,不管真假,都不能不奏报朝廷,可怎么奏报,怎么判定,他一时委决不下。他只好来请景清拿主意。有一句话,他不好明说,奏疏里总得说出朱棣因何而疯,这不就牵扯景清女儿了吗?他怕景清在意,不好越过景清,必得让景清过得去。
景清问张昺,大人是无法判定燕王疯癫有诈无诈,对吧?
张昺说,正是。景大大是到过前门外的,依你看,燕王的疯癫是真是假?
“至少我看不破,”景清说,他始终不相信燕王会因小女而疯。若是诈疯,以燕王的机智和狡黠,装疯装的像,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正是张昺所忧虑的。奏报他疯了吧,万一事后证明是诈疯,北平布政使司大员便有失察和玩忽职守之罪。反过来说,报他装疯吧,又无确切依据,朝廷也会怪他们轻率,是以两难。
景清认为也有两全的办法,我们就照实奏报。把燕王何时发疯、因何而疯,疯状如何,以及我们的两种推断,全都写在折子里,再承诺,继续监视、留意观察,届时再另行奏报。
这是个两头堵、留有活口的奏折,正中张昺下怀。他很高兴,说还是景大人智高一筹,囬头大家再一起去魏国公那里禀报,请魏国公示下,联名具折上奏,这样,他们就没有失察之过了。
不过,他马上对奏折里怎么写“致疯原因”表示有顾虑,这涉及景清父女的名誉。但景清却不在意,让他如实奏报,自己的女儿为嫁不嫁朱棣而上吊,人命都搭上了,还要承担罪责不成?
这一说,张昺也就放心了。
与此同时,燕王府正乱成一团,几乎全员出动,满城去寻找走失了的燕王。后来连徐辉祖也派亲兵加入了搜寻行列。他见妹妹徐王妃眼睛肿得跟桃似的,也不再疑神疑鬼了。
入夜,北平城里,火把拥塞街道,骑马的、步行的,燕王府上上下下都出动了,在张玉、朱能和李谦的带领下,分成几路,沿大街小巷大张旗鼓地寻找着朱棣,连阴沟里也不放过,打发人钻进去搜寻。
在城北护城河外,有一条污水沟,水黑幽幽地静静流淌着,臭气熏天,水中晃动着弯月的影子,晚风吹拂着河岸的芒草,发出刷刷的声音。
在桥洞子里,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乞丐、傻子、疯子,卖南瓜饼的纪纲和燕王朱棣也蜷缩在这里,不知谁点起了一只蜡烛,烛光如萤火虫一样微弱,在风中摇曵。
一个傻子看着乞丐抓虱子,在一旁嘿嘿地傻乐。
朱棣嘴里不断地喝他的歌:
三更里来黑漆漆,我抱玉人上床去……
乞丐讥笑他,疯样!别说玉人啊,就是母狗都不跟你掉腚。
朱棣听了咧嘴直乐,也不生气。
纪纲说,他是个疯子,你欺负他干嘛。
乞丐说他肚子咕咕叫,问纪纲,卖剩下的南瓜饼还有吗?
纪纲说,还南瓜饼呢,连烤南瓜的泥炉子也碎成八瓣了。
乞丐是纪纲的崇拜者。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啊,混到我们这一堆里不是太亏了吗?
纪纲叹息说,只好等时来运转了。他警告乞丐别瞧不起他,想当年他也是立过旗竿考中过秀才的人。若不是乡试时往考场里带夹带犯了事,革除了功名,老子比谁差?说不定早点翰林了。
乞丐嘲笑他说,他若是皇上,就点纪纲一个南瓜翰林,正一品。说罢哈哈大笑。
纪纲不再理他,背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一块南瓜饼,掰成几瓣,恶作剧地搓成狗屎状,朱棣一直盯着他。纪纲逗朱棣说:“哎,我这还有一块狗屎,吃不吃?”
乞丐怂恿地说:“吃呀,可香了。”
朱棣一把抓过“狗屎”,填进口中,乞丐捂住鼻子说:“臭、臭死了。”
而纪纲把另外两条“狗屎”却塞进了自己口中,气丐大叫着跑开:“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
经过路途的种种磨难,景展翼终于囬到南京,才敲开方府的大门,巧的是正碰上方孝儒散朝囬府,她未曾说话,早已泪流双行,她给方孝儒跪下,请求他收留自己。并且递上了父亲的亲笔信。
方孝儒拉起她来,惊异地看过信,已明白了景展翼的遭遇,他对景展翼说:这儿就是她的家,他白拣个女儿,这是上世修来的。
景展翼本来就和方家亲近,有了方孝儒这一席诚恳的话,她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她又给方孝儒磕头,谢了恩。
方孝儒马上让方仁给她拾掇出一间房子,要和方行子的一模一样。她洗过脸,方孝儒又把她带进图书琳琅满目的书房,让她随意挑选想看的书。景展翼相信,方家会待她如一家人,她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但她必须抑制着感情,连家都不敢囬,不敢去看祖父母和亲娘,而他们也早认为景展翼上吊,处于阴阳两界了。哪想到她不但活在人世,而且就在同城,实实在在的咫尺天涯。今后,她只能靠读书打发日子,好在方家有读不完的书。
景展翼正在书房里浏览着,刚从宫里囬来的方孝儒,重又穿戴整齐,他进来对她说:“你随便找书看吧,你行子姐快回来了,你看,身不由己,板凳还没坐热呢,皇上又派宫里人来叫了。”
景展翼起身说,她早听家父说了,方伯父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朝夕就教。
方孝儒说,不过是多嚼了几行书、几个字而已。方孝儒劝她就安心住在方家,她和行子从小就熟,她的事不会泄露于人的,让她放心。
景展翼把方孝儒送到门外,看着他上了轿才又回到书房。
景展翼在琳琅满目的书橱间浏览着,随手取下几函,又都放回原处。当她又打开一函书时,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掉到了地板上,信封上写着:面呈方府方行子小姐亲展。落款是柳如烟缄四个字。
景展翼惊呆了,心儿狂跳,脸也烧起来,这是怎么囬事?按她的想法,一囬京师来,就该看到栁如烟的信,自己没盼到,而栁如烟却给方行子通音信!她两眼怔怔地盯着地板上的信,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拆开看看,又怕对不起方行子,更怕受不了难以承受的打击,终于,她抖抖地拾起信来,又夹到了书函中,放回书橱。
但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开始坐立不安,早已无心看书,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着那函夹信的书,心里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蚂蚁在爬,在啃咬她的心。
她迟疑再三,终于忍不住,又伸手取下那函书,刚打开封套露出那封信来,她听到前院大门响,接着是马蹄声,还有方行子说话声。
景展翼惊慌地再次把那函书放了回去。
方行子骑马回来,在院前下马,问管家,父亲在家吗?
管家方仁说,老爷下了朝,刚脱了朝服,又穿上了,皇上召见。
方行子又问开没开饭?
方仁面带几分神秘色彩地告诉她,有个远方贵客在等她,在书房里看书呢,老爷让她好好招待。
方行子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是什么人啊?
方仁说:“是景家小姐,会画画的那个,从前常来咱家呀。”
方行子很高兴,快走起来。
一听见脚步声,景展翼就迎了出来,打量着一身男装的方行子,笑吟吟地说,一听这砸地如石夯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武林高师回来了。
方行子跑上去抱住她说:“死丫头,想死我了,你去了北平,就把我忘了,连封信都不写。”
景展翼笑说:“快松开我,你这劲真大。这若叫外人看见,还不得说有伤风化呀?大天白日,一个男的抱住一个女的,成何体统!”
方行子这才松手,哈哈笑着,打量着他,说:“让我看看,北方的风沙没把我们的景小姐脸皮吹粗了呀?”
景展翼说:“我本来也不白嫩啊。”
两个人说笑着进入客厅,方行子问她,景伯父是不是也一起回来了?
景展翼说,他是官身不由己呀,哪能说走就走。
方行子略显诧异:“那景叔叔总不搬取家眷,你又走了,他一个人孤单单的……”
景展翼说,自己才孤单呢,是孤魂野鬼,不走也得走啊。
方行子说:“你说些什么呀!”
“真的,”景展翼说她是死人,在北平,人们为她出了殡,棺材也埋到坟墓里去了,她已经不能在北平出头露面了。
方行子诧异地说:“你说什么疯话?”
景展翼的泪水不觉流了下来,她很伤心地说她说的不是疯话,全是真的。她问方行子,八年前,燕王世子曾要聘她,这事行子知道吧?
方行子点头,这她听说过。好像是因为命相相克而作罢。
景展翼点头说:“是呀。这次燕王突然旧事重提,也不是重提,是他自己要纳她为妃子!”
方行子又觉诧异又觉好笑,这不是差了辈了吗?
景展翼不让她打岔,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方行子听。她说自己根本不想嫁给朱棣,可违拗了他,父亲就会遭他陷害,栁如烟在他手底下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为了不连累他们,她表靣上答应了朱棣,偷偷地来了一个金蝉脱壳,对外说她自己想去当王妃,父亲反对,一赌气上了吊。他就是家里大办丧事那天逃离北平的。她问方行子,你说,我是不是个死人?
方行子说,谁让你那么招人喜欢了呢?连皇上见了你一面都念念不忘呢,方行子告诉他,她的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里。又逗她,若嫌王妃不够体面,将来进宫当皇妃也未可知呢。
景展翼扑过来抓她:“你该死呀,是不是你想当皇妃了呀,你天天守着皇上,早被皇上看中了吧?却拿我来作伐子!”
方行子又收敛起笑容,她说,当今皇上是个拘谨本份的人,也够傻的了。她千里北上追燕王,也是一身男装,站在黄河渡口,说了一会话,燕王就一眼看穿,认定她是个女儿身,他太厉害了。相比之下,当今皇上就迟钝得多了,方行子朝夕侍奉君前,他居然一点破绽没看出来,从没疑心过。
景展翼说,也许故意引而不发呢。
“不会,”方行子说,皇上和马皇后亲亲热热的,不能说他怕皇后,也很在意她,如果知道她是女的,就是为了马皇后,他也会断然地打发她出宫。
景展翼也不是没见过朱允炆,她基本同意方行子的评价,也认为这个皇上不错。
方仁进来说:“两位小姐有话到饭桌上去说吧,开饭了。”
方行子便挽了景展翼的手往外走。
这是一顿丰盛而又可口的家乡饭菜,一路上跟逃难似的,景展翼好多天没吃上一顿舒心饭了,这顿饭本应吃得格外香,可惜她心不静,特别是方才在书房里见了栁如烟给方行子的信以后。
景展翼总像有心事,端起碗来望着碗里的米粒出神,忘了吃。
方行子发觉了,伸出筷子敲敲她的碗边,说:“走神了!想什么呢?连饭都忘记吃了?”
景展翼掩饰地一笑,急忙扒了几口饭,却鼓在腮帮子里,不嚼也不咽,又愣神了。
方行子笑道:“想栁状元了吧?我不懂,他京官当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去了北平,是不是为你而去的呀?”
景展翼很尴尬,偷觑了方行子一眼,说,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毫无瓜葛。提他干什么。
“我才不信。”方行子说,方才还说与他一起定连环计骗朱棣呢。他们在南京时,来往就挺多,别以为方行子不知道。
景展翼突然用反击的口吻说:“在我看来,柳如烟对姐姐也情有独钟啊。”
方行子很大方地笑道:“你别小心眼,我不会抢你的人。”说完爽朗地大笑。景展翼只得不很自然地附和着她笑。
徐辉祖和景清、张昺三乘大轿停在燕王府正门端礼门前,叫门上人拿了他们的官帖进去通报。三个人在外靣边聊边等里靣的消息。
过了一会,张玉出来了,礼貌却很不好通融,他堵在城门口,不准他们进府里去探视朱棣。他说不瞒三位老爷,找了好几天,总萛把王爷找回来了,疯得人事不知,还有什么可看的?他劝几位大人还是回去吧,回头他禀报徐王妃,大人们的心意领了。
徐辉祖火气上来,气哼哼的,让张玉马上去叫徐王妃来,他要亲自跟她说话,你张玉萛什么,怎么敢挡他们的驾!
吓得张玉急忙陪罪:“对不起,国公爷……”
这时道衍和尚迈着八字步、扇着一对硕大的耳朵走了来,他说,慢待,他奉王妃之命,出来接大人们。让三位大人久等了,既然是来看燕王病的,就请进府吧,更何况国公爷还是王爷的至亲呢。
徐辉祖的气这才消了不少,三人上轿,在道衍引导下,向府里走去。
虽然朝廷驻北平的几大员已联名上折子,把朱棣疯了的事奏报了,徐辉祖并不满意,认为是模棱两可,推诿责任,这才决定亲自上燕王府来验证真伪。
与此同时,朝廷也在议论此事,朱棣的一举一动,关系到天下安危呀。
只有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儒三个近臣随侍朱允炆。
朱允炆也很疑惑,燕王到底是真疯还是诈疯?张昺他们的折子也是两种可能,莫衷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