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提了一把剑的小皇子宫斗就来拍门,因为练轻功,小腿上绑着重重的沙袋,走路一扭一晃像鸭子走路。
坤宁宫总管太监开门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哎哟喂,小皇子起得真早啊。有事吗?可小声点,皇上思虑国事,每天半夜才安枕,鸡不叫又醒了,让皇上多睡一会,有事跟我说。”
宫斗不屑地说:“跟你说,你能办吗?”一边说一边往里闯。
“不得无礼。”朱允炆早已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他有点奇怪地问宫斗,每天清晨不是跟方师傅练武吗?怎么今天不练了?
宫斗气哼哼地说:“还说呢,师傅两天不来了。今天从外边捎来一个口信,说他再也不会进宫了,让我另请师傅。父皇,我就是想来问问,父皇为什么把方师傅赶走啊?”
听了宫斗的话,朱允炆一头雾水,说:“朕何时赶走他了?”但也引起了朱欠炆的注意。宫斗这一说,皇上倒记起来了,方行子是有好几天没进宫来了,他本想问的,这几天国事繁杂,就忘了。
他便问坤宁宫的总管太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总管太监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
宫斗说:“他一定知道,那天我师傅在宫里洗澡,我回来,他就不见了,师傅就是在坤宁宫里走的嘛。”
朱允炆也觉得这事蹊跷,方行子处事一向恭谨,从不越礼,他不可能、也没胆量不告而辞。方孝儒也对此三缄其口,更是反常,他料定,这里一定有隐情。是马皇后做的手脚吗?像。
但他不能把矛头直指皇后,拐了个弯,他打量着总管太监说:“是你干的,对吧?”
总管太监吓坏了,忙跪下说:“皇上息怒,奴才哪有这个胆子呀。”他向宫里溜了一眼,只好实说:“是娘娘打发走的。”
朱允炆脸色便很不好看了,但并未发作,向外就走。
宫斗上去缠着他说:“父皇,你得给我把方师傅请回来呀。”
朱允炆不耐烦地说:“朕叫人给你再请一个武功盖世的师傅,行了吧?”
“我不要,我不要!”小皇子竟任性地大哭起来,“我就要方师傅。”
朱允炆无奈,平时又对宫斗过于溺爱、迁就,一见他哭,就心软了,允诺说:“好,好,就请他回来,行了吧?”
宫斗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他的小太监走了。
朱允炆走在御花园路上,问跟在后头的总管太监,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方行子赶出宫去了?
总管太监说:“奴才也不知道,是有点蹊跷,娘娘吩咐我弄一乘小轿把方师傅抬出宫时,他穿了一身女人衣裳,是哭着走的。”
朱允炆惊得站住了,沉思半晌未说话,他似乎全都明白了,方行子是个女孩,可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朱允炆仔细囬想,她的音容笑貌无一不是女孩特征,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呢!如果她真是女孩,一旦被皇后识破,赶他出宫,就再正常不过了。
随后的官司也就搅不清了,他既答应了宫斗,还能把方行子请回宫里吗?马皇后会怎么想?请不到,宫斗会不会闹个没完?他在心里问自己:你是希望方行子留下还是希望走人?他觉得心头一阵发热。
总管太监不知皇上的心思,就说:“皇上问问皇后,不就全明白了吗?”
朱允炆说:“不必。你也不准多嘴。”
总管太监说:“是。”
为了方行子的事,朱允炆精神有点恍惚,方行子在时,朱允炆并不怎么在意,她走了,朱允炆却觉得空落落的,殿上殿下总好像缺了什么。他这种状态,连上殿与他密议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儒几个人都发觉了,但却不敢问是什么原因。。
齐泰要皇上速发上谕,令北方各卫所警戒,务必将朱棣挡在河北以北,他相信他支持不了几天,多行不义必自毙。
黄子澄也劝主上勿忧。朱棣能有几个兵,他能占几座城池?充其量是流寇而已,他一打起叛旗,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不足畏。
朱允炆心不在焉地说,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齐泰说起刚听到的一桩传闻,颇耐人寻味,听说朱棣大张旗鼓地下通州去迎接铁铉归附,还带着铁铉的女儿。
朱允炆不信,目视方孝儒说,这真是空穴来风呀,铁铉什么时候到了通州?
黄子澄说,无风不起浪,也许铁铉为救女儿,真的去了通州。
方孝儒急忙为妹夫排解说:“据我所知,铁铉是派了管家北上,想营救女儿,朱棣故意虚张声势,要造成众叛亲离的声势。”
幸亏朱允炆说:“朕心里有数,铁铉岂是没有节操之人?”
黄子澄便不再言语。
枯燥的、公式化的议政总算结束了,朱欠炆马上换上早已备好的民装,准备出宫,这也算学太祖皇帝的榜样,微服私访,他只带了宁福和两个殿上小太监,真正的轻车简从。
拐出皇宫不久,就来到了热闹的鼓楼大街。
一乘民间小轿在行人如织的路上穿行着。走在轿前的是总管太监宁福,轿后跟着几个穿了民装的小太监。
坐在轿里的朱允炆是一身秀才穿戴,显得文气而柔弱。
在一处杂耍艺人摊前,朱允炆来了兴趣,走下轿来。这是父女二人在卖艺,一个小猴蹲在老艺人肩上,小猴在敲鏜锣,老艺人的女儿在展示柔功,身子弯成了圆弓形,头从胯下伸出,咬住花瓶里的花,支撑着全身。
围观的人鼓掌叫好。朱允炆也笑了。
老艺人则向四方拱手,操一口沧州腔开言道:“各位父老乡亲,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如今俺们沧州地界,燕王起兵,又是兵荒马乱了,不得不逃难来江南混口饭吃,求各位帮衬。”
一听到燕王起兵,朱允炆心里不是滋味,好像被人击了当头一棒,头嗡嗡响。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老艺人话音一落,小猴子从老艺人肩膀上跳下来,托著镗锣一蹿一跳地走圈圈,向看客讨要。一阵噼哩叭啦的响声,人们纷纷将铜钱丢到镗锣里。
小猴子来到朱允炆面前了,先磕个头,再站得笔直,托着镗锣等他放赏。朱允炆很窘,他小声问身后的总管太监宁福,带钱了吗?
总管太监摸遍了衣服角落,只拿出一锭银子,说:“没有小钱呀。”
朱允炆夺过那锭银子,说:“这不是钱吗?”说着当的一声将那锭大银投到了镗锣里,重力太大,把锣里的铜钱全颠翻了,洒了一地。显然小猴子也认大银锭,它也不顾拣地上的钱了,抓着那锭银子,连着向朱允炆作了几个揖,然后飞跑着跳到老艺人肩上,把银子递给主人,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
老艺人把一枚红枣塞到小猴嘴里算是奖励,然后走过来对朱允炆说:“谢这位客官,这么好心,一定能升官。”
朱允炆笑着戏问:“你看我能做多大的官?”
老艺人认真地打量他说:“看你这面相,七品知县、五品知府是跑不了的。”
没等别人笑,朱允炆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那不知深浅的老艺人还自鸣得意地说:“说中了吧?知足常乐,当上县太爷,就是你家祖坟冒青气了。”
宁福怕他再说出更不得体的话来,忙斥责他:“你这是胡说八道。”
朱允炆却并不生气。
这天,张玉带兵从遵化返回北平,准备南下,需要补充兵员、粮草,有几天的休整停留时间,加上肩部又受了点轻伤,朱棣让他好好养几天。他一门心思在铁凤身上,闲下来,他一身戎装,一直在徐妙锦寝宫前的竹林里徘徊。有时驻足向里张望。但他没有勇气闯进走。战场上叱吒风云的大将,在情场上往往是懦夫。
铁凤早从丫环口中知道有一个痴情人在傻傻地等待,她那如一泓静水的心,终于被搅起了波澜。
她在窗前绣花,有些心神不宁。不小心扎破了手,血滴在了绣品上,她气恼地将花撑子扔在一旁,打开窗户向外张望。透过扶疏的竹林,她看见了张玉的身影,在来回走动。
徐妙锦进来,问她在看什么呀?这么出神?
铁凤忙遮掩地说,没看什么,有两只雀儿在打架……
“是吗?”徐妙锦早猜出了她的心思,就似笑非笑地说,“是两只到不了一起的相思鸟吧?”
铁凤说:“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懂。”又坐下去刺绣。
徐妙锦说:“你爹这人也是,都到了通州,人家燕王也把女儿送到门口了,他却吓跑了。”
铁凤一点都不怪他父亲,他本来就不该来救自己,朱棣显然没安好心。一旦上了圈套,父亲不又成了第二个景清了吗?她庆幸父亲走得及时,铁凤宁可自己委屈,也不愿父亲受非议。
徐妙锦感慨地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你可还有麻烦事呀。那个人从早到晚在门外转,是等你呢。”
铁凤故意装傻说:“谁会等我呀,我在这里举目无亲。”
徐妙锦说:“你别跟我装,你早听丫环告诉你了。我方才打听了,这张玉打仗受了点伤,回来养几天,可他不好好歇着,一直守在我门前,他是想见你一面啊。”
铁凤说:“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见我干什么。”
徐妙锦说:“当然是放不下你呀。”
铁凤说:“燕王不是告诉他,我家上辈有麻风病吗?”
徐妙锦说:“他不在乎。这个男人够痴情的了,他滿可以找个借口闯进来,可他不愿意那么做,他说他守候一天不行,就守两天、三天,你总有出门的时候。”
铁凤很在意地停下活,说,燕王不是要招他当女婿吗?他难道不知道吗?
这也正是徐妙锦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奇事的,这傻小子一口回绝了,不干。不想当郡主的驸马。
铁凤猜测,张玉一定见过燕王的小女儿,一定很丑吧?
正好相反,徐妙锦说,还真长得很标致,张玉常见她。
铁凤更纳闷了,这可就奇怪了,有这么傻的人吗?
徐妙锦说:“若不我怎么说他是傻小子呢。”
铁凤的心有点动了,她问:“他守候在门口,想干什么?”
徐妙锦说:“丫环问他,他说只想看你一眼。”
铁凤又低头去干活。
徐妙锦说:“若不,你去见他一面,打发他走,省得他不死心。”
铁凤说:“我不去。”
囬到方府,不再给皇上站班,方行子囬归了,她穿起了居家女儿装,还破天荒地戴上了钗坏,涂了脂粉。当她来到书房时,景展翼正伏案写信,方行子一进来,带进一股香风。
景展翼一抬头,看她的妩媚娇憨的俊俏模样,忍不住停笔赞道:“好美呀,我好久没见你穿女儿装了,是不是当不成御前侍卫,灰心丧气,从此不再穿男装了?”
方行子说,穿几天新鲜。上苍毕竟给她一个女儿身嘛,别辜负了造化之功。
她走过去,想看一眼景展翼写的东西,景展翼忙用手盖上。方行子说:“不就是思念远方伊人的情诗吗?有什么新鲜的。我看得多了。”
景展翼说:“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他和父亲都陷在叛军营中,是不是凶多吉少啊?我总做恶梦。”
方行子说:“别害相思病了,快打扮打扮吧,有心上人上门来了。”原来她刚刚把栁如烟引到客厅。
景展翼刚激动地问了一声“谁呀”,栁如烟已经等不及,大步跨进来了。
景展翼顿时泪流双行,扑上去抱住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羞愧地松开手。
方行子趁机悄悄走开。
栁如烟把她扶坐到椅子上,替她揩着泪水,劝慰她别伤心,这不是又相见了吗?他慨叹自己落入虎狼之地,真是九死一生啊。
景展翼让他快告诉自己,父亲怎么样了?方行子告诉她父亲落入燕王之手,她一天不知哭几场了。更可忧的是那些对父亲不利的传闻,成了景展翼背上无形的沉重包袱。
这时丫环来上了茶。
栁如烟说:“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是和张昺、谢贵一同进燕王府的,我当时就在场,燕王当众杀了张昺、谢贵,却把你父亲奉为上宾,这是为什么?一是你父亲名气大,二来他是经国栋梁之材,他身边有你父亲这样的人,就有了一面招安天下的大旗。燕王倒是有个求贤若渴的名声。”
景展翼说:“我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他在燕王那里,迟早会有危险的。”
听她这么说,栁如烟很迟疑,他说:“也许……世事难料,走一步看一步吧。”
景展翼不知他为什么吞吞吐吐,就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瞒着我吗?”
栁如烟喝了一口茶说:“啊,没有。我得马上走。我有个尾巴,是小太监,我说靴子破了,得上鼓楼大街买一双,才溜出来,回去等着进宫去靣见皇上呢。”
说着举起一只脚,靴子果然被了,左脚的靴子前尖已张开了嘴。
栁如烟说,现买来不及了,让她问问方小姐,方大人有没有靴子,先借他一双。
景展翼站起身说:“你这么怕那小太监?你还想回北平去呀?”
栁如烟说:“好害易逃出樊笼,我会再钻进去?我是先来见你一靣报个平安,回头不走了,有的是时间,我脱离了燕王,这回你也不必东躲西藏的了。”
景展翼替他找了一双方孝儒的旧朝靴,栁如烟穿上,有点挤脚,他能将就。
景展翼送栁如烟出来时,碰上朱允炆的轿子在方仁引导下抬进府中,朱允炆微服到此,吓了栁如烟一跳,他连忙把景展翼拉到门后藏起来。
景展翼说:“你怕什么?”
栁如烟说:“皇上莫非知道我从北平回来了?”
景展翼说:“怎么可能!”
栁如烟说:“那他微服私访也不会访到方家来呀。”
这时他们看见方孝儒出来了,诚惶诚恐地趋前迎驾,跪在了地上,口中说:“不知圣躬驾到,臣有失远迎。”
只见朱允炆把他扶了起来,他们向客厅走去。
景展翼说,皇上跑这儿来了,他也不必急着去陛见皇上了吧。
栁如烟猜测着皇上此来何干,皇上到方府来干什么?找方孝儒议机密事?也不像啊,以前有过吗?
景展翼说:“以前有没有过我不知道,我住进来后,这是头一囬。”
栁如烟皱着眉头在思索:“这里很有学问,为什么……”
景展翼笑道:“你别自作聪明了,皇上是为方行子而来,错不了。”
栁如烟说:“皇上看中方行子了?”
景展翼说:“那你得去问皇上。”
栁如烟又陷入了思索。
有人说,天下没有没说过谎的人,皇上就举方孝儒为例,岂不知当代大儒也有说谎的时候。演的人、看的人都很精明,只皇上一人是傻子,不是皇上傻,而是心纯如水,己正,则天下无不正。皇上打赌输了,输的不仅是面子,代价是遍地烽火,程济赢回的是一条命。
朱允炆进入方家客厅前,忽见一妙龄女子一闪,走出了客厅,竟掩靣而去,朱允炆除了见到她的婀娜多姿的身影,并没看清脸孔,他已经想到可能是方行子了,但方孝儒不给皇上留半点空隙,忙掩饰地说:“皇上请……”
但朱允炆不肯迈步,他问方才那女子是谁?
方孝儒支吾搪塞,说他没注意,也许是个丫环吧。
朱允炆笑起来:“有人说,天下人没有不说谎的,朕就举方爱卿为例,朕说方孝儒就不会说谎。可今天朕是自打嘴巴了,原来当代大儒方孝儒也说谎啊。”
方孝儒闹了个大红脸,他诚惶诚恐地说:“皇上,臣不知何事说了谎。”
朱允炆进了客厅,环顾一下琳琅满目的字画,才落座,他说:“别演戏了,演的人、看的人都很精明,只朕一个人是傻子。”
方孝儒已明白皇上为何而来了,他站在那里好不尴尬。这时丫环来上茶。
朱允炆说:“把你女儿方行子请出来吧,他哪有什么哥哥、弟弟,你们很能瞒天过海呀。”
方孝儒再也无法遮掩了,好在看皇上的温和表情,不像是要认真追究的样子,便也不十分恐惧,但他必须跪下去认错,要说得重一些:“臣有欺君之罪,罪在不赦。”
朱允炆说:“欺君是可以坐实的,罪在不赦就未免言重了。朕倒觉得挺好玩。快把你女儿请出来呀,朕要见的是女儿装的方行子。”
方孝儒只得出去。刚打起门帘子,方行子已经不请自来了,明眸皓齿,清丽可人,一对笑靨,一双明亮如春水的眼晴含着三分笑意,这就是朝夕侍奉君前的佩剑侍卫吗?皇上几乎看呆了,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早知她是个女孩,还叫她当什么侍卫,叫她侍奉起居,批答奏章、朱烛夜读时,有她在旁边,红袖添香夜读书,会平添多少乐趣呀。
方行子灿然一笑,说了声“罪臣给皇上请安,”刚要跪下去,朱允炆不忍,亲自扶起了她。皇上笑着说:“你们看,朕多傻,怎么只有朕看不破你是女儿身呢?”
方行子说皇上这不是傻,而是皇上心纯如水。她说这话一点恭维的意思都没有,是发自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