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子也有一本难念的经。铁凤在她这不假,可这不是福而是祸。刑部大堂交办下来的,又不得不收着,可这等于在她这小笼子里圈一支猛虎啊,她每天在闹,听说她会武功,门上门栓也加粗了,还得搭上三、四个壮汉日夜看守,这才叫赔本的生意,老鸨子说,这位公子,你还想要她?你看她一眼,都得吃她一记老拳,劝你死了这份心吧,省得自讨苦吃。
徐妙锦笑道,不信她有这么厉害,倒想见识见识。
老鸨子说,前天盐商胡老大想尝尝鲜,拿一千两押在这儿,结果一开了门,就被铁凤三拳两脚打趴下了,弄个鼻青脸肿。连人家长的啥样也没看清。
徐妙锦不以为然地说:“那是没缘,无缘对面不相逢啊。我就非她不可了。”说着,把那迭银票拍到老鸨子面前说:“先押这五百两,你马上带我去铁尚书女儿的房间。”
老鸨子眼馋地抚弄着银票说:“这么多银子谁不动心哪!只是,老身真的做不了主,万一你也像那个倒霉盐商一样,那怎么办?我也对不起公子呀!”
徐妙锦说:“她若不接纳我,我夾着尾巴走人,银子归你。”
还有这样的美事?老鸨子毕竟舍不得这一注大财,就说:“照说呢,公子这一表人才,倒和铁凤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难为你这么心诚,我就带你去试试,只看你有没有缘了。”
翠媛坊后楼,是与前楼隔开的,地方也幽静。铁凤的屋子两扇门紧闭,门口果然有两个持械的彪形大汉在站岗。
徐妙锦跟随老鸨子来到门口,看了这情景,徐妙锦说:“嗬,这成了刑部大牢了,哪个嫖客敢上门。”
老鸨子仗着胆子上前拍门,说:“铁姑娘,开开门,有一位有头有脸的体靣公子想见见你。”
里靣毫无声响。老鸨子为难地看了看徐妙锦。徐妙锦说:“再叫。”
老鸨子只得硬着头皮再去叫门:“姑娘,这是皇上旨意,又不是我把你逼进火坑的,你别跟我过不去呀。”
这一次里靣有声息了:“那就进来吧,门没挿着。”
老鸨子喜出望外:“公子真是有缘啊。”
徐妙锦伸手去推门,门也推开了,几乎同时跳出个人来,只一拳,就把她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老鸨子见铁凤抱着膀怒目而视地站在门口,吓得连连退后摇手:“别、别,小姐别怪我……”
徐妙锦好歹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土,鼻孔在流血。她面带微笑地注视着铁凤说:“我们是不打不成交啊,还要打第二拳吗?”
铁凤闻声大惊,再细一察看,显然认出她来,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徐妙锦说:“小姐不想请我到房里坐坐吗?”
铁凤眼里泛起泪潮,眼圈也红了,这一瞬间她全明白了,徐妙锦是来救她了。她向门边一闪,说:“请吧。”
徐妙锦便迈步进门。
这情景让老鸨子大为惊怪,她嘟囔了一句,这可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不可思议。
铁凤对老鸨子说:“你们都走开,越远越好。”
乐颠了馅的老鸨子拉走了两个看守,说:“好,好,我们走。”
道衍奉旨来到苏州赈灾,已经好几天了。他不惊动官府,出行也不带衙役随从,依然是托缽僧的打扮,他整天泡在灾民一起,和一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成了朋友,这天,他又坐到决口地段的河堤上,远处是白茫茫泛滥的洪水,他所在的小村庄成了汪洋中的孤岛。
几天的访察,使得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祸甚于水灾。
这不,一个白胡子老者又在向道衍诉说苦不堪言的现状了。从发洪水到如今,哪见到一粒赈灾粮了?还要收河捐、堤捐,房子让大水冲走了,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一只金镯子换一碗米,这不是要餓死人吗?
道衍告诉老者,皇上已经派人下来赈灾了,马上会有实惠。老头根本不信。道衍拿出一些钱,让他先拿去,买些米熬几锅粥,给乡亲们先度过难关,再挺几天就有望了。
白胡子老者不相信会有什么希望,他接过几贯钱,千恩万谢地说:“还是出家人心善啊。”
道衍说,要谢谢皇上,他这钱也是皇上给的。
老头并没细琢磨,一个和尚的钱,怎么会是皇上给的,能是在皇宫门口化缘化来的吗?
傍晚时分,道衍跟着灾民一起乘船登岸,来到有名的寒山寺前。
这座因张继一首《枫桥夜泊》诗而闻名天下的寒山寺,其实并不怎么雄伟壮观,比起佛教四大名山上的千年古刹也很逊色,但他以诗扬名,家喻户晓。
黄昏的夕照给寒山寺的殿顶镀上了一层金边,枫桥下白茫茫一片大水,寒山寺的钟声凄凉地在旷野间回响着,看着流离失所的难民,要比江枫渔火的景象更叫人发愁。
道衍和尚已经很累了,他坐到了寺院山门台阶上,附近也有一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席地而坐。
道衍从肩上的褡裢里拿出几张干饼来,刚咬了一口,发现有好几个面有菜色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道衍便把饼分了几块给孩子们,这可闯了祸,又蜂拥般上来十多个孩子,都把黑黑的小手伸向他。道衍无奈,把剩下的饼全给了他们。
这时一阵锣响,打着‘囬避’、“肃静”招牌的执事过来了,‘姑苏县正堂刘’的大轿后面,还有一顶小轿。
打锣的往寒山寺院里走,因道衍当道坐着,就吆喝他“闪开!没看见县太爷到了吗?”
道衍半闭着眼,不予理睬。
跟班的报告了县令,县令便下了轿子,走到道衍身边,说:“哪来的野和尚,滚开,狗还不挡道呢。”
道衍说:“你走你的路,老衲在佛寺门前坐着,与老爷何干!”
县令怒火万丈:“你这个老不死的臭和尚,还敢顶嘴!”
他从敲锣人手中夺过槌子,照道衍的秃头咚咚咚就是几槌子。道衍没反抗,手捂着顿时肿起来的秃头说:“你不好好救水灾,拿我这和尚出什么气!”
县令道:“老爷我到寒山寺来进香许愿,就是祈求消灾的,你敢教训老爷?来人啊,把这个贼和尚给我绑了,押囬县牢里去。”
跟班的衙役们一声吼,上来一顿毒打后,又绑了道衍。道衍一点都没反抗,也没做任何解释。
铁凤看着丫环穿梭一样上来冷晕、酒和水果,然后才说:“告诉老饭娘,不叫不准来打扰。”
她见徐妙锦望着她嘻嘻地笑,就悄悄地说:“方才我好好看一眼就好了,兜头就一拳,叫你吃苦了。”
徐妙锦揉着鼻子说她这一拳出手够重的了,鼻梁子好像打塌了,差点把门牙都打掉了。
铁凤说:“来,咱们喝几杯酒,见了你,我真觉得我又活过来了。”她眼含热泪地一口饮干一大杯酒。
徐妙锦道明来意,是来救她的,不过铁凤是钦犯,不光是买通老鸨子就办得到的,她不比一般妓女的“从良”,有钱就行,铁凤想逃出虎口,可能要费点周折。
铁凤的心早都死了,朱棣把她打入妓院,这比一刀一刀剮了她肉还令人难过,朱棣如此下流、阴毒,真是她想不到的。
徐妙锦说“他这也是发了疯的报复,你们爷俩在大臣们面前太不给他留面子了,这主意不是那个陈瑛出的吗?”
铁凤又自己干了一杯酒:“你还为他辩解!”
徐妙锦刚要再说话,铁凤用手指头在嘴唇上比划一下,示意她噤声,她悄悄下地,走到门口,猛一拉门,听声的老鸨子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摔得呲牙裂嘴地直哼哼。
铁凤训斥老鸨子说,要听,就进来大大方方地听,别像贼似的趴门缝。
老鸨子爬起来,咧着嘴充笑脸说:“我是怕你们谈不拢,哪想到这么投机呀,你们快喝酒吧,要添什么,喊一声。”
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徐妙锦忍不住偷着乐。
徐妙锦下地要关门,铁凤把门半开着,说:“这样反而好。”
徐妙锦说:“其实,你们全家从山东一押到京城来,我就去找了皇上,我谁也不保,只保你一个,朱棣满口答应,他说,为了你对张玉的一番情义,他也会赦免你。所以叫我把你领囬家了。”
铁凤说:“最终证明他全是虚情假意。”
徐妙锦说:“也不尽然。审你父亲那天,他要你上殿,本来是想让你以女儿的似水柔情软化你父亲,却没想到,你帮了倒忙,他反倒更被激怒了,过后听说他非常后悔,他说,方孝儒和铁铉是他最不想杀的人,却死得最惨……”
铁凤说:“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我早该一死了之,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吗?”
徐妙锦说:“你想复仇?”
铁凤说:“我一个人可能办不到,和我师傅合起来就有希望,我再白白地死了,太窝囊了。妙锦姐,你能救我出去吗?”
徐妙锦说她正是为这个来的。她原想用重金把铁凤赎出去,现在想,太天真了。
铁凤摇摇头,这主意不妥,她是钦犯,老鸨子不敢放人,她会没命的。
徐妙锦说“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她忽见桌上有一首墨迹未干的诗,就拿起来看:“你写的诗?”
铁凤点了点头。
徐妙锦不禁念出声来:
骨肉相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筋辞官舍,悄然袖刀入教坊。
旧曲听来犹有恨,囬首故园哪堪伤?
留得丹田三寸气,何日雪耻再流芳?
徐妙锦赞不绝口:“好,好样的。我再找找你师傅,他还没走,也在等你消息。”
铁凤眼一亮:“我师傅在南京?”
徐妙锦点点头。
又有人影在门外晃动。徐妙锦窃笑道:“老鸨子一定很奇怪,我这个人有什么本事让铁石心肠的铁凤移船就岸呢?”
铁凤也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赈灾的钦差是个走方和尚,与灾民在一起,真人不露相,却坐了父母官的牢房,最终掉脑袋的是县太爷。北风吹云云南下,不知何日刮南风?不敢以《洪武正韵》换一筐樱桃,背后有天子的眼睛。巡过田亩,曾闻百姓疾苦,坐在庙堂,岂忘万民生涯?
道衍被县太爷稀里糊涂地逮进了姑苏县牢中,他既不亮明身份,也不申辩,居然心安理得地在牢中地铺上酣然而睡。
半夜时分牢外忽然外面有一片吵嚷声,并且有火把照亮了监狱走廊。这也没有惊醒道衍。
这群人里有一个户部主事叫王聿,他是陪道衍下来赈灾的随员,这几天也在私访民情、灾情。道衍失踪,这可是大事,他带人找遍了姑苏城各个角落,踪影全无,最后只剩大牢没来了。
抓道衍的那个刘县令陪着小心走在一边,他说:“主事大人尽管查,就是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赈灾的钦差大人抓起来呀,确实没见啊,连主事王大人,卑职也是刚刚见啊。”
户部主事王聿说,全姑苏城都翻遍了,只剩大牢了,莫非钦差大人上天入地了不成,钦差大人可是在姑苏地面上失踪的,这若是找不到,刘县令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狱卒们举着火把逐个牢房寻找着。当这群人最后停在道衍的牢门外时,王聿举着火把向里一照,一个和尚正酣然大睡。他忽然愤怒地叫了起来:“这不在这吗?你这狗头县令,真的把钦差大人抓到你牢里来了。”
县令说:“哪有钦差呀,主事大人看花眼了吧?这里只有一个野和尚啊。”
主事囬手抽了县令一个嘴巴,他说:“混帐!这和尚是谁?就是当今皇上靖难起兵运筹帷幄的第一大功臣道衍长老,如今是赞善大夫了,官至极品,你敢说他是个野和尚?”
县令懞了,一边自己抽自己嘴巴,一边喊:“快开牢门。”他说:“这可是真人不露相啊,罪过,罪过。”
牢门打开,灯笼火把地拥进一大群人都没能惊醒道衍,他仍然打着鼾睡得正香。
户部主事王聿蹲下身轻轻摇着道衍说:“大人,醒醒吧,这里太潮了,会坐病的。”
道衍这才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爬起来问:“你们干什么?老衲睡得正香啊。”
王聿说:“钦差大人,下官找了你一夜了,大人怎么会被关到牢里来了呢?”
道衍看清了县令的脸孔,他诙谐地说:“这得多谢县太爷呀,他怕老衲睡露天地,才发慈悲把我请到这里来享福的。”说罢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县令毛骨悚然。
县令双腿一屈,噗通一声跪在他靣前,说:“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国师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原谅,大人不记小人过……”
道衍打着哈欠说:“老衲坐在寒山寺的台阶上吃干粮,碍着你县太爷什么事了,非要毒打我一顿……”这话只像是不疼不痒的责备,并不厉害。
汗下如雨的县令说:“误会,误会……”
道衍法师说:“打了老衲,你说是误会,随便打了老百姓,你也会说误会吗?你打了我、关了我,都不算是什么事,都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你勾结河工贪污赈灾银子,看着百姓流离失所而不心疼,这和当今皇上倡导的爱民如子可相去太远了。”
县令说,大人可不能听那些灾民信口胡说呀!他们穷疯了,咬人一口骨三分呐。
道衍站起身来,抖落着身上的尘土、草屑,说:“老衲已私访几天了,没有证据,岂敢乱说?你我素无冤仇,也不会因为关了我半宿,就公报私仇吧?你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当今皇上最恨你这样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随后平静地下令:“把他锁了,明天游街示众,然后开仓放粮。”
这才叫大快人心,连牢子、衙役们都欢呼起来。
朱棣正和一个妃子睡在床上,外面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朱棣十分警觉地坐起来,迅速披上衣服,摘下挂在墙上的宝剑,走到窗下,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多年来的动荡和军旊生涯养成了他这种机警、多疑的个性。
妃子也坐了起来,害怕得直抖:“皇上,怎么了……”
朱棣嘘了一声。
有人轻轻叩门,李谦在外面说:“皇上,是张信进宫来了,他说皇上有活,深更半夜也不准阻挡他见皇上。”
朱棣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挂起宝剑,说:“让他在内书房等朕。”
朱棣穿戴整齐,来到内书房,接待风尘仆仆归来的隆平侯张信,张信跪下请安后,爬起来说:“臣不该夜半三更来打扰皇上。”
朱棣说:“你这样辛苦都在所不计,朕少睡一会觉算什么?朕这半年来,真还是第一次这样早睡。”
张信说:“皇上为国操劳,真是殚精竭虑呀。”
朱棣问:“有什么好消息吗?”
张信随即奏报寻找建文帝的消息。他先后在六个省份转了一大圈,有消息说建文帝藏在西平侯沐晟家,后来去了白龙山,他都去了,扑了个空。还有一种传闻,说建文帝时的工部尚书严震出使安南时见过他,又说建文帝吊死在驿亭了,也是查无实据。张信抄来一首诗,说是建文帝所写,他看口气、身份,不像假冒。
说罢递上一张纸,朱棣念出声来:
风尘一夕忽南浸,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医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朱棣细细品味,觉得确实很像。
这首诗张信得自贵州金竺罗永庵,在那里又得了新线索,说建文帝几经周折,就在南京家门口,在江苏吴县鼋山普济寺内。
普济寺?那不是道衍法师要去归隐的寺院吗?这是道衍自己选的道场。朱棣觉得这不怎么可能。
张信说:“有人说,正是道衍法师庇护了他,在偏殿里也有一首诗,臣也抄下来了。”说罢再度递上一张花笺。
朱棣看着,说:“这口气也像他的。”看到后来,不禁念出声来:“龙下西洋盼囬游,这是什么意思?”
从字面猜测,张信认为,建文帝已决定远下西洋了,但无时无刻不想囬归故国。尾联最末一句说“重振故国壮志酬”,这不太明白了吗?朱允炆要卷土重来,再登皇位。
终究都是雾里看花的消息。朱棣说:“还有什么消息吗?”
张信说他曲折巧妙地问过道衍法师,他避而不答,后来说了一句,“北风吹云云南下,不知何日刮南风。”这也像暗示,朱允炆渡海南下,到西洋各国避难去了。
朱棣说:“借外夷之兵卷土重来?这也确实不得不防。不过这都不是定论,你还得继续访察,不能松懈。朱允炆死没死,在不在国内,都要弄个水落石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张爱卿只好再吃些辛苦了。”
张信说:“囬皇上,臣不过跑跑路而已,我会一如既往,不过,皇上也得防着他真下了西洋才是。”
朱棣点头,稍顷,朱棣忽然以关切的口吻说:“清廉固然是为官的第一操守,可也不能草木皆兵,别太苦着自己。”
张信有点发愣,不知朱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