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皇后说:“这是怎么囬事?打赌吗?打赌赢了就不上学?太新鲜了。”
朱棣说:“朕的孙儿能赢七旬大儒,值得一贺,休课七天也值,且说说是怎么囬事。”
原来朱瞻基在外面买来一本《夏禹书》,老师说是真的,朱瞻基看过后说是伪书,因为里边有七个字是甲骨文,还有五个是彝文,这两种字在夏禹时怎么会混在一起用呢?先生便去请教了翰林院的一些人,都说是伪书,后来由解缙先生一锤定音,也判定这套《夏禹书》是伪书,朱瞻基赢了,先生便放了他一天假。
朱棣高兴得把朱瞻基举了起来,连连说:“这是朕的孙儿,朕的孙儿自然会这么聪明。”
徐皇后也笑了,说:“今天在奶奶这吃饭,是奖赏。”
爱才如渴,要为我所用,不为我所用,宁可毁掉。皇孙受宠,并非全是舔犊之情,皇上的出发点,多与继承大统密不可分。方外没有罗网,是看破红尘,还是到佛寺洗去手上腥污?抑或是怕堕猪胎而念经?现世乐,后世乐,皆可成就涅槃的究竟乐。天算不如人算,不立朱高炽,焉有日后的“万岁天子?”
进入普济寺,方行子三人被程济领到斋饭堂里吃斋饭。宫斗一见饭菜端上来,就撅起嘴说:“又是白菜豆腐,我都好久没吃到肉了。”这一年来,宫斗随着方行子出入寺庙庵堂,当然是吃不着鱼、肉了。
方行子看了盛饭的和尚一眼,用筷子敲了宫斗一下,小声说:“明天带你上街,下酒馆,吃大鱼大肉解馋,我让你吃个够。”
宫斗说:“哥哥又骗我,你早没钱了,尽到庙里混不要钱的斋饭。”
方行子和铁凤都忍不住乐了。
坐在一边看他们吃饭的程济对宫斗说:“在庙里不能说吃肉,和尚可是不杀生的。”
听说没钱,铁凤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说:“我这有,还是徐妙锦给的呢。”
宫斗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五百两?天呐,我们可以天天吃肉了!”
程济赶紧四外看看说:“你这小香客,又犯戒了。”
给他们上菜的和尚听了,马上单手一揖,连说了几声“罪过”。宫斗也吐了吐舌头。
这时门外走来须发皤然的道衍法师,他无意间向斋饭堂里望了一眼,皱了一下眉头,站在那里看。
程济赶快走到门口禀报:“长老,这是贫僧领来吃斋饭的过路人。是逃荒的,挺可怜的。”
道衍不动声色地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佛门十戒中的第四戒就是不妄语,讲诚实无欺,不以言诈人,你可是犯戒了。”
程济惶惑地不知怎样囬答为好,方行子望着他们。
道衍一甩拂尘,走了。程济忙念了声“阿弥陀佛”,向他们几个吐了吐舌头。
方行子说:“他很厉害呀,他就是住持高僧吗?”
“这是国师呀,”程济说,“他就是协助当今皇上靖难起兵的第一功臣道衍法师。”
宫斗说:“那这贼和尚该杀呀。”
铁凤向他嘘了一声。
方行子说:“他确实厉害,一眼看穿我们不是逃荒的,说你犯了不妄语之戒,但也不怎么严厉。”
程济说他倒是一个心地挺善良的和尚。而且满腹经纶,他对读书人格外看重。在攻下南京之前,他特意要朱棣保证不杀方孝儒,他说,城破之日,方孝儒必不降,而且会恶语相伤,他希望朱棣能放过方先生,他说,杀了方先生,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了。他与方孝儒无亲无故啊,这也算难能可贵了。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唉声。
方行子也不觉粛然起敏,这确实很难得。
铁凤不懂,朱棣既答应了,为什么出尔反尔,又大开杀戒?
程济说:“你们二位的父亲,都是朱棣想重用的人,但他们太不给他面子了,朱棣是这样的人,爱才思贤如渴,但如不为我所用,宁可毁了它。”
铁凤说:“那道衍长老为什么出家了呢?”
提起道衍,程济的语气中倒是充满敬重之意。他说道衍倒从来没脱过僧衣,朱棣登极,封他多大的官都不做,封金挂印,退还美女,最后只要了一个僧录司的六品小官,让他去苏州赈灾,才封了个虚衔,赞善大夫。实衔僧录寺左赞善,是管和尚管庙宇的,这不到普济寺来管和尚了吗?
方行子不明白,这人很正啊,何以帮扶朱棣这个谋逆之人打江山呢?
程济不禁摇头,这就谁也说不清了。
方行子问:“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你不是和应天和尚在一起的吗?”
程济说,在一次躲避官军时,他们走散了,应天和应烟、应贤在一起,他辗转找了很多寺庙,才打听到他们到普济寺来挂单了,便追寻而来,却并无他们的踪迹,只好借普济寺的屋檐暂避风雨。
方行子问:“道衍法师没看出你什么破绽吗?”
程济说,什么事很难瞒过道衍的眼睛。有一次讲佛法时,他说程济六根不净,又是半路出家,佛院似海,可容虔诚弟子,也容落魄之人避凶。听这话,他好像早猜到程济是来寺庙里躲灾避难的。好在点到为止,他并不多问,也就相安无事。
南京鼓楼大街一家酒楼,楼上雅座的门紧闭着,太监黄俨撮了一张小凳,门神一般守候在门外。连跑堂的来上菜,都不准进去,须交给黄俨端进去。
原来里面是朱高煦与纪纲在饮酒,朱高煦开始结交纪纲这个权力炙手可热又心狠手辣的酷吏。
朱高煦显得很客气:“多喝点。”他亲自为他满上一杯。
纪纲用手捂住杯子,说:“不行了,多了,多了。”
朱高煦记:“我听父皇说,你可是海量啊。”
纪纲记得那是泗水大捷那囬,皇上与将士同乐,大家都想跟皇上干一杯,借点福气,皇上哪能喝得了那么多呀,就让他代劳,纪那次喝的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说自己当时是破釜沈舟了,为皇上醉死也值。
朱高煦说:“怎么,父皇让你喝,你就不怕醉死,我这是敬你酒,你就不肯喝了?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皇上啊?泗水大捷时,父皇也还没当皇上啊。”
纪纲一听,吓得站了起来,知道来者不善,忙端起酒来:“这话可言重了,我哪敢有这个意思呀。我喝还不行吗?为皇子醉死了也心甘情愿,行了吧?”说罢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朱高煦这才露出了笑容,他说:“仗义,难怪父皇这样器重你。”
纪纲乖巧地说:“那还不是二殿下常在皇上面前为我美言嘛。”
朱高煦说:“这你倒说对了。若没有我,你早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这并不能镇住他,纪纲不信,他说:“那还不至于吧?”
朱高煦说:“我大哥在皇上跟前不止一次说起过,说你这人心术不正,专干蝇营狗苟的事,想处死你平民愤。正直的大臣们都反对盯梢、上密揭,他还要求父皇取缔锦衣卫。”
纪纲在意了:“有这事?”心想,没得罪朱高炽呀。
朱高煦说:“父皇后来就有点犹豫了,他又问我。我说,皇上若失去耳目,那不是要被人蒙蔽了吗?宁可取消六部尚书,也不可没有锦衣卫,这才算保住了。”
不管真假,纪纲都笑在了脸上,他给朱高煦斟满酒说:“我敬二殿下一杯,今后还望多多美言、多多回护。”
朱高煦说:“你不要得意忘形,将来一旦我哥哥当了皇帝,不但锦衣卫保不住,他必拿你开刀。你知道他为什么恨你吗?”
纪纲说:“我岂敢得罪他?”
朱高煦说:“你们锦衣卫连快当太子的大殿下都安上耳目监视,他心里能不恨吗?你还敢说没得罪他?你在皇上面前诋毁他,他也知道了。”
纪纲拒不承认,他说:“不会吧?我并没得诋毁过他呀。”
朱高煦说:“你还敢嘴硬??有一囬父皇问你,立谁为太子好,你怎么囬答的?”
纪纲说:“我哪敢乱搀言啊,我说,我没想过,囬答不出。这也是实话呀。谁当皇太子,那得皇上说了算啊。”
朱高煦说:“你这还不叫得罪他呀!他本是燕王世子,按规矩,他是顺理成章的皇太子,你不捧他,就等于是不拥戴他。”
纪纲傻了:“我还真没想过不说话也得罪人。”
朱高煦进一步说:“按常理,皇上继大统的当月,就该册封太子,现在过去这么久了,大臣们接二连三地上表请立太子,可父皇一直拖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纪纲也听到一点风声,皇上好像两难,骑虎难下。
朱高煦说:“这囬你说对了,这就是说,父皇不想立哥哥为太子,想立,又顺理成章,不是早立了吗?”
纪纲恭维地说:“我也看出来了,皇上中意的是二殿下,只因为二殿下不是嫡长子,吃亏了,才拖了这么久。”好像朱高煦很快就能立为太子似的。
朱高煦说:“是啊,不过,这话我不好说呀。”
纪纲开始讨好朱高煦,他说,若讲功劳,二殿下在靖难四年中,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光救命就救过皇上好几囬吧?论文比武,二殿下都是最有资格承接大位的,皇上还犹豫什么呢。
朱高煦用非同小可的语气说:“我告诉你一件机密事,不过,这可不能泄露于人呀。”
纪纲拍胸脯说:“我是干什么的,锦衣卫,什么话到我肚子里都会烂掉。”
朱高煦说,在东昌之役,他救了父皇一命时,父皇曾亲口许诺说,将来他一旦得皇位,一定立朱高煦为太子。
怪不得,原来有这个渊源!纪纲瞪着一对兴奋的小眼睛喊了起来:“既然有这句话,那皇上还等什么,赶快立呀!”
朱高煦说,难就难在大臣们捣乱。还有一宗,他大哥尽管无能,毕竟占着嫡长子的便宜,又没有大过错,想废他,也得有个理由啊。
纪纲眨着眼,终于明白了,是让他给朱高炽进谗言,触怒朱棣,促使皇上废了他。纪纲说:“找个理由?这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二殿下是想让我帮忙吧?”
朱高煦笑而不答,他心想,这还用问?不然凭什么请你揭酒?。
纪纲说:“你吩咐一声就是了,将来二殿下登了极不忘了我就行了。”他不做亏本的生意。
朱高煦赶忙许愿,有他说了算那一天,封他个侯又有何难?
纪纲笑了,他试探地问,皇上最在意的是什么?最恨的是什么?他当然要“投其所恶”,才能扳倒朱高炽。
朱高煦说:“当然是咒他死了。”
纪纲眨了几下眼睛,心里立刻有了谱,干别的不行,琢磨人,这是他的专长。他说:“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皇宫东苑从前是一片有山有水的皇家园林,洪武年间曾是阅兵点将的校场,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又把它改成了皇家猎场,是训练子侄习武的实验扬,朱棣年轻时常到东苑来猎鹿射獐子。
这里今天热闹非凡,朱棣带着群臣和皇子、皇孙们东苑射栁,这是朱元璋发明的练习骑射的办法。
在金鼓和呐喊助威声中,朱瞻基被太监扶上马,他接过了弓箭,骑马兜了一个圈子,来到朱棣和父亲朱高炽面前,在马上拱手说:“皇祖父常讲,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相辅相成,孙儿文不精武不熟,愿一试箭法,博皇祖父一笑吧。”
众大臣都被他伶牙俐齿的稚气逗笑了,朱棣也欣慰地笑了。
只见朱瞻基双腿一磕马肚,纵马急驰而去,他在马上不慌不忙地拈弓搭箭,看准垂挂在前方的栁枝嗖地射出一箭,一根栁技齐刷刷被射断落地,朱瞻基飞马过去,让左脚吊在镫里,右脚勾住马鞍,全身重心向左倾斜,大头冲下,在人们惊呼声中,他早已飞掠而过,拾起射落地上的栁枝,重新直起腰来,飞马跑囬将台前。
朱棣握紧的拳头这时才松开,解缙注意到这个细节,朱棣手心攥出了汗,他拿出手帕擦拭了一下。
这不只是舔犊之情,解缙多次注意到,朱棣中意这个皇孙,甚于他的几个皇子,这也不仅仅是对隔代人的爱,皇上想的多与皇位继承人有密切关联。
东苑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击鼓声、掌声和欢呼声。
当朱瞻基下马献上栁枝时,朱棣面露笑容说:“好,好箭法,好身手,朕出一对,你能对吗?”
朱瞻基说:“孙儿敢不从命。”
朱瞻基是很有天赋的,解缙猜到,朱棣是希望皇孙在百官面前露一手,这也是他的骄矜。
朱棣便出了上联:“万方玉帛风云会。”
朱瞻基稍一低头,马上又扬起头来,声音甜脆地对道:“一统河山日月明。”
又是一阵欢呼声、叫好声。
朱棣明显满意之极,却故意降调说:“还行吧,小巧而已。下去歇着吧。”
朱瞻基跪下磕了头,得意地牵马离去。
朱瞻基的受宠,最不舒服的是朱高煦,他明白,这将会导至什么结果。于是催促纪纲赶快按计划行事。
纪纲过于心急,打快拳,未免弄得急了些。
这天早钣后,朱棣照例在皇宫御花园里散步时,脸上一直泛着笑意,最近江南各省风调雨顺,百姓丰足,朱棣当然舒展开眉头。纪纲认为这是好时机。
纪纲在朱棣身后一步走着,他说,锦衣卫最近捉住一个巫师,一向蛊惑人心,草菅人命。锦衣卫抄他家时,抄出一样东西,纪纲说他几乎吓晕了,不敢不奏。
朱棣站住,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不就是一个巫师吗?
纪纲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偶,木偶的头都被钉了一根钉子,木偶穿的是龙袍,上面写着一组生辰八字。
纪纲说:“皇上看看,穿龙袍的木头人是咒谁呀?这上头写的是不是皇上的生辰八字?这连臣也说不上来的。”
朱棣一看,十分惊讶,这果然是他的生辰八字呀,除了钦天监,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呀,这是谁干的?这明显是咒他死呀。
纪纲说他不敢妄猜,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已知定做这个木头人的是宫里一个太监。
朱棣沉思着问是哪个宫里的?谁这样咒他呢?
纪纲暗示说,指使太监的人一定是想抢皇位的人。这几乎等于点朱高炽的名了。
朱棣一振,斥责他胡说,世子断不会如此阴险凶残的。他关心的是那个太监抓到了没有?
纪纲说,先抓了巫师,太监还敢露面了吗?成了无头案了,他提醒皇上,不得不防啊。
朱棣审视着纪纲的脸,忽然问:“如今太子未立,你说抢皇位的人,也有三个呀,朱高炽有可能,另两个也有嫌疑,你看会不会是朱高煦?”
这不是弄巧成拙了吗?纪纲一惊,连忙矢口否认说:“二殿下怎么会,他对皇上最忠了……”
朱棣未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说:“你去吧,把那个扰乱民心的巫师悄悄处死算了,此事不必张扬,更不许泄露于人。”
纪纲说:“那皇上也得防着点呀。”
朱棣说:“朕心里有数。”
纪纲好不失落,白费了一番功夫,他和朱高煦本想借这件事推波助澜地大闹一场,把朱高炽推到臭屎坑里去,从而使他当太子的企望成为一场黄梁梦,却不料朱棣想把这事压下,不声张。这不是功亏一篑,空欢喜一场了吗?纪纲好不沮丧。这是他很少见的“走麦城”。
又是黄昏时分,方行子站在普济寺后院柏树林中,观看铁凤和宫斗练剑,二人对打,宫斗毕竟稚嫩,渐渐力怯,方行子便舞剑上来助阵,与宫斗合战铁凤,打得难解难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几个逃荒的人剑法不错呀,而且看招法,是一个师傅的徒弟。”原来是道衍法师站在菩提树下观战。
三人闻言,急忙收住剑,方行子拱手道:“见笑了。我们为防身,学了一点皮毛,在逃难路上也许用得上。”
道衍犀利地说:“方才你说露了,不是逃荒,而是逃难了,当今逃难的人,多为建文朝旧臣和亲属,你们也是吗?”
好厉害的和尚!铁凤和方行子交换了一个眼色,说:“我们不过在宝刹吃几顿不花钱的斋饭而已,如不肯周全,请明说,不必用这样的办法赶我们走。”方行子明白,铁凤这是故意以攻为守,堵道衍的嘴。
道衍早识破了她的雕虫小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指柏树下的石桌石凳说:“好大的火气,来,坐下,老衲请你们喝茶。”
铁凤说:“谢谢,我不渴。”她拉着宫斗走了。方行子对道衍拱拱手,也要走开。
道衍也不恼,自己笑眯眯地先坐在了石凳上,他说:“方小姐真是欺老衲老眼昏花了。”
一听这话,方行子迈不动步了,她惊疑而又慌乱,盯视道衍良久,才说:“长老喊我什么?小姐?这是从何说起呢?”
道衍说:“老衲四年前虽只在临淮关见过你一面,你的雄辩之才却令人难忘,后来虽未再见,建文朝完结后,老衲屡屡听人对小姐赞美有加,传为住话,你不是女扮男装的御前侍卫方行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