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一听就乐了,不管真相如何,世子背着燕王与敌人私通信件,就等于谋反,这机会终于让他等上了,真是天从人愿呵。
此时朱棣和道衍的话题又转了。朱棣问:“你看世子到底怎么样?”
道衍的评价很简捷,做事审慎,对人宽容,以德自守,不滥用权……
朱棣并不以为这全是优长之处,他皱了皱眉头,在他听来,怎么这评价和朱允炇差不多呢。
道衍自有他评判帝王的尺度,这是做一个守成之君的美德呀,朱棣是开拓疆土、建立太平的大才,不能让所有的君主都以殿下为标谁,那就找不到可以承继大统的人了。
朱棣很得意地笑了,他旋即又试探地说,也有人说世子城府很深,暗里拢络死士,甚至与朝廷也有往来。
道衍说:“若这么说,我就是他的死士。”
朱棣又笑了:“我忘了,世子是交给你辅佐的,说他的短处,也等于揭道衍法师的疮疤呀。”
两个人不由得大笑。
忽然,朱高煦神色异常地闯进来,正要说话,瞥见道衍在座,便又咽了囬去,他是知道道衍和尚极力推崇世子的。朱高煦不得不问候一句:“长老好吗?什么时候过来的?”
道衍说:“才到。”
见道衍没有走的意思,朱高煦很焦急地搓着子,几次欲言又止。
朱棣问:“你好像有急事?”
朱高煦目视道衍,点点头,却又不说。
道衍只好站起身,说:“是贫僧太不知趣了,告辞。”
但朱棣拦住了他,朱棣说:“法师不必走。我朱棣没有背着法师的事,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言下之意是,连我都不背着道衍,你朱高煦还有什么可以保密的!
道衍便又坐下,目视朱高煦说:“那我就讨一囬厌。”
朱棣对朱高煦说:“你说吧。”
朱高煦无奈,只得说:“世子私与朱允炇书来信往,前几天,皇上又派人极为机密地送去一封御笔信,世子鬼鬼祟祟的,对谁也没说,也没向父王禀告吧?”
朱棣看了面无表情的道衍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你又不在北平,你怎么知道的?”
朱高煦禀告,他宫里的太监黄俨为此事专程跑来报信,马都快累死了。
朱棣说:“是什么内容的信,他知道吗?”
朱高煦的囬答很妙,不知道,世子能让别人看吗?既然见不得人,必不是好事。
朱棣分析,可能是劝降信,不过是朝廷惯用的伎俩。不也常给朱棣写吗,一会赦他无罪,一会规劝他谨守臣规。
朱高煦提供的细节明显地带有引导性,他说,心里没鬼,就会正大光明地公开,可朱高炽接到皇上的密信,吓得要死,连夜与他宫里人密谋,也许,是朱允炇许愿了,让他在后院放火,帮助官军灭了燕军,答应他承袭燕王爵位,也未可知。
朱棣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他开始往心里去了,便又问:“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到底没有人证、物证,不可信口雌黄。”
朱高煦又说:“有人证啊。黄俨长了个心眼,他把朱允炇的信使扣住了,这是最好的证据呀。”
朱棣问:“信使在哪里?”
朱高煦说:“就在帐篷外边。”
朱棣再次把目光投向道衍,道衍像是坐化了一样,一动不动。
朱棣于是命令把朝廷信使带上来。
朱高煦亲自走出去,把程济带了进来。
朱棣一眼就认出了他:“又是你程先生?此来何干啊?”
程济说:“替圣上送一封信而已。”
朱棣追问:“你老实说,是一封什么信?”
程济故意遮掩地说:“那我怎么敢问皇上?更不敢问世子,殿下会认为我能参与这样的机密吗?”
朱棣审视了程济片刻,不得要领,只好挥手让程济下去。
朱高煦继续添油加醋,说他们在南京上书房读书时,朱允炇就对世子高看一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
朱棣显然往心里去了,他站起来,说:“传我令,暂由老三高燧监国,调世子到我这来。”他显然怕朱高炽养成羽翼,尾大不掉,别来个宫廷政变,就悔之晚矣。
说完,他征询地问道衍:“道衍法师以为如何?我最担心北平不稳,一旦北平有失,可就全完了。”
道衍说:“你别问我,殿下清醒了再用清醒的话来问我。”说罢又半闭起眼睛数捻珠了。
朱棣一怔,这不等于骂他现在糊涂吗?
毋下城邑,直趋京师,疑他得了高人指点,其实高人就是朱棣自己。百万大军打不倒的,庆城公主一把眼泪就能泡倒吗?童子糕好吃,却哄不了大人了。最是仓皇辞庙日,垂泪对宫娥,他觉得自已就是南唐后主。字大罪大,罪大字大,陈瑛人尽其才。我囬来了,太祖皇帝最不想看到的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正当朱棣被道衍顶撞后不知怎样收场时,李谦忽然在门外探头,禀告说,世子有十万火急文书要呈上,信使就在帐外。
朱棣和朱高煦相互看看,朱棣让把信呈上来。
李谦便引着信使进来,递上一个密封的口袋。朱棣从口袋里抖出两封信,他先拿起朱允炇给朱高炽的信,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个仔细,并未拆封。朱棣心里忽的一热,已知世子之意。他也没急着拆封,而是先拆看朱高炽写给他的信。
道衍冷眼注视着他。只见他一边看信一边冷汗直流,当他把两封信都看完后,他惊呼起来:“好险啊,差一点误杀了我儿子。”
道衍这才明白,方才经朱高煦一挑唆,朱棣对世子竟动了杀机
他随即把两信都推给道衍看。道衍说:“我不必看,你清醒了,也就无须别人提醒了。”
朱高煦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心有不甘,又进谗言说:“他又来蒙蔽父王了。”
“你给我住口!”朱棣怒道,“我轻信,你更轻信,这明明是敌人的反间计,我们却差点上了当。去,把朝廷信使叫来。”他有意轻描淡写,只说朱高煦轻信,够给他面子的了。
程济进来了,朱棣说:“程先生不是说不知道皇上写信内容吗?我来告诉你,他想挑动我父子火并,他好火中取栗,你囬去告诉朱允炇,他这一手多么拙劣,连三岁顽童也一眼洞穿。”朱棣这样对朝廷信使兜底,是一种快意的宣泄。
说这话时,朱棣底气显然不足,既然三岁顽童都能一眼洞穿,他朱棣几乎上套,岂不是连三岁顽童都不如了吗?他偷觑了道衍一眼,道衍半闭着眼睛,嘴角挂着揶揄的笑。
朱允炇这并不高明的反间计,把无可奈何和软弱无力这一面更充分地暴露在朱棣面前了。
朱棣放弃了彰德的攻城战,重整旗鼓,大踏步率师南下,不再取道山东德州、济南一线,面由鲁豫临界一带挿入,朱棣给部下下达了八字方针:毋下城邑,疾趋京师。目的极为明确。
这一次,朱棣的燕军进展神速,藁城略胜盛庸即走,又在衡水小胜,随即再度进入山东,避坚击弱,取道济南东昌之间,先后攻克东阿、汶上,如疾风扫落叶。接着绕过孔子老家曲阜,秋毫无犯,很得当地孔、孟二圣人后裔和士子之心。稍后,挥师攻破东平,抵达沛县,这已是南京北面的门户了。
建文四年三月,朱棣在淝水一线受到平安将军所部截击,淝水失利,王真阵亡,齐眉山一战,朱棣又没占着便宜,这时燕军甚至发生了军心动摇。
然而朱允炇和他他臣子们没能抓住有利战机,文臣们错误估计朱棣战败将要北撤,京师不可无重兵名将保卫,便不合时宜地把徐辉祖回调京师,使何福、平安处于孤立无援境地,朱棣趁机全力反击,最后竟活捉了对朱棣威胁最大的平安。
这一来,朝廷又震动了。
朱允炇又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朱允炇问齐泰:“平安的大军不是在淝水和齐眉山两度击败了朱棣了吗?怎么又败在灵壁了?到底战况如何?”他几乎疑心大家在骗他,报喜不报忧。
直到此时,齐泰才意识到,也许不该急忙把徐辉祖调回南京,结果使朱棣有了可乘之机,在灵壁全力击溃了平安的运粮之师。皇上还不知道,右副总兵平安已经败了,除总兵何福逃脱外,左副总兵陈晖、右副总兵平安、都督马漙、徐真、都指挥孙成……一共三十七员将领,还有随在军中的内官和副都御史陈性善、大理寺丞彭與明、钦天监副刘伯完以下及指挥以下一百五十名,全部被俘了。
朱允炇闻言,面如死灰,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这不是唿喇喇大厦将倾了吗?
方孝儒想起了一件事,后来不是派杨文带十万辽东兵马南下,赶赴济南,与铁铉会兵一处,准备切断燕军后路的吗?怎么也没了消息?
齐泰冷笑说,杨文更是个庸才,刚到了唐沽,就被燕将宋贵击溃了,杨文早当了俘虏。
黄子澄说,最可怕的还不是兵败,现在投降燕逆的人越来越多。燕军进抵泗州时,守将周景初举城降敌,还有……
齐泰忙递眼色制止他说下去。他说,原来指望盛庸在泗州最后挡住燕军的。没想到,也是兵败如山倒。
方孝儒说:“朱棣最怕的就是盛庸和铁铉啊。盛庸手上还有几万骑兵、步兵吧?对了,他还有几千只战船啊,怎么也不堪一击?”
齐泰说,让人从后面偷袭了。听说盛庸是单人逃脱的,这样久经战阵的人,竟然慌得上不去马背。
朱允炇双手捂着耳朵大叫:“够了,你们还要念多少丧经!”
几个大臣这才闭嘴。
朱允炇越听越恐惧,让他们说真话,是不是燕军己打到长江边了?
齐泰颓丧地说:“是,燕军取道扬州,我看扬州也未必守得住。”
朱允炇含泪说:“什么也别说了,朕下《罪己诏》,颁示天下,征兵勤王,只有这最后一步了,方爱卿,你替朕连夜拟《罪己诏》吧。”
方孝儒和齐泰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臣斗胆启奏,臣已预备好了《罪己诏》。”
朱允炇苦笑:“好,好,你们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比朕有先见之明。”说着不禁热泪纵横,他仰在龙椅背上,说:“念给朕听……”
方孝儒便展开诏书,轻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钦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祗,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万姓……
朱允炇说:“别念了,就加一句吧,然我臣子其肯弃朕而不顾乎?让天下人快来勤王。”他的泪水流了满脸,号召天下勤王,才是他下《罪己诏》的最后一张牌。
方孝儒打气,劝皇上勿忧,他主张,可连夜派兵去江北,把官船、渔船尽行烧毁,不信朱棣的北兵能飞渡天险。这又是热不可挡的六月天,南方暑热,北方士兵不耐湿热,容易流行瘟病,他们用不了几天就挺不住了,非退兵不可。
这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已经刺激不了心如死灰的皇上了。
从殿上下来,齐泰说他疑心朱棣得了高人指点,得了真传,方孝儒叹息着说,朱棣自己就是高人。两个栋梁之臣相对叹气。
长江北岸的浦子口满地狼藉,枪、刀、箭矢丢了满地,燕军士兵在搬运尸体。显然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激战。
饮马长江,挥师金陵,一直是朱棣的梦想,曾几何时,如今他的座骑真的喝到了长江水了。
朱棣骑马站在长江边上,江岸上尽是烧毁的船只,随处可见一堆堆灰烬。朱棣望着浩浩长江,他举着马鞭子,对部将们说:“我今天终于饮马长江了。对面就是马关了,踏上马关,不就到了南京城门口了吗?”
朱高煦从地上拾起一面既脏且破的军旗,抖开一看,有“历城侯盛”的字样。朱高煦说,这是败军之将盛庸的帅旗,这才叫旗倒兵散。朱允炇白白封盛庸一个历城侯了,派他来守长江,还不是一打就散,燕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浦子口。
此时朱棣连扬州都拿下了,朱允炇还做梦,又派那个程济过来答应割地求和,朱棣当然一眼看穿,这又是缓兵之计,他们最后的防线就是这条江了,他们以长江为天堑,欺我北兵不会使船,不善水战,小小长江,岂能挡住我百万大军!
朱能拿来一个吹得鼓鼓的猪皮囊,说:“殿下,这猪皮囊吹起来也可过江。”这是应对渡船奇缺的土办法。他把猪皮囊扔到江水,吩咐一个士卒下水,那士兵脱光了衣服骑上了猪皮囊,在江里漂漂悠悠的根本不沉。
朱棣高兴地说,万不得已,这也是可以渡江的呀。
袁珙说:“靠这个过江怕不行,殿下切不可掉以轻心,长江确实可抵得住雄兵十万。况且我们到达江边之前,他们把战船、渔船都烧了,我们过江也不容易。而且,南军最精干的一支水师还在,没有毫发之损。”
朱棣笑道:“你是说右军都督佥事陈瑄吗?”
袁珙说,陈瑄总领舟师防江,是燕军一大威胁。此时燕王制下还没有水师呢。
朱棣笑着让大家放心,过江的船我们有了,水师也是现成的,我们连训练都可以免了。见众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就说:“告诉你们吧,陈瑄已经归降了,正在办交割,朝廷的江南水师属于我们了!”
众将领不禁欢呼起来,这真叫天时、地利、人和,尽在燕王啊。
朱棣说,这就是人心向背。后天,他要亲自祭大江之神,然后誓师渡江。
这时有人来报:“殿下,庆城郡主过江来见你了。”
朱棣一猜便知,又是派说客来了。朱允炇好蠢啊,百万大军打不倒的,用庆城郡主一把眼泪能挡住我过江吗?好,我马上去见这位堂姐,给我设盛宴招待她。我小的时侯,最喜欢吃她做的童子糕,但如今,童子糕哄不了大人了。
天阴得越来越厉害,铅云一团团如同山一样压到皇宫的殿顶上,伴有雷呜电闪,狂风吹得地面飞沙走石,这真是山雨欲来凤满楼啊。
朱允炇一个人在正心殿里走来走去,胆战心惊,他有好几次扬起头来看大匾后头那个拴着铁链子的铁箱子。
方行子在殿外按剑佇立着。一阵剧烈的斜风扫过,树技折断,屋瓦坠地,一片门窗折断声。小太监们忙着关门闭户。
顷刻间,下起了粗猛的豪雨,声音异常恐怖,天地间如同倒海翻江一般。
朱允炇觉得这猛雨未得不寻常,感到异常恐怖,有一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他突然发现,方行子还立在殿外,便来到廊下,招呼她说:“方行子,快进殿来避雨,你是傻吗?”
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忽然生出一种与她相依为命的感情来,仿佛他们之间不再是君臣了。
方行子这才三脚两步跑进殿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臣不能因风雨而不忠于职守啊。”她忽然发现朱允炇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原来夏天衣单,又淋了雨,衣服贴在身上,使她身上的女性曲线毕露。
她大为害羞,忙转过身去拧衣服上的水,尽量扯平衣衫,但收效甚微。
朱允炇也不好意思了,他想了想,从屏风后拿出一件明黄色镶红边的斗篷,放到椅背上说:“你到屏风后快换上吧,着了凉要得病的。”
方行子抖开披风一看,上面绣着九条龙,底下滾着江牙海水和旭日。她说:“皇上这是害我呢。我敢披上这件龙袍,可就犯了杀身之罪呀。”
朱允炇说:“你自己披上,当然不可饶恕。朕让你披上,那就是圣旨,你不遵旨反是有罪的。”
方行子便又拿起了披风,犹豫着,说:“我到后面屋子里去换吧。”
朱允炇说:“就在屏风后换吧,朕不会看的。”
方行子更加不好意思了,脸孔也发烧灼热起来,但她还是走到了屏风后。
朱允炇便站到台阶前看猛雨倾泻。
换去湿衣服的方行子披着绣龙斗篷出来了。朱允炇一看,露出了多少天以来罕见的笑容,他说,方行子穿上这件明黄斗篷更美,不信让她去照照镜子。
方行子摇摇头,她生怕这个时候来人,多难为情啊。
朱允炇苦笑,现在有谁会来呢?贪生怕死的大臣们一听皇上的《罪己诏》里号召练兵勤王,纷纷携妻带小逃出京城,名义上是募兵,可迄今没见到一支率勤王之师赶来增援京师的。
方行子告诉皇上,听说朱棣又把镇江拿下来了。
其实朱允炇已得到奏报了。他愤愤地说:“什么叫拿下镇江啊?简直是拱手让人。”原来朱棣大军一到,守将童俊就开城门投降了。
朱允炆突然问方行子,知道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吗?
方行子用不着囬答,只是觉得皇上这么说太不吉利了。
哪有吉利可言。朱允炇这些天就怕上朝,每时每刻接到的都是叫人心惊胆战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