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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整整六十个时辰,他在药桶里浸了多久,她就在一旁守了多久。
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药水,日日夜夜,不能有丝毫间断。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鲛人的形貌,白皙到毫无血色的面庞,俊美到极致的五官,只是,那原本生着耳朵的地方,却似两片鳍,如轻纱般透明的,若蓝若紫,迷蒙入伍,仿佛一块精心剪裁的烟罗,以几根象牙色的骨架撑起,小扇一般。手肘上,手指间都有着薄薄的淡蓝色鳍。腰部以下,原本修长的双腿已经合拢,一个淡蓝色半透明的鱼尾在水里轻轻浮起。
他的样貌本就是美到极致了,而化作原形,更是让人觉得如梦如幻,美到不真实一般。
冷冽的双眸紧紧闭着,瀑布般深蓝色的长发散在白皙的身体上,那轻盈透明的鳍,生生的为他蒙上几许柔和。
她就那样守在他身旁,烧水,换药,然后将昏昏欲睡的自己一次次掐醒。五天里,烧水熬药的柴火已用光,她不得不扛起斧头,砍周围稍微细小些的树木。掌心磨起了血泡,纤白的指尖浸了深褐色的药汁,缺少睡眠的脸上,是怎么也消不去的黑眼圈,还有,那布满血丝的双眼。
最后一日,她让二毛将信带给邵三薛雪,请他们带药来。若非他们及时赶到,以她当时的身体,怕是将黯移到床上都没了力气。
薛雪捧着她瘦削的脸,眼里满是怜惜,那本就瘦弱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
那一天,黯不能进药,她就如死了般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薛雪做好了饭,她一个人将三人的饭菜吃的一点不剩。薛雪心疼,看着原本只能管三日的干粮,一滴不留,说妹妹你何必这样折腾自己?她却只疲惫的笑笑,说没事儿,她身子好,这以后要遇着饥荒什么的,有了经验也好挺啊!
邵三砍了半日的柴,又备齐所有要用的药,还有最基本的米粮菜肉,同她打趣道,若他有这么倾国倾城的娘子,就算为她死,他也绝对二话不说把刀往脖子上抹。
两人本想留下帮帮忙,却被璃珈拒绝了。她说自己可不放心,第一没那么多地方睡,第二,若他们看着黯日久生情了,那她还不得冤死啊。那么苦的五天她都熬过来了,这接下来的日子,还怕过不下来吗!
她知道,他们家里也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已经欠他们很多了,这份情,她害怕越来越重,重到她离去的那一天,会突然没有了勇气。
这些日子,黯一直昏睡着,不过已变成了人类的样子。全身的经脉被黑栦接好,碎裂的骨头在五天的药浴后渐渐融合,只是肉体上那千疮百孔的伤口,因药浴中猛烈的药效,反而越发显得狰狞。这以后,他需要喝药调理内伤,用药外敷调理外伤,一日三次,倒是比之前每隔一个时辰的换药轻松了许多。
她无法想象接骨时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然而,即使将双唇咬破,他硬是没发出一声呻吟。
从药浴开始,他似乎就陷入了长久的昏睡。无法喝药,她就将苦涩的药汁喂到自己嘴里,然后一口一口喂给他。无法说话,她就坐在他身边,一遍遍为他讲故事,唱歌。每到夜晚,他的身体就会冷的像冰块,她就洗了热水澡,用温热的身体紧紧抱着他。冷到唇齿打颤,她反而将他抱得越紧,然后第二天醒来,看到镜子里冻的青紫的脸。中午酷热时,他又会发热,全身像火烧一般,将白皙的肌肤烧成通透的红。于是,她忍着酷热去瀑布深潭里打水,一遍遍为他冷敷降温。
一整天只有傍晚才能稍稍歇息会儿,她蒸好够吃一天的米饭,就着薛雪带来的咸菜,却觉得比山珍海味都要香。
又过了三四日,皮外伤已好的差不多了,黯也从长久的昏睡中慢慢清醒过来,偶尔眨眨眼。璃珈心里欢喜,却有开始为另一件事担忧。伤虽然好了,但黑栦说此刻他的身体就像出生的婴儿,别说武功法术,就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他击倒。至于力量的恢复,除非天人相助,否则,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复原了。
想到这儿,璃珈又一次陷入忧愁之中,她实在不知道能找谁帮忙了。靑芝?不可能,他的法术还没黯厉害呢!风都那些老头子?不可能,第一她不知道怎么回去,第二他们不可能帮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族,再说,她同他们又没有交情。祁瑾?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泡妞了!羡林?她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
还能找谁呢?谁能帮她呢?没有,似乎真的没有了。这一刻,她突然感到无比绝望,不是在以为黯要死掉时的那种绝望,而是一种空虚孤寂的绝望,带着迷茫,似乎这个世间,除了她正守护的这个人,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地方了。
她第一次深刻的领悟到,自己竟如此渺小,渺小到连自己深爱的人,都无法守护完整。
想不到办法,她便只能发扬啊精神,希望凭着黯独一无二的体质,打败黑栦乌鸦嘴的预料。
药炉里的火渐渐暗下去,璃珈取出了块炭,用竹扇轻轻扇着。这是擦洗外伤的药,不似之前所喝的那般苦涩,反而带着丝丝清凉。
清洌的药香从炉子里溢出来,飘在空中,氤氲成一团白白的雾气。璃珈动动手指,那团白气倏然化成黯的模样,咧开嘴对着她笑。
她心里欢喜,黯这几日清醒的时候似乎多了,虽然仍不能说话,也不能睁眼,但从他眨眼的频率看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想到再过些时日他就能睁开眼同她说话,心里似乎比吃了蜜还甜。
“咕咕咕……”炉子里的药冒了气泡,璃珈小心的揭开盖子,将浅褐色的药汁倒在木盆里。又从子羽袋里取出冰瑶草放进去。“呲啦”一声轻响,原本热气腾腾的药汁瞬间降下温,那纯白的花朵一点点融入药汁里,飘出一股极为清凉的香气。
推开门扉,璃珈轻手轻脚的走进去,将木盆放在桌上。
似乎感觉到了女子的气息,竹床上的人动了动眼睑,长长的睫轻轻晃动,仿佛在说话一般。
“呵呵,黯,你醒着吗?我给你换药了,忍着疼哦!”璃珈轻笑道,将洁白的毛巾浸在药汁中,稍微拧干,搁在盆边。
手指轻轻的解开黯的衣扣,指尖划过肌肤,带着丝滑的触感。似乎感到男子的眼又眨了眨,璃珈嬉笑道,“别害羞哦!我可算半个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哦!”
白皙的胸膛上,那些狰狞的剑伤鞭痕已愈合了许多,然而,周围还有淡淡的青褐色,那深可见骨的伤留下的痕迹,依旧让她看的心痛。
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怎么可以将一个人折磨成这样,根本就是惨无人性!刀剑都淬了毒,若不是她刚好得到冰瑶神草,若不是有黑栦那样顶级的药人药师,他这条命,早就被折磨的没有了。
将毛巾敷在伤口上,不一会儿,白色的帕子便染了一层浅紫色。反复清洗重复多次,才将前面的伤口敷完。
璃珈将黯扶起,轻轻除去他身上的亵衣,想为他擦洗背上的伤口。温热的鼻息喷在颈上,幽蓝的长发拂过脸庞,带着药香,还有他身上特有的大海的气息。
怀里的人似乎动了动,璃珈兴奋的不敢动了,生怕是自己生出的错觉。她只觉得,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搭在他肩上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他醒了,他醒了……”
又动了一下,她小心的侧过头,然后,世界突然静止。
两张脸只有不到毫厘的距离,依旧是那俊美绝伦的面容,只是,那双整整紧闭了半个月的眼睛,就那样安静而柔和的凝望着她。
那一刻,她醉了,醉在他温柔的纯黑色深眸里,醉在他嘴角安心的笑容里。
泪水决堤而出,除了他受伤的当日,无论这些日子多么累多么哭,她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然而,这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与欢喜了。她颤颤的伸出手,抚摸着他瘦削的脸庞,眼睛却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似乎怕一眨眼,他又再次陷入了沉睡一般。
嘴角噙动,却是许久后才发出喃喃的声音,“黯,你醒了吗?”
他没有回答,任由女子的手拂过面庞,然后慢慢的靠近,轻轻的一点点吻去她眼角的泪滴。
“呜呜呜……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璃珈猛地抱着他,将头埋进他颈窝,肆无忌惮的大哭起来。
“呜呜呜……恩哼,恩……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呜呜呜……”似乎要将所有的悲喜释放,要将这压抑许久的难过,心痛,担忧,焦急,苦闷一下子宣泄出来,这一刻,她终于可以放心的大哭一场了,因为他醒了,她再也不用强迫自己坚强了。
哭了许久,黯的肩上已一片****,哭到她都以为自己的眼泪流光了。她揉着哭红的双眼,这才觉得害羞,慌慌张张从他怀里出来。
“那个,你身子弱,先躺下,我帮你换药。”说着也不理黯的反应,匆匆端着盆出去了。
再次进来时,只见他光着上身坐在床上,眼睛,却一动不动的追随着她的身影。
璃珈面上一红,急忙撇过眼,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心里暗道奇怪,明明都照顾他半个月了,又不是没见过他光着身子的模样,而且都抱着他睡过一张床了,这会儿却觉得特别尴尬。
再一次对上他的视线,急忙侧过头。恩,肯定是因为那时候人家闭着眼,所以不会有被窥视的感觉,这会儿人家睁开眼了,那她所有的表情心思,不都有被看穿的危险了吗!
“黯,把眼睛闭上!”这么想着,嘴里也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黯轻轻扬了扬嘴角,看着面前脸色微红的女子,果然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璃珈心喜,得寸进尺的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得意的说道,“呵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啦!”
眼前的人倏的睁开眼,便看得女孩僵在唇边得意的笑容,那双眼如一潭幽深的湖水,生生地吸进了所有的光芒。“谢谢……”他望着她,发出这半个月来第一声音。
璃珈有些窘迫,摆摆手道,“呵呵,不用不用,我说了我是大夫嘛,大夫是……”
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跌入一个宽阔的怀抱。他轻轻拥着她,所有的柔情就那样毫无防备的涌上来。
下一刻,冰凉的唇附了上来,轻轻温柔的摩擦着她的唇瓣。璃珈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脸颊就那样倏的热起来,越来越烫。
想起她第一次主动的吻,她只觉得这个吻别样的让她窘迫,不过,心底却是化不开的浓稠的甜蜜。
他的唇带着丝丝缕缕的清凉,还有她熟悉的,大海的味道。鼻息喷在她脸上,暖暖的如春风划过。她轻轻的闭上眼,有些害怕迷失在他温柔疼惜的眼眸里。
只是浅浅的吻,然而似乎一个吻,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最终,他将下巴抵在她肩头,轻轻的呢喃着,“阿璃,阿璃,阿璃……”不是‘喂’,不是‘璃珈’,是‘阿璃,阿璃’。他唤她阿璃,这世间,他独一无二的称谓。
璃珈只觉得眼中酸涩,又一次很没用的哭出来,她轻轻拥着他,尽量避开他背上伤,不停的点头。“恩,恩,我喜欢这个名字,最喜欢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