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在绮色佳,适当吾师克雷敦先生(ProfessorJamesEdwinCreighton)在康乃耳大学教授二十五年之期。其旧日哲学学生之已成名者十余人各贡其专治之学,着为文章,合为一集刊行之,以为《克雷敦先生纪念集》。是夜行奉献仪。大学校长休曼先生致颂词。哲学教授汉门先生(Prof.N.A.Hammond)主席。哲学教授阿尔贝(Prof.Ernet.Albee)为学生中之最长者,致献书之词。词毕,以精装之册奉献于先生。先生致答谢词。
明日,吾购得此册,于舟车中读之。克雷敦先生为此邦“理想派”哲学(Idealism)之领袖,故其徒所为言论,往往针对“实验派”(Pragmatism)(Instrumenatalism)及“实际派”(Neo-Realism)为反对的评论。此集所攻,大抵以杜威(JohnDewey)一派之实验主义为集矢之的。其积极一方面,则重新表彰其所谓“物观的理想主义”之学说焉。(物观的理想派者〔ObjectiveIdealism〕,以自别于巴克黎〔G.Berkele〕之主观的理想主义也。)
吾在康乃耳大学时,有一老妇人名威特夫人(Mrs.JosephWaite)者,年六十馀矣,犹日日抱书上课听讲。吾与同班数次,每心敬其人,以为足为吾辈少年人之模范。今年吾重来此,遇之于途。夫人喜告我曰:“胡君,吾已于春间得学士学位矣。”吾因申贺意,并问其将来何作。夫人言将重入学,专治哲学,一年后可得硕士学位。吾闻之,深感叹其老年好学,故追记之。
追记杂事竟。
二等舱中有俄国人六十馀名,皆从前之亡命,革命后为政府召回者也。闻自美洲召回者,有一万五千人之多。其人多粗野不学,而好为大言,每见人,无论相识不相识,便高谈其所谓“社会主义”或“无政府主义”者。然所谈大抵皆一知半解之理论而已。其尤狂妄者,自夸此次俄国革命之成功,每见人辄劝其归国革命,“效吾国人所为”。其气概之浅陋可厌也。其中亦似有二三沉静深思之士,然何其少也!
头等客中有托尔斯泰之子伊惹·托尔斯泰公爵(CountIlyaTolstoy)。一夜二等舱之俄人请其来演说其父之学说。演说后,有讨论甚激烈。皆用俄语,非吾辈所能懂。明夜,又有其中一女子名Gurenvitch者,演说非攻主义,亦用俄语。吾往听之,虽不能懂,但亦觉其人能辩论工演说也。演毕,亦有讨论甚烈。后闻其中人言,此一群人中多持非攻主义,故反对一切战争。惟少数人承认此次之战为出于不得已。
自纽约到文苦瓦,约三千二百英里。
自文苦瓦到上海,五千四百一十二英里。
以中国里计之,自纽约到上海,凡二万八千五百里。
廿七日,与朝河贯一先生谈。先生言曾劝英国书贾丹特(Dent)于其所刊行之《人人丛书》(Everyman’sLibrary)中加入中国、日本之名着。(先生言丹特但愿加入日本名着,曾以书询先生,先生因劝其并列中日两国书云)丹特君已允加入五册。中两册为中国重要书籍。(日本三册,中国仅得两册,未免不公)先生因问我此两册应如何分配。吾谓此两册之中,第一册当为儒家经籍,宜包:
(一)诗经(吾意《诗经》当另为一册)
(二)四书
(三)孝经
第二册当为非儒家经籍,宜包:
(一)老子(全)
(二)庄子(内篇)
(三)列子(第七篇--“杨朱篇”)
(四)墨子(选)
(五)韩非子(选)
先生甚以为然,因问我肯编译此两册否。吾以为此事乃大好事业,可收教育的功效,遂许之。(吾久有志于此举。前年在绮时,散仆生(Prof.M.W.Sampson)先生曾劝我为之。彼时以人望轻,即言之亦不得人之听,故不为也)先生言丹特君但许每页得五十钱,此仅足偿打字费。故彼意欲令丹特于五十钱一页之外,另出打字费。若能办到此一层,彼当以书告我。我诺之。(此事后来竟无所成,我甚愧对朝河先生。--廿三年九月胡适记。)
舟中无事,读新剧若干种,记其目如下:
(1)OscarWilde:LadyWindermere’sFan
(2)W.B.Yeats:TheHour-Glass
(3)LadyGregory:TheRisingoftheMoon
(4)HermannSudermann:TheValeofCotent
(5)EugèneBrieux:TheRedRobe
(6)Bj·rnstjerneBi·rnson:BeyondHumanPower
〔中译〕(1)奥斯卡·瓦尔德:《温德曼女士的扇子》
(2)W.B.叶芝:《沙漏》
(3)格里高丽女士:《月儿升起》
(4)荷曼·桑德姆:《克顿谷》
(5)欧捷里·布莱克斯:《红袍》
(6)布斯提里·布尔什:《超越人之力量》
二等舱里的俄国人嫌饭食不好,前天开会讨论,举代表去见船主,说这种饭是吃不得的。船主没有睬他们。昨夜竟全体“罢饭”,不来餐堂。餐时过了,侍者们把饭菜都收了。到了九点钟,他们饿了,问厨房里要些面包、牛油、干酪、咖啡,大吃一顿。
此次归国,叔永、杏佛、经农皆有诗送行。后经农远道自美京来别,叔永有“喜经农来,期杏佛不至”诗。杏佛三叠其韵,其第三首为《再送适之》,为最自然,因录之于此:
遥泪送君去,故园寇正深。共和已三死,造化独何心?
腐鼠持旌节,饥乌满树林。归人工治国,何以慰呻吟?
柳亚子寄杏佛书(节录)
……胡适自命新人,其谓南社不及郑陈,则犹是资格论人之积习。南社虽程度不齐,岂竟无一人能摩陈郑之垒而夺其鍪弧者耶?又彼创文学革命。文学革命非不可倡,而彼所言殊不了了。所作白话诗直是笑话。中国文学含有一种美的性质。纵他日世界大同,通行“爱斯不难读”,中文中语尽在淘汰之列,而文学犹必占美术中一科,与希腊、罗马古文颉颃。何必改头换面为非驴非马之恶剧耶!……弟谓文学革命所革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两言尽之矣。……
此书未免有愤愤之气。其言曰:“形式宜旧,理想宜新。”理想宜新,是也。形式宜旧,则不成理论。若果如此说,则南社诸君何不作《清庙》《生民》之诗,而乃作“近体”之诗与更“近体”之词乎?
七月三夜月色甚好。在海上十馀日,此为第一次见月。与慰慈诸君闲步甲板上赏月,有怀美洲诸友。明日作一词邮寄叔永、杏佛、经农、亦农、衡哲诸君:
百字令
几天风雾,险些儿把月圆时辜负。待得他来,又苦被如许浮云遮住。多谢天风,吹开孤照,万顷银波怒。孤舟带月,海天冲浪西去。
遥想天外来时,新洲曾照我故人眉宇。别后相思如此月,绕遍人寰无数。几点疏星,长天清迥,有湿衣凉露。凭阑自语,吾乡真在何处?
陆放翁词云:
……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
此即吾“吾乡真在何处”之意。
连日与同船的俄人闲谈,知此间六十馀人中,无政府党凡四十五个,其他二十人则社会党人也。以吾所观察,觉无政府党中除两三领袖之外,皆无意识之急进少年也。其中领袖如前所记之女子名Gurenvitch夫人者,及一老人名Rohde者,皆似有定见有阅历之人。社会党中人数虽少,然吾所与谈者皆似稳重通达事理之人。
上所记两党人数之多寡,实系偶然,不可据此遂说俄国之无政府党多于社会党可三倍也。
七月五日下午四时船进横滨港,始知张勋拥宣统复辟之消息。复辟之无成,固可断言。所可虑的,今日之武人派名为反对帝政复辟,实为祸乱根苗。此时之稳健派似欲利用武人派之反对复辟者以除张勋一派,暂时或有较大的联合,他日终将决裂。如此祸乱因仍,坐失建设之时会,世界将不能待我矣。
因船期甚短,故已决计不去东京一游,拟与慰慈上岸寄信买报。方登岸,即遇嘉定潘公弼君,言东京友人郭虞裳、俞颂华两君知吾与慰慈归国,坚邀去东京相见。两君因今日有考试,故托潘君来迎。诸君情意不可却,遂以电车去东京,与郭俞两君相见甚欢。两君皆澄衷同学也。此外尚有戴君克谐(字蔼庐)与颂华同居。诸君邀至一中国饭馆晚餐。虞裳言有湖南醴陵李君邦藩(字石岑)曾读吾文,闻吾来甚思一见。因以书招之来,席上相见,谈及傅君剑、谢诮庄诸故人,皆醴陵人也。
诸君欲我与慰慈在东京住一二日,然后以火车至长崎上船,吾辈以不欲坐火车,故不能留。是夜九时,与诸君别,回横滨。半夜船行。
在东京时,虞裳言曾见《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因同往买得一册。舟中读之。此册有吾之《历史的文学观念论》(本为致陈独秀先生书中一节),及论文学革命一书。此外有独秀之《旧思想与国体问题》,其所言今日竟成事实矣。又有日本人桑原隲藏博士之《中国学研究者之任务》一文,其大旨以为治中国学宜采用科学的方法,其言极是。其所举欧美治中国学者所用方法之二例,一为定中国汉代“一里”为四百米突(十里约为二英里半),一为定中国“一世”为三十一年。后例无甚重要,前例则历史学之一大发明也。末段言中国籍未经“整理”,不适于用。“整理”即英文之Systematize也。其所举例,如《说文解字》之不便于检査,如《图书集成》之不合用。皆极当,吾在美洲曾发愿“整理”《说文》一书,若自己不能为之,当教人为之。又如《图书集成》一书,吾家亦有一部,他日当为之作一“备检”。
此外,有刘半农君《我之文学改良观》,其论韵文三事:
(一)改用新韵
(二)增多诗体
(三)提高戏曲之位置
皆可采。第三条之细目稍多可议处。其前二条,则吾所绝对赞成者也。
《新青年》之通信栏每期皆有二十馀页(本期有二十八页)。其中虽多无关紧要之投书,然大可为此报能引起国人之思想兴趣之证也。
七日晨到神户,与慰慈上岸一游。
前读朝河贯一先生之《日本封建时代田产之原起》(TheOriginoftheFeudalLandTenureinJapan,ByProf.K.Asakawa,inTheAmericanHistoricalReview,VolXX,No.1,Oct.1914)一文,其中多有味之事实,当摘记之。
〔附注〕“封建制度”,乃西文“Feudalism”之译名,其实不甚的确。此制与吾国历史上所谓“封建”者有别。今以无适当之名故暂用之。吾问朝河君日本学者曾用何名。君言除“封建制度”外,有用“知行制度”者。“知行”乃公文中字,其时佃人投靠,所立文契中有此字样,其实亦不成名词也。今日吾忽思得“分据制度”“割据制度”,似较“封建制度”为胜。
八日,自神户到长崎,舟行内海中,两旁皆小岛屿,风景极佳。美洲圣洛能司河(St.LawrenceRiver)中有所谓“千岛”者,舟行无数小岛之间,以风景着称于世。吾未尝见之,今此一日海程所经,亦可称亚洲之“千岛”耳。
到长崎未上岸。
十日,到上海。二哥,节公,聪侄,汗孟邹,章洛声,皆在码头相待。二哥年四十一耳,而须发皆已花白。甚矣,境遇之易老人也!聪侄十一年不见,今年十八而已如吾长。节公亦老态苍然,行步艰难,非复十年前日行六十里(丁未年吾与节公归里,吾坐轿而节公步行)之节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