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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2)

第一部第六章 (2)

杜洛华回答说:“因为在任何事情上,我从来只注意它是否给女士们带来了快乐,夫人,只有当一个院士死了的时候,法兰西学院才真的引起人们的兴趣,院士新诗越多,你们的谈资就越多。所以为了使你们所得快乐多一些,就必须选择一些年老体衰的有病的人当院士。”

见到大家仍然满脸惊愕的神情,他又接着说下去,“说老实话,我也和你们一样,很喜欢在巴黎本地新闻中看到院士去世的消息。这时,我心里立刻就想:‘谁来填补这个空缺呢?’于是,我就排起了名单。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游戏,每当一个‘永垂不朽’的人物(指法兰西学院院士)去世的时候,巴黎各个沙龙里就玩起这种有趣的小游戏,称之为‘死神四十个老叟的游戏。’”

夫人们虽然还有些困惑,但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因为杜洛华的话很有道理。

杜洛华越来越激昂,最后站起来,作出结论:

“夫人们,任命院士的是你们,而你们之所以任命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能眼看他们死去。那么,你就选一些非常老的人当院士吧,越老越好。其他的事你们就不必管了。”

说完,杜洛毕非常潇洒地转身走了。

他刚走,一位夫人就问:“这个年轻人真有意思,他是谁呀?”

瓦尔特夫人回答道:“他是我们的一个编辑,目前在报馆只干点小差事,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平步青云的。”

杜洛华心情舒畅,昂首阔步的沿着马勒泽尔大街走着,他很注意刚才自己说的那番话,自言自语道:“首战告捷。”

就在那天晚上,拉歇尔又和他和好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他双喜临门,首先他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其次,瓦尔特夫人邀请他到家里吃晚饭,很明显,这两件事情有着内在的联系。

《法兰西生活报》是一份营利性的报纸,老板是个站到钱眼里的人。办报和当众议院议员都是他的生财之道,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经常笑容满面,但颇有心计。无论什么事情,他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只交给他亲自了解过、考察过和观察过,足以证明是足智多谋、胆大心细的人去做。他认为杜洛华前途无量,便任命他担任社会新闻栏的主编。

过去这个职务一直由编辑部秘书——布瓦斯勒纳先生担任。他是个循规蹈矩、认真仔细、像普通职员那样谨小慎微的老实人,三十多年来,在十一家不同的报馆编辑部做过秘书,但思维方式和行事方法一成不变,他从一个报馆转到另一个报馆,就好像从一家餐厅来到另一家餐厅,饭菜的味道大不一样,但他不管这些。什么政治主张,什么宗教信仰在他眼里没什么差别。无论在哪个报馆,他都勤勤恳恳,既内行又富有经验。工作起来就像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听不见的聋子,那种不闻不问,埋头苦干的劲头,简直就像老黄牛。可是,他有强烈的职业责任感,从他的职业这个特殊角度来看,他绝对不做他认为不妥当、不诚实和不正确的事情。

根据瓦尔特先生的说法,社会新闻是报纸发行量的精髓,通过它可以发布消息,传播谣言,对公众和金融施加影响。所以瓦尔特先生虽然很欣赏这个老头,但还是想找另外一个人来负责社会新闻栏,在报导社交界举行的晚会时,必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含蓄的方法让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暗示而不言明的将重要的新闻塞进去,要借辟谣的机会肯定谣言或者鼓起如簧之舌,充分影响公众的判断。必须使所有的人每天都在社会新闻这一栏里,至少能看到几条自己感兴趣的消息,这样大家才愿意买报看它。必须考虑到和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各个阶层和各个行业都要加以考虑,从巴黎到外省,从军队到画家,从教会到大学,从法官到妓女都要面面俱到。

因此,负责社会新闻栏和指挥外勤记者组的人应该头脑清晰,小心谨慎,有远见和独立的见解,狡黠、机灵、敏捷、诡计多端、感觉灵敏,能一眼辨别消息的真伪,判断出哪些事情应该报导,哪些不该报导,哪些能对公众产生影响,还应该知道如何报导才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斯勒纳先生虽然兢兢业业从事此行多年,但不会察言观色,尤其是天生缺心眼,也不够冷静,点子也不多,猜不出老板的意图。

杜洛华无疑是这份工作的最佳人选。他能大大加强编辑部的阵容。这份报纸,据据诺尔贝?德?瓦兰纳的说法,好比是一条船,航行在国家的金融大洋中,沿岸会遇到政治的暗礁和浅滩。

实际上,《法兰西生活报》的幕后操纵者和编辑是半打左右的议员,他们和报馆老板所策划或支持的所有投机事业都有关系。他们在众议院形成了“瓦尔特团伙”,能通过瓦尔特赚大钱。

所以,政治编辑福雷斯蒂埃只不过是这些实业家的傀儡,他们意图的执行人。他们授意他写最重要的文章时,他总是把文章带回家去写,据他说家里安静,有利于思考问题。

为了使报纸更具文学气息和巴黎气质,报馆又聘请了两位以不同形式创作的著名作家,一个是雅克?里瓦尔——时事专栏编辑,另一位是诺尔贝?德?瓦兰纳——诗人兼文学编辑,或者用时髦的说法是短篇小说家。

此外,报馆以低价聘请了一些艺术、绘画、音乐和戏剧方面的评论家,一位刑法学编辑和一位负责赛马专栏的编辑。还有一些其他的一大群花钱雇的各式各样的作者。有两位笔名“红衣女”和“素面夫人”的上流社会妇女经常寄一些有关社交界的花边新闻,论述时装、高雅生活、礼貌相处之道等方面的问题,而她们报导的一些闺秀名媛的秘闻轶事让读者兴奋不已。

就是这样一些形形色色的人驾驶着《法兰西生活报》这艘航船在金融大洋中和政治浅滩中前进。

自己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杜洛华正为此兴高采烈,又突然接到一张刻字的名片,上面写着:“瓦尔特先生暨夫人于一月二十日在家中略备薄酌,敬请乔治?杜洛华先生大驾光临。”

杜洛华真是喜出望外,像收到情书一样,对着请帖吻了又吻。然后,他去找出纳商谈有关经费的重要问题。

社会新闻栏的负责人,一般都有个人的专门预算。外勤记者的补贴和他的稿酬,都从专门预算中支付。新闻稿件的质量有的是上品,有的却是平平,就像果农卖给鲜果商人的水果一样参差不齐。

开始时,每日拨给他一千二百法郎,他盘算着自己留下这笔款的大部分。

在他的再三恳求下,出纳终于同意预支给他四百法郎,起初他想先还掉欠德?马香尔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但马上又考虑到这样一来,手里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而这点钱用来开展他刚担负的工作是绝对不够的,因此,他改变主意,决定过些时候再还。

他在编辑室公用的大房间里接管了一张专门供他使用的办公桌和好几个放信的格子,这些安排布置花了两天的时间,他占了房间一头,而年纪虽大,头发仍然乌黑,整天伏案工作的布瓦斯勒纳则占据了另一头。

而中间那张长桌给不坐班的编辑,平时用作长凳,大家垂着腿坐在上面,或者干脆盘腿坐在桌中央。有时五六个人坐在一起,活像中国的瓷娃娃那样盘坐在上面,颇有兴致的玩接木球的游戏。

杜洛华也逐渐的迷上了这种游戏,而且经圣彼坦的指点,他俨然已是行家里手了。

福雷斯蒂埃的病每况愈下。他最近买了一副用安第列斯群岛生产的优质木料制造的木球,这球虽然优质,可他嫌它太沉,便送给了杜洛华。杜洛华展开有力的翅膀,甩动那个要在绳端的大黑球,低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到瓦尔特夫人家里赴宴的那天,他正好第一次一口气连得二十分。他心想:“今天是好日子,肯定万事如意。”因为,在《法兰西生活报》各个办公室里,如果你木球玩得棒,说老实话,你的地位就高人一等。

他很早就离开编辑部,回家换衣服。他沿着伦敦路匆匆往家里赶,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迈着碎步,急急忙忙,姿态颇像德?马香尔夫人。他顿时心跳加快,脸上发热。他赶紧穿过马路,想从侧面看个究竟。正好那个女人也停下脚步打算横穿马路。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德?马香尔夫人。

他常常问自己,万一和她不期而遇,该采取什么态度呢?是和她打招呼?还是装着没看见?

“得了吧,我不会碰见她的。”他这样安慰自己。

天气冷得厉害。路旁的污水已冻了厚厚一层冰。人行道在灰暗的路灯照射下,灰蒙蒙的,一片萧瑟。

杜洛华走进自己的房间,想着:“我必须换个地方住了,这间房已不适合我的身份了。”这样想着他又兴奋起来,快活得恨不能跳上房顶乱跑一阵。他向窗口走去,不断的高声说话:“难道真是时来运转了?真的运气来了?有必要写信告诉我爸爸。”

他常写家信,他父亲在山间公路旁开一家小酒店,从高高的山坡上可以俯瞰卢昂①和宽阔的塞纳河谷。儿了的信总是会给这间小小的诺曼底酒店带来莫大的欢乐。

杜洛华也常收到家信,蓝色的信封上用飞舞而颤抖的字体写着他的地址。父亲的信开头总是这几行,千篇一律的:

“爱儿,给你写信没什么其他事,就是告诉你母亲和我都身体健康,家里一切如旧,没什么变化。但我还要告诉你……”

杜洛华很关心家乡的事情、邻居的境况、庄稼和收成等等。

现在,他一边对着小镜子看着白色领带,一边暗自思忖:“我明天一定要写信告诉爸爸现在发生的一切,如果他今晚在我赴宴的那所房子里看见我,他准会惊讶不已!哼,我今晚要吃的那顿晚饭,他一辈子都想不到。”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家乡。好像又看见了咖啡店空空的靠后面那个阴暗的厨房,挂在墙上的平底锅发着惨淡的黄光。一只像传说中狮头羊身怪兽似的猪蹲在壁炉前,头冲着火,木桌上油迹斑斑,粘糊糊,桌子当中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汤盆,一根蜡烛点在两个盘子中间,杜洛华看见两个动作迟缓的老农,一男一女——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小口小口的喝汤。他们的头,他们苍老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他们胳膊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他都非常熟悉,甚至还知道他们面对面喝汤时拉家常的内容。

他收拾停当,便吹灭灯,下楼去了, 想着:“无论如何我将来都要去看望他们。”

他在环城大街上走着,不时有妓女过来搭讪,他一面把胳膊挣脱开来,一面对她们说:“滚开!”他说的理直气状,还带着点蔑视,似乎她们侮辱了他,看不起他似的……她们把他看成什么人了?这些骚货难道没看见他身穿黑礼服,正要到声名显赫、有钱有势的人家里赴宴吗?他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成为另一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地地道道的上流社会的绅士了。

他满怀信心地走进被高高的青铜烛台照得通明的前厅,顺手将手杖和大衣交给迎上来的仆人,态度非常自然。

所有的客厅都灯火通明。瓦尔特夫人在第二个,也是最大的客厅接待来宾。她笑容可掬地跑着迎接杜洛华。比杜洛华先到的有两位先生,于是杜洛华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两位众议院议员,也是《法兰西生活报》的匿名编辑。拉罗舍?马蒂厄在众议院很有势力,自然在报馆里有崇高的威望,人们都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当上部长。

接着,福雷斯蒂埃夫妇来了,女的一身粉红色的衣服,十分迷人。杜洛华看见她和两位众议员十分亲近,心里不禁吃惊。她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在壁炉前密谈了五分多钟。福雷斯蒂埃神志疲倦,一个多月来,他又削瘦了许多。他不停地咳嗽,再三强调:“今年,我非下决心去南方过冬不可了。”

诺尔贝?德?瓦兰纳和雅克?里瓦尔同时出现在客厅。然后,客厅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瓦尔特先生和他的两个女儿走了进来。两个女儿年龄在十六到十八岁之间,身材却很高挑,可其中一个长得丑,另一个却很漂亮。

杜洛华以前知道老板有女儿,但这时还是大吃一惊,对于杜洛华来说,老板的女儿好像在那些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的遥远国度,所以很少想到她们。而且他一直以为老板的女儿还是小姑娘,可站在眼前的却是妙龄少女。这个变化让他迷惘不已。

经过介绍,她们逐个向他伸手问候。然后走到大概是专门留给她们的一张小桌子旁边坐下,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大堆丝线轴。

还有客人没来,大家默默的等着,气氛约束而沉闷。这种晚宴前的气氛很常见,毕竟每个人白天的经历都不一样,所以此时的思想情绪也各不相同。

杜洛华闲着没事,只好抬眼看墙,瓦尔特隔着老远对他说:“您在看‘我的’油画吗?我给您看。”‘我的’这两个字说得很响,显然想卖弄一下自己的财产,说着,他拿起一盏灯,让大家看个究竟。

“这些是风景画。”他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