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来自黑龙江入海口的东珠,一颗随葬于朱元璋孝陵陵寝,另一颗燕王用来结交人才,这算不萛礼贤下士?朱棣醉心于妻妹,儿子却捷足先登送去了西瓜,花落谁家?
山东参政铁铉是个仪表不俗的人,脸色红润,相貌堂堂,他骑马带随从来到朱棣的辕门前,从里面走出滿脸堆笑的北平按察使陈瑛,向他连连拱手说:“久违了,铁年兄,别来无恙啊?听说铁大人大驾光临,燕王遣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
铁铉下马,二人执手相见,陈瑛所以称他为年兄,是因为他们是同榜进士,他们外放前,又同在翰林院供奉过。铁铉说:“你我是同年,如同兄弟,你这么客气,我可受不了啦。”
陈瑛与铁铉并肩向里面走,陈瑛告诉他说,燕王听说他来,高兴得不得了,燕王说他们那一科里,只有他们二人是人才,几次要陈瑛引见呢。
对陈瑛的话,铁铉在心里是要榨去水分的,铁铉太了解他的为人了。
所以铁铉有几分警惕地说:“这么说,陈年兄和燕王走的很近了?”
陈瑛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当着的北平按察使可不是燕王府的属官。陈瑛于是忙着解释,再近,也近不过朝廷。不过,他称燕王行侠仗义,为人豪爽,是可以当朋友交的。他说这次与燕王吊丧之师同行,也只是图个方便,他本来也要囬南京都察院衙门去办差述职的。
铁铉还是好心地提醒他,他当的北平按察使,可是朝廷的命官,并非燕王府的差事。提醒他审慎为好。
陈瑛一惊,马上又若无其事地说:“你我都是吃皇粮的,能连大小、里外都不懂吗?”
铁铉又故意问他,燕王进京吊丧,怎么停在临淮关不走了?
陈瑛早明白铁铉是明知故问,但不好揭破,就说,这不是朝廷搬出先帝遗诏往回堵他吗?执意进京,不是抗旨了吗?陈瑛说,朝廷是有些心虚,底气不足,不然何惧之有。
这口气,简直是公然站在燕王一边说话了,铁铉说,燕王这样白盔白甲地奔丧,谁看了都有杀气腾腾的感觉,也难怪朝廷介意。臣子应守臣子之道。
陈瑛心想,你还是这么古板,便不屑于、也不想再说下去,随后要带他去见燕王,他说燕王会喜欢上他的,良禽择木而栖呀。
铁铉心里暗笑,陈瑛后一句有点不伦不类,谁是木?谁是良禽?陈瑛岂不是弄混了。
铁铉板着面孔声称,燕王过境,他只是礼节上的拜会,与良禽择木有什么关系!况且,他也得到朝廷旨意,协助方孝儒劝阻执意进京吊丧的朱棣,所以他是因公而来。
陈瑛没想到他是衔命而来,便不做声了。
朱棣和徐王妃、道衍在朱棣帐篷里商议方孝儒的建议。
徐王妃埋怨朱棣,不该答应让高炽兄弟三人进京去,她担心,万一不放他们回来怎么办?那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朱棣岂不明白会有凶险?但这是一种补救,只有这样做,才证明他朱棣并无二心。也萛他的一个表白,让朝廷不再对他剑拔弩张。也省得什么也没做就背上骂名。
出于人格的尊重,道衍认定方孝儒是个谦谦君子,他绝不会包藏祸心的,他这样建议,一是满足了燕王进京吊丧的意愿,又不违先帝遗诏,不让新皇帝害怕,是很体面的。
朱棣说,如果新皇帝胆敢把他的三个儿子扣为人质,那他在天下人面前可就理亏了,谅他不敢。
道衍也说不会的。新皇帝孱弱,心虚,他时刻防着手握重兵的藩王叔叔们逼宫夺位,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世子他们不带兵马入京,对皇权构不成威胁,朝廷不会担心,也没有理由扣为人质。
徐王妃心里并不托底,见他们都这么放心,她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她建议把朱高煦留下。老二生性鲁莽、暴躁,徐王妃担心他会不受约束,万一在京城闯出点乱子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朱棣并不担心,有世子高炽呢,他友爱仁义,会管束两个弟弟的。何况,在他看来,朱高煦虽无城府,并不愚笨,他心里还是泾渭分明的。
徐王妃依然坚持,她认为老二是个惹禍的坯子,还是把他留在身边的好,不必三个儿子都去吧?为什么孤注一掷呢?
朱棣怔了一下,“孤注一掷”的话起了作用,很有刺激性。朱棣旋即赞成徐王妃说得是,就决定让世子带老三去,老二留下。
道衍出了个主意,徐妙锦不是也要回京吗?可让她带世子们同去,她在皇上那里都有面子,有她在,可保无虞。
朱棣称这是个好主意。确实,妙锦在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人缘,有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徐王妃想起这次行动,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这样,何必兴师动众带兵南下?既招摇过市,又惹人猜忌。
朱棣目视道衍说,即使无功而返,也不虚此行。一来带兵吊丧,并不违祖制,他的本意就是要让朱允炆怵惮,虽未去南京,目的已达到,朝廷畏他如畏虎,这就够了。他也是一种计谋,把朝廷推到不义的地步,新皇帝不准外藩吊丧,显得小气、没心胸。朱棣反倒认为理在我手,天下人自有公论。
道衍微笑奌头,也认为此举有得有失,得大于失。燕王本来是下了破釜沈舟决心,必要白盔白甲直入京师的,未尝不是个昭显威风的机会,他故意说,不知殿下为什么突然改弦更张了?
朱棣口不对心地说,背着抗旨的罪名总不好吧?
道衍不高兴朱棣的口是心非,他说,如果他们不预做准备,不在淮河、长江一线布下重兵,殿下也会这么决定吗?
朱棣借哈哈大笑来掩饰他的不自然,他也觉得跟忠心耿耿的道衍藏奸耍心眼有点不仗义。
徐王妃听明白了,心里未免担忧,朝廷会不会是视燕王朱棣为逆子贰臣了呀?
朱棣又恢复了故我常态,他坦然地说,疑人者一是心虚二是怯懦,胜者王侯败者贼,标注在青史里的才是定论。
道衍胸有成竹地微笑着。
这时小太监郑和来报,北平按察使陈瑛带山东参政铁铉来拜见殿下,问是否让他们进来?
朱棣说,铁铉是天下栋梁之材呀,岂有不见之礼?连说快请,快请。并且亲自迎到了帐外。
徐王妃说她回避了,从侧门出去。
道衍也站起来往外走,声称他这和尚也不便在座。
朱棣急忙挽留,他离开,就大可不必了。他这大法师是先皇在世时,为朱棣随时超度母后亡灵方便,特地指定跟他来到藩国的,世人皆知,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道衍对铁铉也有耳闻,他认为铁铉不同于陈瑛,此人少年时倍经寒苦,得以两榜高中,为人正,有刚直不阿的政声,办事认真,执拗,因此他提醒朱棣,与他交谈但说三分话为好,尽量做官样文章,想结交他,也不要速成,欲速则不达。
朱棣自信地笑笑,他过度相信自己的魅力,凡与他交往的人,没有不与他推心置腹的,除非他看不上人家。
道衍心里想,你试试看吧,碰了壁就知道水深水浅了。于是他淡淡一笑,还是决定回避,走了出去。
在铁铉一行临时下榻的平安客栈,闲散客人全被赶走了,成了铁参政的临时官邸。大门、二门和客栈四周都有士兵持械放哨,门前竖起了“山东参政”和“回避、肃静”的牌子。
一间临时客厅里,孟泉林半卧在长凳上,袒露着受伤的左肩,有一个布衣葛巾的郎中正为他敷药,先是用火烧热尖刀消了毒,割开脓肿处,放了很多脓血,割去了烂肉,才敷药。大夫一边处置一边埋怨孟泉林太大意了,也赞杨他有关云长之风,能忍受刮骨疗毒之痛而不吭一声。
铁凤亲自端着一盆热水在一旁伺候。她担心会不会落下残疾。
郎中说,现在看不会,再迟两天就不好说了。好在没伤着筋骨,皮肉之伤而已。他让小姐放心好了,十天半月即可痊愈。
包扎完毕,郎中接了铁凤送上的诊金,由一位衙役送出了门外。
孟泉林披衣坐起,说:“谢谢小姐为我破费。”
铁凤半开玩笑地说,拜师学艺,总得出点束修费的,这点诊金可是不够啊。
孟泉林说:“你拜我这样一个倒运的师傅,你会后悔的。”
一听他说“倒运”,铁凤一边给他沏茶,一边说:“你别吓虎我,你不会是受朝廷追捕緝拿的钦犯吧?”
孟泉林接过那杯茶说:“真让你说对了。我真的是洪武皇帝悬赏捉拿的钦命要犯,你再不敢认我为师了吧?”
铁凤怔了一下,说他骗人!哪有那么巧?
“他并没骗人,他确是钦犯,逃亡了多年。”铁凤沒想到,这时方行子应声而入,并且接上了话茬。
铁凤惊喜万状地扑上来抱住方行子,笑着说:“我和父亲正要去看你和舅舅呢,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哎,你怎么又女扮男装?说真的,你扮了男装,更好看。”
方行子矜持地笑着,斜了坐在一旁笑着的孟泉林一眼,对铁凤说:“你还是这么快人快语,说起来就没完。”
铁凤拉着方行子走到孟泉林面前说:“来,我引见一下,这是我表姐方行子,与我同年,只比我大一个月。这位嘛,是我新拜的武功师傅。”
孟泉林和方行子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铁凤莫名其妙,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不得要领。她问他们笑什么?
方行子说:“孟师傅就是我的师傅啊!”
“怪不得呢!”铁凤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的武艺那么高强,名师出高徒啊。对了,方才你一进屋就说他是钦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行子说:“还不是蓝党一案株连的!”她随后深情地看了孟泉林一眼,又宽慰他说,不过,一阵大风吹散了滿天云彩,不必再东躲西藏了,新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了。
大赦天下,这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大赦,就意味着监中犯人全放,通缉追捕的人也一律豁免。铁凤听了这消息,比谁都高兴,她说:“这下好了,师傅可以专心致志地教我们武艺了。”
但孟泉林脸上并无高兴的表情,显得无动于衷。
铁凤诧异地问:“怎么,师傅不高兴?”
方行子说:“下令追捕他的洪武皇帝不在了,没下过诏的人更不会放过他。”
铁凤诧异地问:“是谁?”
方行子说:“这个人,也正是师傅想杀的人。”她关切地走过去抚摸着他的伤臂问:“又没得手,是吗?”
孟泉林不在乎地说:“是呀,我没得手,他倒给我留下点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