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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

第一部第八章 (1)

杜洛华因为这场决斗一跃而成为《法兰西生活报》主要的几位专栏编辑之一。然而,由于他经常殚精竭虑而毫无收获,所以只好哗众取宠地写一些什么世风日下啦,道德沦丧啦,爱国精神没落啦,法兰西荣誉患上了贫血症(他对“贫血症”这个词很满意)之类的。

好嘲弄,爱怀疑,有时又很天真,这些所谓巴黎人的脾气,德?马香尔夫人都具备。她对杜洛华那些宏篇高论经常嘲笑,且一针见血。每每听到夫人的讽刺,杜洛华总是笑着回答:“你别小瞧这些东西,将来我就靠它们出名。”

现在他已经住进了君士坦丁堡街,自己的箱子、牙刷、刮脸刀、肥皂等家当一古脑儿都搬了过来。每个星期德?马香尔夫人总要来两三次,通常来的时候,杜洛华尚未起床。她几乎在一分钟内就可脱掉衣服,挟着外面的寒气,哆哆嗦嗦地往杜洛华的被子里钻。

杜洛华则每星期四去她家吃晚饭,与她的丈夫大谈园艺种植。因为他自己也对农业感兴趣,所以他俩常常是唾沫横飞、兴高采烈,浑然不觉那位坐在长沙发上的夫人已开始打盹了。

洛琳有时坐在她父亲的腿上,有时也坐在她的英俊朋友的腿上,听着听着也进入了梦乡。

德?马香尔先生平素喜欢发表议论,而不管事情大小,新闻记者走后,他总用煞有介事的口气说:“这小伙子很有学问,还真讨人喜欢。”

一月很快要过去了,当卖花姑娘清晨在街上拉着车走过的时候,紫罗兰的香味让行人陶醉。

杜洛华的天空晴空万里,看不到一丝乌云。

一天傍晚,他回家的时候,发现门下塞进来一封信。邮票上面有“戛纳”字样。他将信打开,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先生和朋友:您还记得曾对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您都将帮助我吗?现在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急需您帮忙。查理快死了,他目前虽然还可以起床,但医生对我说,查理可能活不过这个星期。您快过来帮我吧,否则查理临终之时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旁。

我终日看着这弥留的景象,早已身心俱疲。想到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便害怕不已。这件事情我只能向您求援了,因为我丈夫已没有亲戚了。您过去是他的同伴,他曾帮您进入报馆。来吧,我求您了。除了您,没其他人能帮我了。

请相信我——您忠诚的朋友

玛德莱娜?福雷斯蒂埃于戛纳若丽别墅

杜洛华感觉一股清风吹进了自己的心灵,突然间他好像解脱了,面前是阳光大道,豁然开朗。他低声说:“当然,我肯定去。可怜的查理!这样的结局我们都不能避免!”

他告诉老板福雷斯蒂埃夫人这封信的内容。老板嘟囔几句后,只好让他去,但是叮嘱再三:

“不过要尽快回来,我们报馆少不了你。”

杜洛华拍电报通知了德?马香尔夫妇,第二天就乘上午七点的快车出发了。第三天下午四点左右,到达戛纳。

一个引路人带他去若丽别墅。别墅附近有许多白色的房子,位于半山坡上的一个枞树林里。树影绵延,从戛纳一直延伸到于昂湾。

别墅属意大式的建筑风格,不高,但小巧玲珑。旁边有公路,曲曲折折穿越树林,每一拐弯处都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仆人来开门,一见杜洛华,禁不住失声喊道:

“哎呀!先生,太太等您很久了。”

杜洛华问:“你主人情况好吗?”

“唉,不好啊,先生。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杜洛华走进四面挂着粉底蓝花的布幔。窗子又高又大,凭窗远眺,城镇和大海尽收眼底。

杜洛华嘟囔着:“妈的,这别墅还真美,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些钱呢?”

这时,一阵裙裾声传来,他转过身来。

福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出双手说道:“您太好了!您果真来了!”突然她吻了一下杜洛华,然后两个人相互默默对视。

福雷斯蒂埃夫人脸色不太好,人也瘦了,但仍然和以前一样亮丽,看上去很娇弱的感觉使她更加楚楚动人。她低声说道:

“他很可怕,您知道吗?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后,就残酷地折磨我。我跟他讲了您要来的消息。对了,您的箱子呢?”

杜洛华答道:“它被我存在车站了,因为我还不知您准备安排我住哪个旅馆,以便离您近一些。”

福雷斯蒂埃夫人想了想,说:

“您就住这儿吧。况且,已经准备好了你的房间。他随时都可能死,要是晚上,您不在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派人去取您的行李。”

杜洛华欠了欠身,说道:“那就这样吧。”

“现在,我们上楼吧。”

杜洛华跟她到了二楼。她推开一扇门后,杜洛华看到窗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坐着一个裹着厚厚被子的死尸般的人,在晚霞的映衬下,显得面无血色。这个人盯着杜洛华。杜洛华已经无法认出他了,只是凭感觉认为他是自己的那位朋友。

房间里的怪味让人一闻就知道有高烧病人,再加上汤药、乙醚和柏油的气味,又重又浊,不堪入鼻。这种气味在肺病患者房间里可经常闻到。

福雷斯蒂埃将手抬起来,缓慢而又吃力。

“你来了,”他说道,“我感谢你来给我送终。”

杜洛华勉强笑了笑说:“给您送终?这可是痛苦的事情,我会挑选更好的机会来戛纳旅游。我来一是为了看望您,同时也借机让自己放松放松。”

福雷斯蒂埃低声说:“你坐。”说完,头低了下去,似乎又陷入了绝望的沉思。

他气喘吁吁,时而呻吟几声,仿佛想让别人知道,他已病入膏肓。

他妻子见他不说话,就走向窗边,头朝天边点了点,并问杜洛华:

“您瞧!这好看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山坡,星罗棋布的小别墅点缀其中,一直伸展到城市的边缘。横卧在海岸上的整个城市呈半圆形,右面是伸向防波堤的头,高处是老城,耸立在上面的是一个古老的钟楼;左面是伸向科瓦赛特岬角的角,对面是两个名叫莱兰的小岛,像两个嵌在湛蓝海水里的两个小绿点。从高处俯视,两个小岛很平,好像是漂着的两片大树叶。

远处港湾对岸的地平线的防波堤和钟楼上方,黛色的群山在鲜红的天幕中,呈现出一条神秘而诱人的线,峰峦层叠,时圆时尖,有些呈钩形。视野尽处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居高临下,直刺大海。

福雷斯蒂埃夫人指着那座山说:“这就是埃斯特莱山。”

幽暗的山峦背面是一片血红的余辉,闪闪金光,灿烂夺目。

面对着这壮观的夕阳美景,杜洛华不禁目眩神迷。他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来表达心中的赞美,只有喃喃地说:

“啊!是的,太美了!这太美了!”

福雷斯蒂埃抬头对妻子说道:

“让我顺顺气吧。”

他妻子答道:“太阳已下山了,天晚了,你会着凉的。你要小心,像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这样做没什么益处。”

他使劲用右手作了个不耐烦的动作,仿佛想挥一挥他的拳头。他气得直喘气,那薄薄的嘴唇,消瘦的面庞,突兀的骨头,完全是一幅临终的模样。他声嘶力竭地说:

“我跟你说,我快憋死了。我反正快死了,早一天或晚一天对你没有关系……”

她只好打开整个窗户。

吹进来的轻风抚摸着他们的面颊。这是一股温润柔美的风,一股温暖人心的春风,它夹杂着山坡上灌木和野花的芬芳气息,带着松脂浓浓的香气和桉树扑鼻的辣味。

福雷斯蒂埃疯狂而短促地呼吸着这股气息,他的抓着椅子扶手的手指痉挛着,恼怒而又低声喊道:“我受不了,快关上窗户。我不如死在地窖里算了。”

她默默地关上窗户,将前额紧贴在玻璃上,眺望着远方。

杜洛华感到颇不舒服,他打算和病人聊天使病人放松,却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宽慰他,只得呐呐地对他说:

“自从你来这儿后,身体一直未见好转?”

病人耸了耸肩,似乎不耐烦:

“难道你没看见?”说完,头又耷拉下去。

杜洛华接着说:“与巴黎相比,这里太美了,言语难以形容。现在巴黎正是隆冬,雨雪交加,还有冰雹。下午三点,就黑得要点灯了。”

福雷斯蒂埃问道:“报馆里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一个叫拉克兰的年轻人接替你,他毕业于代午泰学院,很不成熟。我们都想你回来。”

病人呻吟道:“我?我就到六尺深的地下去写专栏吧。”

这个顽固的老头的荒唐的想法在每句话里都再三出现,就像钟声遇到任何事物都会敲响一样。

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一种深沉而使人尴尬的沉默。绚烂的余晖渐渐褪去,满天的红霞也慢慢淡化,群山已经乌黑一片。夜幕垂临,彩色的暗影带着残缺的余烬映入房间,家具、帷幕和各个角落都被染成了深浅不一、彼此相间的红色和黑色。壁炉上的镜子映射着天际,像一摊殷红的鲜血。

福雷斯蒂埃夫人依旧保持着原样,背对着房间,脸贴在窗户玻璃上。

福雷斯蒂埃上气不接下气,用那种使人心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不知还能再看见几次这样的落日……八次……十次……十五次……还是二十次……也许三十次,不会再多了……你们还年轻……我呢?完了……我死后……一切照旧……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后,又说:

“一切都表明,几天以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太可怕了……我快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任何生物都看不见……甚至我正使用的最微小的东西……杯子……盘子……还有那么舒服的床……马车。傍晚乘马车兜风真舒服……我留恋这一切啊!”

他轻轻地用十个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似乎在弹钢琴。沉默的他比说话时的他更让人难受。因为他沉默时一定在想很多恐怖的事情。

突然杜洛华想起了诺尔贝?德?瓦兰纳几星期前对他说的那段话:“现在,我已看见死神要降临了。因此我努力用手将它推开。天地间充塞了死亡,无所不在。公路上被辗死的虫子,枯黄的树叶,朋友胡须间的一根白须,都让我心碎,似乎在向我高喊:死亡就在这里。”

那时他一点也不理解这些话。如今见着福雷斯蒂埃,他恍然大悟,心里一阵难过。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太难受了,仿佛就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椅子上坐着的是一尊面目狰狞的死神,而不是一个在呻吟的病人。他真想马上离去,回到巴黎!哎!如果知道这样,他绝不会来。

此时,整个房间完全被尸布似的夜幕笼罩着,仿佛要盖上这个即将死去的病人。只有发白的方形窗框中隐约出现的福雷斯蒂埃夫人雕像般的身影,还依稀可辨。

福雷斯蒂埃恼怒道:“难道今天不点灯了?就这样照顾病人?”

窗玻璃上的身影消失了,然后屋里响亮地回荡着一声电铃。

一个仆人马上进来,将一盏灯放在壁炉上,福雷斯蒂埃夫人对丈夫说:“你是休息,还是到楼下吃晚饭?”

丈夫讷讷地说:“我要下楼。”

到晚饭备好为止,他们三人呆呆地足足坐了大约一小时,偶尔说几句平平常常、不关痛痒的话。沉默持续如此之久,以至于这个死神徘徊的房间里沉闷的气氛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就会产生危险,一种神秘的危险。

终于,晚饭准备就绪。杜洛华感觉时间过得真慢。吃饭时,他们三个只是无声的吃着,用指尖把面包轻轻地捏碎,谁也不打破沉默。仆人侍候在一旁,走来走去时脚下都没发出一点声响。由于查理对鞋底触地的声音很讨厌,所以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打破四周沉静的只有挂钟那机械而有规律的嘀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