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凤眼中流出热泪来。她说:“看来我是劝不动父亲了。假如我若是告诉父亲,张玉是女儿的未婚夫呢?你那天不是亲眼见吗?在女儿快被朱棣处死时,是他护着我。你一定坚持要这样做吗?”
铁铉愣了一下,那天离得远,他并没看清张玉的脸。一听女儿这么说,铁铉马上更加震怒地说:“你好大的胆子,你还顾廉耻吗?你敢背着父母私定终身,这本身就是不孝,你还敢用这个来威胁我?我告诉你,你死了这份心吧,我宁可让你一辈子不嫁人,也绝不会答应你嫁给反贼。”
夫人说:“都小点声吧,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了?”
铁凤说:“行,父亲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多说了,看起来,父亲是宁可要你的官声,也不肯要女儿了,父亲不后悔就行。”说罢转身就走。
“反了,真是反了!”铁铉朝着铁凤的背影大吼着,随后又把气撒在夫人身上:“你看看,你把她宠到什么地步了?”
夫人也生气了,扭身往外走:“她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
她听见身后有磁器破碎声,铁铉抓起茶杯摔了个粉碎。
离开家,铁凤骑上马一口气跑到了千佛寺,叩响了山门。
在这里隐居的孟泉林把铁凤让进了西配殿,他无论如何没想到铁凤会来,以为她还陷在北平呢。
铁凤看他住的屋子,全是世俗之物,窗外还吊着腊肉呢。她忍不住发笑,她四处寻找着:“不是景家小姐与师傅在一起吗?”
孟泉林说,她带丫环桂儿去为亲人祭奠了,得几天才能囬来。他给铁凤倒了茶,说:“你身陷燕王府一年多,朱棣怎么发善心放了你?”
铁凤说:“一言难尽。若不是家父拒敌,他想利用我招降父亲,我也没有脱离苦海这一天。”
聊了一阵别后发生的事,铁凤说她今天是有事来求师傅的。
孟泉林叫她有事尽管说,用不着客气。
铁凤唯一的寄托都在孟泉林身上了,她想请师傅帮她去劫狱,救一个人。
孟泉林很觉奇怪,她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吗?铁凤的父亲是山东地面、济南城里最大的官儿,他一句话,什么人不能放?还用兴师动众去劫狱?
铁凤苦笑着说:“师傅不知道,我要救的人,恰恰是被我父亲抓起来的。”
孟泉林说:“说了半天,这人到底是谁呀,值得你这么牵肠挂肚?”
铁凤红了脸,说:“是……我的未婚夫。”
孟泉林心想,一年不见,铁凤倒有了心上人。他说:“是吗?这更不用犯愁了,老丈人还能和女婿过不去吗?”
铁凤着急地说:“这人是朱棣手下的大将啊。”
孟泉林笑了:“难怪!天下什么人不能找,你偏找个死对头。我若是你父亲,也断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铁凤说:“我不是来听师傅论是非曲直的,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去劫牢吧?”
孟泉林说:“真有趣,你父亲是抗击燕军的第一大功臣,他女儿却要嫁贼将,这不是南辕北辙了吗?况且,我与朱棣是仇家,你却让我救他的大将!”
铁凤生气地说:“又来了!不帮忙算了。”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
孟泉林一把拉住她,这才说:“闲话少说吧,先把人救出来再说。不过,铁凤你得明白,我帮你救的,是你的朋友、恩人,与朱棣毫无关系。”
铁凤说:“这话明白。”
孟泉林说:“劫牢人手少了不行。”
铁凤说:“我家家丁可以上手。”
孟泉林说,最好是智取,免得让她父亲难堪。
这当然最好,铁凤问他怎么智取?
孟泉林说,若能盗得铁大人印信,以提审犯人为由,把张玉押出大牢,人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很省事吗?
铁凤说,能盗得父亲印信的,除了她娘,没别人能办。
孟泉林说:“那就求你娘。”
铁凤怕她娘不肯,并无十分把握。
孟泉林说:“丈母娘没有不心疼姑爷的,你只要一哭,你娘一定心软。”
铁凤说:“那就试试吧。”
按察使司大牢在城东,挨着草料场,已经很偏僻。
一辆马车停在牢门外,铁府家丁扮成驭手,坐在马车辕子上,孟泉林带着扮了男装的铁凤和一群家丁来到牢前。他们一律穿衙役公服,打扮成公差模样。
孟泉林向牢头出示盖有大印的文书,说:“铁大人要亲自提审贼人张玉。”
牢头仔细验了官防,囬头对几个牢子说:“去把张玉押出来。”
牢子答应着进去。
张玉被他们堂而皇之地带走了,不费吹灰之力。尽管依依不舍,铁凤也不敢再留他,连夜送他出城过黄河。
漆黑的夜,在暗淡的星光下,黄河水也仿佛是黑的。
孟泉林牵马等侯在远处,铁凤送张玉来到渡口。一条小船的桅杆上亮着一盏风雨灯,老艄公在等客。
张玉虽脱险,却为铁凤担忧,她拉着铁凤的手说:“你把我从狱中劫出来了,你怎么囬去呀?你父亲会饶过你吗?”
铁凤凄然说:“没有我娘帮我盗印,我也办不成。父亲总不至于把我和我娘也下到大牢里去吧?”停了一下,她问:“你恨我父亲,是吧?”
“各为其主,也不能说恨。”张玉说,“看起来,天上没人给我们牵红线啊,我把你都连累了,让你们父女反目。”
铁凤说:“别说这些了,赶快过河吧,万一他们派兵追来就难办了。”
张玉说:“你不能跟我一起走吗?”
铁凤说:“你别逼我,我看机会吧。若是你真能降过来就好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张玉说:“我不能不说真话,我不可能离开燕王。你是不是说,我若不离开他,你就不会嫁给我呢?”
铁凤正要回答,孟泉林在远处喊了起来:“快走,追兵来了。”
他二人回头一望,大路上果然有一串流动的火把在闪烁,马蹄声也越来越响亮了。
铁凤催促张玉赶快下船,再迟了就走不了啦。
张玉抱住她说:“我们还能再见吗?”
铁凤凄楚地说:“你好好的,一定会见面的。”
张玉突然显得很悲观,眼里闪着泪光说:“我出入疆场,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你能来哭我一声也就知足了。”
铁凤又一次把手挡住他的嘴,不准他说不吉利的话。
铁凤送他上了船,哽咽着说了声“保重”,看着小船渐渐驶向河心,驶入浑黄的漩水涡,她看见张玉还在招手。
就在孟泉林喊她:“快来上马”时,己经迟了,铁铉带大队人马赶到了黄河边。铁铉看了铁凤一眼,不理她,对部下吩咐:向河里放箭。
一阵弓弦响,箭矢飞向河中,离得太远了,闪烁着桅灯的小船安然无恙。
铁铉看了女儿半响,什么也没说,只对部下吩咐了一句,把她押囬府去,严加看管,不得出家门半步。
远处黑暗中的孟泉林叫苦不迭,眼睁睁看着铁凤被带走了。
建文二年十月,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朱棣重又踏上出征路,他不是向南,而是违拗众将领的意愿挥师向东。当时朝廷大将吴杰、平安守定州,铁铉和盛庸守德州,徐凯、陶铭守沧州,形成犄角之势,不好打。朱棣扬言东征,是涣散怠慢官军军心,使其疏于防备。
守沧州的徐凯上当了,忙于把军队派出城去伐木,加固城墙壁垒,沧州城内空虚。朱棣就等这机会呢,他亲统燕军精锐骑师突然倍道折而向南,一昼夜急行三百里,直奔沧州。徐凯毫无觉察。及至燕军兵临沧州城下,官军士兵仓促间都来不及披上铠甲,燕将张玉率壮士从东面登城,又截断官军后退之路,结果轻取沧州,斩官军首级万余,主帅徐凯也被擒获,这一仗,朱棣光得战马就达九千匹。
沧州一仗,打破了官军的犄角之势,燕军士气高涨,朱棣便绕过铁铉、盛庸驻守的德州,于十二月二十五日直趋东昌城下,神鬼莫测。
铁铉、盛庸马上回师东昌,背城列阵,准备了充足的火器、毒弩,以逸待劳。又一场大战在东昌城下拉开了序幕。
士气高涨的官军在铁铉、盛庸带领下列阵城外,朱棣也在对靣布阵。双方阵中帅旗飘飘,大炮罗列,战马啸啸。
朱棣旁边站着袁珙、张玉、袁珙,燕军经过休整,将领都官升一级,连士卒都有犒赏,人心大振,这正是雪济南之耻的良机。
朱棣吩咐张玉,炮响过后,他亲率精骑猛攻敌人左翼,要张玉率番骑策应。张玉点头。
三声炮响后,朱棣率精骑冲阵,但没有效果,反被铁铉、盛庸从两靣包抄到中间。阵中呐喊声震天,朱棣左突右闯,在马上力战,刀都砍弯了,手臂震得酸麻,快举不起来了。
张玉一见大事不妙,连忙催动番骑来救援。但铁铉指挥火器营发炮,极为猛烈,番骑中炮、中毒弩者无数,阵营已自乱,张玉被阻在阵前,有些骑兵开始后退。
张玉大怒,在马上挥刀,亲手斩了两员将领,大喝一声:“有后退者,有如此例,杀无赦!”这才勉强止住混乱。
随后,张玉一马当先,拍马直奔朱棣,虽见朱棣的影子在阵中出没,却很难接近。随朱棣移动的帅旗上竟然中了很多箭,扎得如同刺蝟蝟一般。张玉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冲过去接近了朱棣。
朱棣的坐骑连中三箭,那马踉踉跄跄地倒下了,把朱棣掀到了马下,在一片“活捉朱棣”的呐喊声中,铁铉亲率骑兵来捉朱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玉赶到了,他跳下马,将朱棣扶上自己的战马,自己步行,挥刀力战,保护着朱棣突围。
铁铉在阵中发现了张玉,他大叫一声:“张玉,你能从牢中跑出去,今天你休想漏网。”说罢挺枪来战。但铁铉用力过猛,几乎栽下马来。张玉一闪,回手抓住铁铉的勒甲绦,举刀便砍。
但是,当刀锋即将削其头颅时,张玉忽然收了刀,他说:“为了铁凤,我饶你一次。”
铁铉伏鞍狂驰而去,退到圈外,他发现张玉正护着朱棣继续往外冲。
官军箭矢泼雨般射向朱棣、张玉。
铁铉下令:“停止放箭!”
部下不解,顿时都收了弓,铁铉解释说:“皇上有旨,不忍心杀害皇叔,一定要捉话的。”
这一缓冲,朱棣得以逃脱。张玉囬眸,感激地望了铁铉一眼,他明白,铁铉这是报他刀下留情之恩,谁说铁铉是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
张玉夺得一匹马骑上,掩护着朱棣冲出重围后,不防又被盛庸的伏兵拦住厮杀。
张玉力战,拚命砍杀,杀开一条血路,但寡不敌众,还是冲不出去。朱棣座骑中十余箭而亡,又一次把他掀于地下。
盛庸军箭羽横飞,张玉忙跳下马去救朱棣,他用刀拨箭已来不及,便爬在了朱棣身上。箭雨全泼向了张玉,霎时,张玉浑身扎满了箭,像个刺蝟蝟。他口中喷血,訇然翻倒。
朱棣从张玉身下钻出来,痛心得大叫一声“张玉!”竟想救起张玉。但这时铁铉又已带兵从侧翼将他团团围住。朱棣手持弯了的刀与包围者对峙着,双方紧张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了。
忽然,山崩地裂一声吼:“勿伤我父王!”有一人单骑勇猛地冲阵来了,他正是朱高煦。
朱高煦完全是拚命的架势,一路挥刀狂砍,终于靠近了朱棣,他喊了声:“父王随我来”,又掉转马头带着跳上马的朱棣往外冲。
眼看朱棣父子逃脱了,一个部将对铁铉说:“射箭吧!”
铁铉又一次说:“不,皇上仁慈,不忍心杀其皇叔,我们违背圣旨,就是大逆不道。”
部将一声长叹而已。
朱棣父子好歹脱离了险境,看见朱能带兵过来接应了,朱棣立刻伏在了鞍上,他对朱高煦说:“高煦,今天没有你和张玉,我真的是马革裹尸了。可惜张玉了……”
朱高煦没有说什么。朱棣跳下马,满眼是泪地抱住朱高煦说:“将来得了天下,我将立你为太子。”这是他此时的真情流露,是没经过理性思考和仔细权衡的,再伟大的人,也有本能的冲动。
这当然是朱高煦求之不得,又是朝思暮想不敢企求的,他眼一亮,说:“谢谢父王。”
他闭不上眼睛,是等待他的心上人来为他送行,相约在奈何桥上等她。好人也有恶念,坏人未必没有真情。什么叫忠?谁当皇帝喊谁万岁,人心向背是什么?向强者,背弱者,视坐龙廷者为向背。于是朱棣不再攻城略地,兵锋直指天子之都。
一辆四轮战车上安放着张玉的遗体,停放在燕军营房辕门处。他身上丛集的箭矢犹在,一根也没有拔去,将士们肃穆地围在马车周围,都极为悲伤。
张玉的弟弟李谦穿着重孝跪在灵车旁,满脸泪痕,他的悲痛是最真实的,他的哭声有点瘮人,像狼嚎。
朱高煦和袁珙陪着朱棣来了。朱棣手里提着砍弯了的刀,战袍残破,沾满血迹,他的脸绷得很紧,一言不发地来到灵车前。他把那柄刀掷于地上,人们看见,那柄刃口全砍成了锯齿的刀,已经根本不能用了。
朱能、丘福等几十个将领几乎同时除去头盔,跪在了地上。
朱能代表大家说:“都是我等无能,贻误战机,才有东昌之败,我等请罪。”
朱棣木然地向上抬了抬手,说:“起来吧。东昌府一战,折我两员大将,张玉和谭渊都殉难了,这还不够吗?你们也不是没尽力,胜败乃兵家常事呀。”
接着他说:“我不但不会罚你们,还要奖赏。”他当即发布命令,除擢升朱能、丘福为都督外,还晋升为燕王左护卫指挥使王真、燕山中护卫指挥使费献、指挥同知刘江、燕山右护卫指挥使白义为北平都指挥佥事。
朱能等人又一次含泪跪下:“谢燕王殿下。”
朱棣流着热泪,转过身去,注视着张玉的遗体,他双目圆睁,朱棣抱住他的头泣不成声地说“张玉啊,张玉,你怎么就扔下我走了?没有你,我已经成了他们的俘虏了,我恨不能与你同死呀。”
说罢,他脱下战袍,投到焚纸炉中,看着衣服化为灰烬,朱棣发誓说:“我誓为张玉报仇,烧掉战袍,以示与诸位同生死,死者有知,一定能明白我心。”说罢大哭。
朱能过来劝慰:“殿下节哀,你还得保重身体,带我们报仇雪恨啊。”
袁珙看了一眼圆睁双目的张玉说:“死者闭不上眼睛不好,替他合上眼皮吧。”伸手要去抹张玉的眼皮。
朱棣托住了他的手:“不,不能。”他哭着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闭不上眼睛吗?他在等一个人,他见不到她,是永远闭不上眼睛的。”
众人似有所悟,但都认为不可能,没人说话。
朱棣当即决定,写一封亲笔信给铁铉,让他放女儿来看张玉最后一眼。他问谁敢去送?
袁珙说:“我可去送。只是我怀疑,铁铉会放他女儿来吗?”
朱棣很自信。张玉活着,令他害怕,生生拆散他们,人已死,他还不让女儿来吊祭,铁铉还有人心吗?况且,张玉在战场上放过铁铉一马,他也放过朱棣一马,他必定会允许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奇迹出现了,袁珙携带朱棣的亲笔信进入东昌城,铁铉以礼相待,看了信,当即表示,只要女儿愿意,可以允许她赴燕军军中吊唁。
第二天,铁凤就从济南赶到了东昌。
这天,守在张玉灵前的李谦忽然看见有一骑马飞驰而来,马是白的,骑马人也是遍身缟素,她正是从济南赶来的铁凤。
李谦忙着向后面中军帐跑去。
铁凤在距灵车十几丈远的地方下马,灵车前顿时哀乐大举。
铁凤失声地叫了一声“张玉”,便扑了过去,她抱住张玉的头哀哀地痛哭起来。
在她眼前油然幻化出她和张玉生离死别的场景:
张玉仿佛在说:“我屡出疆场,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你能来哭我一声,我也就知足了……”一想到此,她更是泪出痛肠了。
陪朱棣赶过来的朱高煦说:“我没想到,铁铉肯放他女儿来为张玉吊丧。父亲怎么就断言铁铉一定能通融呢?”
朱棣长叹一声,说:“我也说不上道理,只是一种感应,人是很怪的,有时好人也有恶念,坏人未必没有真情。”
朱高煦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没有说话。
朱棣拉起痛哭失声的铁凤说:“我替张玉谢谢你,谢谢你能来哭他一声。我也替他谢谢你父亲,尽管我们在战场上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他毕竟还有人情味。”
朱棣竟流下了热泪。朱棣说:“你看,张玉大睁着双眼,是等着看亲人最后一眼才能瞑目啊,他现在如愿了,你帮他闭上眼睛吧。”
铁凤便附在张玉耳边小声说:“张玉,你好好走吧,在奈何桥上等着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说罢伸出手去,在他双眼睑上轻轻一拂,张玉真的闭上了双眼。
在场的人无不称奇,都用敬重的目光望着朱棣和铁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