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道:“将军有所不知,原先帛书是比羊皮纸便宜些,不过帝君天寿节在即,宫中把帛几乎买空了,这些天帛的价钱比羊皮纸贵好些。”
我翻了翻,叹了口气道:“这些也太贵了,怪不得书也没人买得起。你还是给我买些中档的吧,牢一点就行,不用太高级的。”
那伙计又翻出一盒中档的羊皮纸来。这些比刚才那高档的便要差许多,高档的白而软,没一点瑕疵,这中档的就发黄发暗,不过也是羊皮,很是坚韧。看着羊皮纸,我忽然想起夜摩大武的茧纸来了。茧纸几乎可与最上等的羊皮纸相媲美,其实把茧弄来单做茧纸的话,大概价钱会比羊皮纸便宜些。只是帝都不产茧,要是在符敦城,那倒可以试试。我捡了几张,估计着可以抄下那本《胜兵策》了,掏出钱买了下来。那伙计正要把捡过的都放进去,我忽然道:“把刚才那位将军挑好的也给我吧,我买了。”
那几张上等羊皮纸买得我很是心疼,但想想为了她们的事,我曾和吴万龄大大翻过一回脸,直至现在,我们总也没能回到在高鹫城里同甘共苦时那样的状态,我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买两张羊皮纸送他,大概也可以算我向他赔不是吧。
带了一盒羊皮纸回到住处,时近中午了。在军校里吃罢饭,我带着那一盒上等羊皮纸到吴万龄住处。敲了敲门,便听得他在里面道:“谁呀?”
我道:“吴将军,是我。”
里面的桌椅“嚓啦”地一阵响,听得吴万龄道:“楚将军啊。”大概他急着来开门,把椅子也拖到了一边。门一开,我拿着那盒羊皮纸说道:“吴将军,实在冒昧,我多买了点羊皮纸,来问问你要不要。”
他脸一红。我一眼看见他桌上放着一批木简,边上的笔墨也堆得很乱,大概正在写东西。木简太过沉重,每条一般写十个字,一两万字的文章写在木简上,有好几十斤重,串起来也麻烦。吴万龄大概也没办法了,才退而求其次。他接过我手里的羊皮纸,又推还给我道:“楚将军,这太不好意思了吧。”
我把羊皮纸放在他手里道:“客气什么。你在写什么东西?”我怕他再推托,走到他桌前看了看。吴万龄过来道:“在乱写些东西,楚将军见笑了。”
头一片木简上,用圆润的字体写着“兵制九进疏”。这个题目就很让我感兴趣,我看了几条,更是大吃一惊。吴万龄说的,竟然和以前在高鹫城中苑可祥跟我说的一样,是对帝国军中的兵制提出改进。苑可祥和我只是提纲挈领地说了说,吴万龄说的却是分门别类,将现在兵制中的九种不合理方面细细讲来。我越看越感兴趣,叫道:“吴将军,你在写这个啊!”
吴万龄有些不好意思,道:“楚将军,你别笑我以卑职妄论军务,我只是随便写写。”
木简不好翻,但我一条条看下去,只觉每一条都深得我心。像吴万龄说的军中官职名称杂乱无序,上情不能有效下达,而将领带兵,令不逾己部,一旦形势突变,一部的将领根本指挥不动另一部,这些都深中帝国军弊病。我翻完了,叹道:“吴将军,你将这疏快点写完,这里说的相当实用啊。对了,我这儿有本书,你也可以参考一下。”
我从怀里摸出那半本《胜兵策》,道:“这是我借来的,你快点看啊,我还要抄录一本呢。”
吴万龄接过来翻了翻,面露喜色,叫道:“楚将军,你哪里搞来这么好的书,太妙了,我也要抄一部。楚将军,我帮你抄吧,抄好了给你。”
吴万龄的字比我的字漂亮得多,他要帮我抄,比我自己抄要好得多。我大为欣喜,道:“好啊。”我从怀里摸出那盒中档羊皮纸道,“你就抄到这儿吧。”
吴万龄接过来,眼中有些闪烁,似乎泪水即将流出。我实在不敢看大男人落泪,拍拍他的肩道:“吴将军,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
吴万龄嘴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话,但还是闭上了。他为人太过内敛,我也是知道的。我又拍拍他的肩道:“吴将军,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我有时也太过失礼,吴将军,你也别往心里去。”
吴万龄脸又是一红,也不知我说的这话又触动了他什么。我走出他的住所,掩上门,长吁了一口气。
下午,又带着手下的学生在操场操练。经过昨晚的事,这批学生都好像成长了许多,尽管枪法稚嫩,但练习得都很认真。亲眼看到过杀人,对他们也是个极大的触动。想要在战场上不被杀,那只有先把自己的本领练好。这个浅显道理说得太多,也不及亲眼目睹效果好。
下课后,我独自一人到街上走走,想去看看薛文亦。虽然和他说好把苑可珍调到工部,现在还没有结果,我想问问他事情如何了。苑可珍志不在军旅,到工部更能一展他的所学,对于他来说,这大概是更好的发展。
今天是三月初八,街上比前一阵已热闹了许多。二太子兵败的消息,虽然一般平民也约略知道,但并不曾公布,所以开始时的恐慌过去后,蛇人的消息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而帝君的寿诞在即,也许帝君也不想让恐慌扰乱了他的寿庆。帝君是十年一大庆,五年一小庆,今年这四旬大庆,自然要搞得隆重些,共和军叛乱,蛇人攻击,对于帝君的天寿节来说,也不过是疥癣小疾而已。也因为还有十几天就是天寿节,连武侯的悼仪也押后了,听说得等到四月四日春祭日再祭奠南征的十万大军亡魂。在帝君眼里,十万条性命,也比不上他的生日重要吧。
我走到工部,和门口两个护兵打过招呼,刚一进门,苑可珍正好出来,一见我便迎过来道:“老师,你来了啊。”
我点了点头道:“在这儿住得惯吗?”
苑可珍手里抓着一块木板,上面画着一些圆圈,他脸上也满是兴奋之色,道:“很好,薛大人很照顾我。文侯大人刚才来过,要我们赶制几个,明天试给他看,一旦有效,就要给所有的雷霆弩都装上去。”
“薛先生呢?”
苑可珍指了指后院道:“他在督工做什么飞行机啊。老师,那飞行机真能飞吗?怎么飞的?”
他还不脱少年心性,喜欢这类新鲜东西。我苦笑了笑道:“飞是能飞,不过降下来很难。”那回我们虽然借飞行机逃脱,但是降下来时却大为困难,有两个女子在降落后还磕伤了腿。薛文亦要是不把这解决,那飞行机终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
我和苑可珍两人一起向后院走去。工部占地很大,因为金水火三府不是水就是火,所以工场并不设在工部,工部里只设了木土二府的工场。工部五府,其实也是一个整体,像造支箭,箭头本是金府的本职,但造熔炉要土府,箭杆属木府,生火又归火府的人负责,平常做事,五府的人都在一处,分成五府只不过便于管理而已。
一到后院,便听得小王子在大声道:“薛先生,什么时候能试试?”
小王子也在?我倒小小地吃了一惊。其实也难怪,小孩子对这些新奇的东西最感兴趣,他比苑可珍还小很多,听得有飞行机这东西,不来看看才怪呢。只是他让武昭来教训我,恐怕会对我不满。我正有点迟疑,苑可珍在一边叫道:“薛大人,楚老师来了。”
薛文亦正坐在轮椅上指挥几个工匠刨木板,小王子就站在边上,他那几个侍卫则跟在身后,其中一个正是那陈超航,他手上还缠着白布。一听苑可珍的声音,他们都抬起了头,我心一沉,忙不迭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殿下,末将楚休红有礼。”
正不知小王子会如何收拾我,我心头惴惴,却听得小王子叫道:“楚将军啊,你快过来。你用过这飞行机吧?”
他的话音根本没半分敌意,倒有几分崇敬之意。我心一宽,道:“禀殿下,我便是坐这飞行机逃出高鹫城的。”
“真的能飞吗?”
“飞是能飞……”
我刚想说这飞行机还不太安全,小王子已欢呼雀跃道:“好极了,我要跟太子哥哥说,我也要给帝君的天寿节撒花去。”
这飞行机有这个用处吗?我在回来那天也在朝中向诸人说过逃出的情景,帝君记性倒不坏,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想到飞行机有这个用途。我忙道:“这飞行机不太好控制,殿下您千金之体,只怕还不能坐。”
小王子道:“你们不说不行吗?”
薛文亦在一边道:“殿下,这实在是不行的,微臣不敢做这个主,你听楚将军也这么说的。”我这才发现他已是满头大汗,大概小王子在这里非要坐飞行机,把他吓坏了。
小王子看了看我,道:“楚将军,我真的不能坐吗?”
陈超航在一边跪下道:“公子,你听楚将军也这么说,不信你再去问问武昭老师,他一定也说你不能坐的。”
小王子脸沉了下来,看了看两个木匠正刨着的飞行机,抓了抓头道:“唉,都说我不能坐,其实我也不小了。陈超航,我们还是去放那小飞行机吧。”
陈超航和薛文亦长吁了口气,薛文亦道:“殿下,等过几年,我必定向太子进言,让殿下坐坐这飞行机。”
陈超航当初为了抓我的枪,被我的枪头割伤了手,现在看向我的目光却有了几分感激。小王子走时,居然还向我行了一礼,慌得我忙不迭还礼。等他们走后,薛文亦道:“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可真说不过这小王子。”
我道:“他非要坐飞行机吗?”
“是啊。这飞行机还太危险,小王子胡乱坐上,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楚将军,还好他还算服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服气?”
小王子让武昭来教训我,但武昭也没能让我丢脸,这事武昭大概向他说过了。这小王子虽然有些不讲理,但他一旦听说我居然能和武昭斗个旗鼓相当,就马上对我颇为尊敬,但很有几分可爱。我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你做这飞行机,可是帝君的意思?”
薛文亦道:“这是太子的意思。怎么了?”
是太子的意思啊,我不禁微微一笑。这只怕也是文侯出的主意。二太子一心要立军功来压倒太子,但他没想到,帝君心目中,能在天寿节上博得他的欢心,只怕比在战场上立功更令帝君看重。
文侯当真不放一事空啊。以前我就很佩服文侯心计,现在更是敬佩不已。
一个名将,要有勇有谋,武侯如此,陆经渔也如此。如果我要成为名将的话,那文侯就是最好的老师了。
和薛文亦谈了一阵,薛文亦留我在工部吃了顿饭,说起瞄准器的事,薛文亦说文侯相当看重,苑可珍也已破格调入工部,成为工部的正式成员。以他一个半大少年就进入工部,那也是没有前例的。说到明天试验瞄准器时,我对薛文亦说,一旦试验成功,便禀报文侯,说这本是吴万龄发现的。
吃过晚饭,我向薛文亦告辞,出了工部。工部坐落的地方在帝都算是很不繁华的,但现在也有几分喜庆的气氛。帝君的天寿节,也算一个与民同乐的节日,连这儿的那些贫民也都有点过节的意思,这也算帝君的一项德政吧。
我正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道:“楚将军!”我抬起头,不知是谁在叫我,看过去,却见两个穿着便服的人在人群中向我招手,其中一个是前锋七营的百夫长钱文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