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五章 (3)
杜洛华暗想：“这比我想象的痛快多了。”两个人嘴唇分开以后，他微笑着，不发一语，尽力装出无限委屈的样子望着德·马香尔夫人。
德?马香尔夫人也报以持久的微笑，这是女人芳心默许并决定以身相许的表示。她低声告诉他：“洛琳被我打发到一个朋友家吃饭去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杜洛华应了一声，一边又吻着她的手腕，追上一句：“亲爱的，我真爱你。”
于是，德?马香尔夫人挽起他的胳膊，两人走到长沙发前面，就像与自己的丈夫在一起一样，两个人肩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华想了一会儿，想找一个巧妙而有趣的话题开头，却想不出来，半晌，只好呐呐地说：
“这么说，您原谅了我!”
德?马香尔夫人迅速捂住他的嘴。
“别作声。”
他们于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四目对视，彼此握着对方炽热的手指。
“我好想您。”杜洛毕轻轻地说。
“别出声。”她又重复了刚才的一句。
女佣人在隔壁房间里摆弄盘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杜洛华站了起来，说：“夫人，我不能靠你太久，否则，我会控制不住的。”
门开了，传来女佣人的声音。
“夫人，饭已备好。”
杜洛华表面一本正经地向德?马香尔夫人伸出手臂，挽起她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下来用餐，不时地相视一笑，旁若无人，一起沉浸在两情初绽的甜蜜气氛里。他们虽在咀嚼，口里却一点味道也没有。杜洛华觉得有一只脚，一只纤巧 的脚在桌下调皮地晃来晃去，便用自己的双脚捉住它，用力把它夹住，再也不让它跑了。
女佣人无精打采地进来出去，出去进来，端上菜，端走盘子，什么也没看着。
吃过饭，两人又回到客厅，继续肩并肩地坐在那里。
杜洛华逐渐贴上去，想搂抱她，被她轻轻地推开了：“当心别人看见。”
他低声追问：“那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单独相处，让我一吐思慕之情呢?”
德?马香尔夫人把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一两天内，我会到你的住所去看你。”
杜洛华的脸顿时刷地红了：“我……我住的地方……那里太简陋了。”
德?马香尔夫人坦然一笑，“没关系的，我是去看你，又不在乎你的房子。”
杜洛华便问她何时能来。她想了想，说下周的某一天吧，时间比较远。杜洛华不懂，缠着她非要她提前一些，他目光灼热地盯着她，一面说，一面摆弄着，拿捏着她的纤手，满面通红，两眼冒火，一副性欲难忍迫不及待的样子。大凡男女幽会，酒足饭饱之后，总会有这番情景的。
德?马香尔夫人经不住他苦苦哀求，觉得他好有趣，便不断地稍作让步，提前一天，但杜洛华却依旧恳求不止：“明天……你快告诉我……就明天最好了。”
到底，她终于服从他了：“明天……那就明天吧，五点。”
杜洛华高兴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取得了重大胜利似的。接着，他们又心平气和地谈了起来，亲密无间，就像认识了二十年的老朋友似的。
突然，铃声一响，二人即大吃一惊，霍地分开了。
德?马香尔夫人喃喃自语：“一定是洛琳!”
孩子果然出现了，见了杜洛华，她先是一惊，随即拍着小手奔了过来，嘴里喊道：“你好，漂亮朋友。”
德?马香尔夫人也笑了起来。
“嘿，漂亮朋友，洛琳居然这么叫你，这可是对您友好的爱称，我以后也会叫你漂亮朋友了。”
杜洛华于是把小女孩放在腿上，和她玩上次教会她的游戏。
两点四十分，他起身告辞，他要到报馆上班了。走到楼梯上，他又回头对半掩的门低声说：“明天五点，别忘了。”
夫人会意一笑，仿佛在说“好吧”，便转身回去了。
一下班，杜洛华便开始考虑明天的事，他思索着如何布置房间，以接纳他的情妇，并尽量掩饰住自己的穷酸相。他在墙上钉了一些日本的小玩意，又花五个法郎买回一整套日本版画，还有小扇子和小彩屏，盖住墙纸上太扎眼的污点。之后，他又往窗上墙上贴几张透明的图片，上面画的无非是河上孤舟、落霞归鸟、阳台上花枝招展的少妇、雪地里一队小黑人等等。
不一会，他那间仅容坐卧的斗室便几乎成了彩色灯笼的内胆。他看了看，颇觉满意，又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用剩下的彩纸剪了许多小鸟，贴在天花板上。
然后，他脱衣上床，在列车的呼啸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他又很早回家，从食品店带回一袋点心和一瓶马德检葡萄酒。又去买了两只碟子，两个酒杯。他将点心放在梳妆台上，用大大的毛巾蒙住肮脏的台面，把脸盆、盛水的罐子等统统塞到台子底下。
然后，他等待。
五点一刻左右，德?马香尔夫人果然来了。她一见屋子里色彩纷飞的图片，顿时高兴地嚷道：“哇!你这地方真的很不错，就是楼梯里人多了点。”
他一把搂住她，隔着面纱，吻着她从帽子下露出来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陪同德?马香尔夫人赶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等德?马香尔夫人坐进马车，他又凑上去悄声说：“记住，下周二，还是老时间。”
她轻声应允：“还是这个时间，周二，是的。”她趁着天色已黑，把他的头再次拉开车窗，亲吻他的双唇。车夫扬鞭策马了，她又喊道：“再见，漂亮朋友!”于是疲倦的白马拖起破旧的马车，缓缓地走了。
一连三周，杜洛华都这样隔上两三天接待德?马香尔夫人一次，有时在上午，有时在晚上。
这天下午，他正在等待德?马香尔夫人的到来，忽然楼梯里传来一阵喧嚣。他忙开门去看怎么回事，一个小孩正在哇哇大哭，一个男人气冲冲地质问：“这小兔崽子怎么又哭了?”一个女人生气地尖叫道：“还不是那个不要脸的婆娘来找楼上的记者，在楼梯上将小尼古拉撞倒了。这种上楼连小孩都不避让的臭婊子，就不该再让她进来!”
杜洛华闻之大惊，连忙后退，因为，他已听见了下面一层的楼梯上的裙裾声和慌乱的脚步声。
他刚关好门，便有人来敲，德?马香尔夫人面无血色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你听见了没有?”
他装作不知：“什么啊?……没有啊。”
“你没听到他们是怎么骂我吗?”“他们?谁呀?”
“住在你楼下的那帮混蛋。”
“怎么回事啊，他们怎么你了，快告诉我!”
德?马香尔夫人顿时放声大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杜洛华只好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把她扶到床上躺好，用湿毛巾轻轻拍她的太阳穴，夫人依旧啜泣不已。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稍稍平息之后，满脸的怒气便一下子爆发出来。
她要杜洛华下去和他们拼了，把他们全杀掉。
杜洛华只有不住地安慰她：“他们都是工人大老粗，犯不上和他们计较。算了吧，再说，如果和他们打架，就要上法庭，到时会迁扯到你，岂不被人笑话，所以，还是算了吧!”
她想了一想，转而又说：“那现在怎么办呢?反正我不愿再到这里来了。”
他说：“那简单，我换个地方住就是了。”
德?马香尔夫人喃喃自语：“是啊，不过那需要时间……”她已经有了主意，心情顿时平静下来。
“不，你听好，我有办法了。……你什么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叫人捎个小蓝条儿给你。”
她把当时巴黎城里流行的密封电报称作“小蓝条儿”
现在，她又破泣为笑了，她很高兴自己又发明了一种新方法，这方法暂时保密，于是，她又开始发疯似地与杜洛华滚打起来。
下楼的时候，她心情好紧张，两腿直发软，只好使劲地把身体偎在情人的肩膀上。
他们却没有遇见任何人。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当邮差把马香尔夫人所说的“小蓝条儿”送给他的时候，他还没有起床。
他拆开电报，上面写着：
五点钟，请到君士坦丁堡街一二十号，门房会打开杜洛华夫人租的那套房间，吻你。
克洛
五点整，他准时来到一座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大楼前，找到门房，问：
“杜洛华夫人在这儿拥有一个房间，是吗?”
“是的，先生。”
“请带我去看一下。”
门房已习惯了应付这种微妙场面，知道必须谨慎从事，他仔细看了看杜洛华，然后掏出一长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把，又问：
“您是杜洛华先生吗?”
“正是。”
于是，门房打开底楼的一间小公寓，一共两间，正对着门房的住所。
客厅四壁裱着花枝图案的壁纸，还很新，中间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上面盖着绿底黄色图案的棱纹台布。地上铺一条花地毯，很薄，踩上去可以感觉到下面的地板。
卧室很小，一张两人床便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二。床靠里放着，头尾都顶着墙了，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间最常见的那种大床。沉甸甸的蓝色帷帐，也是棱纹布做的，床上一条厚厚的红绸面鸭绒被，上面有一些很可疑的污渍。
杜洛华心里好不懊丧，心想：“租这么贵的房子，将来我怎么付房租啊，她可真够傻的。”
这时，门突然开了，克洛蒂尔德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高兴地问：“亲爱的，你看，多好的房子啊!不用上楼梯，又临街——就在楼下，您尽可以破窗而入，连看门的都不知道，天啊，我们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他淡淡地吻了她，却不敢把已到嘴边的话说出来。
她还带来了一大包东西，这时便往桌上一放，尽打开了。一块香皂，一瓶香水，一块海绵，一盒发卡，还有一个扣钮钩，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由于每次过后她都会把额上的短发搞乱，这个夹子就是用来卷一下头发的。
她摸摸这，动动那，兴高采烈地一一收拾停当。
她一面打开抽屉，一面说：“我再带点衣服来就更好了，需要的时候好替换一下……万一我上街买东西遇上大雨，还可以到这儿换件干衣服，真是妙极了!……咱们每人一把钥匙，还有一把在门房那，否则万一两个人都忘了就糟了……这套房子我租了三个月，不过是用你的名义，因为我不便说出我的名字来……”
“那什么时候交房租呢?”杜洛华问道。
“亲爱的，我已经付过了。”她很干脆地答道。
“那多少钱，我来还给你。”杜洛华又问。
“不，我的小猫咪，你不用管，这是我份内的事。”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这怎么行，不，绝对不行!”
德?马香尔夫人走近他，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无限柔情地说：
“求求你了，乔治，我爱这么做，答应我吧，因为这样一来，这房子便是我的了，只属于我一个人，是咱们的欢乐窝。你为什么要生气呢?为什么呢?我只不过想往咱们的爱情里增加增加一点调料而已，快告诉我同意了，我亲爱的小乔治，快告诉我好吗?”
她用她的眼睛，她的双唇，她的整个身体哀求他。
他坚持己见，就是不肯答应，很恼怒的样子，最后总算让了步，觉得这样做，不论如何也是有道理的。
德?马香尔夫人走后，杜洛华搓着手喃喃自语：“不论怎么说，她还真不错。”并不去想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
过了几天，他又收到一个小蓝条儿，上面写着：
亲爱的，我丈夫在外面独居了六个星期，今晚要回来了，所以，咱们这周要暂停了，非常想念你。
你的克洛
杜洛华一阵惊慌，因为，他早已忘了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了，如今，他忽然想看一看她的丈夫，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然而，他还是耐心地等待，等待她丈夫的离开，在这期间，他又去风流舞女娱乐场逍遥了两个晚上，都是在拉歇尔家过的夜。
这天早晨，他终于又收到了马香尔夫人的小蓝条儿，上面只有四个字：
“五点钟见——克洛”
两个人都提前抵达，德?马香尔夫人一见面便扑到他的怀里，热情地捧起他的脸吻了个够，然后才说：
“咱们先尽情地玩，然后，你带我去找个地方吃晚饭，行吗?我终于解脱了。”
这天正是月初，虽然杜洛华日子一直过得很紧，而且工资都是预支，但那天正好口袋里还有钱，心想借此机会请她一次，心里也很乐意，便说：
“好啊，亲爱的，你来决定在哪儿吧!”
七点钟左右，他们离了公寓，走到大街上。德?马香尔夫人偎依着杜洛华，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喂，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和你在一起手挽手散步吗?有你在身边，是我最大的幸福!”
他问道：“到捡比伊老头那个饭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