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被告知火车飞站的那一刻,我完全没有感到惊慌,而是非常淡定地问告诉我这个消息的锡克族少年,那我应该怎么办?少年说,有个锡克族老爷爷也坐过站了,你可以和他一起在某某站下车,坐汽车回新德里。那个某某站十分钟后就会到,十点前就可以回到新德里了!我一听还挺开心的,反正也飞站了,能坐回去,还这么近,只要能赶得上大使馆的开门时间拿签证就可以了。
十分钟之后,火车却一点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就和锡克族老爷爷在火车门口傻站着,老爷爷一直安慰我,让我少安毋躁。我们从八点一直站到十点,火车才在一个铁道中间停下来了,可这里根本不是站!而是并排的铁道中间!老爷爷一瘸一拐地跳下铁轨,我也跟着走了下去。走过铁轨,翻上站台,我们俩在几乎是一片荒漠的田间走了很久很久,等走到乡村公路上,我已经满身是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还没到中午,大太阳就晒得人受不了。什么?你说防晒霜?算了吧,擦到脸上纯粹就是在和泥。在印度我已经豁出去晒黑了,当下一秒能否活着都不知道的时候,谁还记得擦防晒霜啊!我和老爷爷站在街边等车,在火车上脏了一晚,早上又走得满身大汗,再在全是尘土的街边等半个小时的车,我已经脏得想扔掉自己,都快要不好意思站在干干净净、香喷喷、穿着白色袍子的锡克族老爷爷身边了,怕臭到他。我买了好几瓶水洗洗脸和胳膊,洗下来的都是泥水,一边洗一边出汗,公路上只要一有车经过,扬起的尘土又粘在身上,最后洗了也是白洗。
等了很久,老爷爷拦到了车,我们一起坐上了我曾经发誓死也不会坐的当地巴士。昨晚逃票的钱全都拿来给巴士了,是你的果然永远都躲不掉!火车票逃掉了汽车票就逃不掉。
汽车上照例热得要死,老爷爷包着头、留着长胡子,还穿着白色长袖长袍,竟然自得其乐没有中暑!他还一直安慰我,没问题的,很快就到了。他用自己会的不多的英语跟我说话,让我不要在可怕的巴士上疯掉。
不幸的是,开了一个小时之后,车坏了!这RP,敢不敢再差一点儿。正午十二点,幸好我们停在一个有休息站的地方,这车好像一坏就修不好了。
老爷爷下车买酸奶给我喝,又买沙拉给我吃。虽然路边的东西脏得不行,盖着酸奶和盖着沙拉的布一揭开,一群苍蝇像云一样飞了起来,但这是人家的好意,我还是感动地接受,闭着眼睛吃下去了。其实是因为旁边就有厕所,所以不怕拉肚子。我边吃酸奶边想起在阿姆利则听说的新闻,说印度的牛奶比中国的更糟糕,根本不会像中国添加那么高级的三聚氰胺进去,印度的酸奶添的是胶水还有石灰乳什么的,回过头来看看这种街边摊,只能闭着眼睛喝吧,反正人活着早晚是会死的……正午的大太阳晒得地上都要冒烟了,到处都那么热,没地方待,我全身都是泥地在街边卖薯片的小店里整整坐了两个小时,车才修好。这么热的天,竟然还有人买薯片吃,全都疯掉了么?
印度人最牛×的特点就是可以在各种惨绝人寰的环境里活得很自在。比如,四十多度的天气里,在全是尘土的公路边上吃薯片,薯片还是咖喱味的。看到我就急躁!
接着,我们又坐了两小时的巴士。老爷爷一直在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他会帮助我,一切都会帮我弄好,没问题的。尽管热得要死,车还行进在未知的地方,但至少老爷爷在旁边,一切就好了很多。本来上午十点就能到新德里的,结果折腾到下午四点才到。老爷爷在车站找了一辆三轮车,带我一起坐三轮车到一个中转站,还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说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打给他,如果签证遇到问题,今晚没地方住也可以去他家住。在中转站,老爷爷还帮我找到另外一辆三轮车,帮我和司机讲好价,让司机带我去马来西亚大使馆。告别之前,他塞给我一百五十卢比,说是坐车的钱,叮嘱我到了大使馆就打电话给他报平安。
握着这一百五十卢比,我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在印度的第一次流眼泪竟然是这样。外出流浪快四十天,酸甜苦辣什么都尝过,但我一直把这些都当成生命中珍贵的经验,从没觉得有什么难过的。生病我没哭,被卖给大叔我没哭,坐火车无论多么辛苦我都没哭,然而此刻,我才发现,真正无法控制的是感动的泪水。
三轮车司机坐在前面开车,路上又撞了一辆摩托车,两个人吵了起来,我一直坐在车里哭个不停,连他们吵了多久都没感觉。我的眼泪很廉价,只值人民币十七块五,但是它又很珍贵,因为再给我多少十七块五也买不来了。
眼泪和灰尘混在一起,我的脸不知道变得有多难看多花,然而我却觉得,为人心的善良而感动的此刻,是我在印度之行中最美丽的时刻。我就这样满脸泪痕地到了马来西亚大使馆,递上收据,工作人员把护照拿给我,说:“你被拒签了!”
火车魔咒这并不是我预料中的结局,飞机将在两天后起飞,从离新德里一天半车程的加尔各答飞去吉隆坡,而我却在这样的关头被拒签了!我连忙问工作人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工作人员说,因为我没有提供从马来西亚回中国的机票。但是我明明记得,当时我咨询过,工作人员的说法是只用提供去程不用提供返程,而且第二天我也打电话给了大使馆,问过签证的事情,得到的答复是5月22日过来拿签证就可以了,结果变成这样,我显然要据理力争。
工作人员说大使不在,让我第二天早上九点再打电话来。我说,如果第二天再坐火车走就来不及了,赶不上去加尔各答的飞机了!但是工作人员坚持说大使不在,也不让我进大使馆。接着他就回到办公室,留我一个人在保安室的外面。
我想,这是该耍流氓的时候了,就把包一扔,站在保安室门前不走了。保安是个锡金人,看在脸都长得像中国人的分儿上,我就苦苦哀求他别赶我走,尽量帮帮我。其实我心里在盘算着,如果今天不能走的话是住回Vikram家还是联系Himanshu。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如果今晚不走,明天肯定就只能坐飞机去加尔各答,太不划算了,没钱坐啊!即使有钱坐,万一票卖完了就没戏了!而且“明天早上打电话”这样的事情太不靠谱了,万一再被拒签就彻底玩儿完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保安室的电话响了,我知道我可能有救了,尽管听不懂印度语,但我还是抻着脖子听。放下电话,保安拿了一张纸给我,让我写一封信给大使,说明我从马来西亚回中国的路线以及没有回程机票的原因,也就是让我表明态度不会黑在马来西亚。
我心想,要黑也黑新加坡,谁黑马来西亚啊!真是杞人忧天!于是,我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纸,表明我是如何计划从马来西亚回国的,如何热爱祖国不愿意黑在马来西亚。写完递上去,大使又打电话让我走到大使馆的后门等他,到了后门又让我回前门,后门跟前门之间远得要死,快把我折腾死了。终于,使馆的门总算开了,让我进去面签。
就这样,我背着个破包,穿着两天没换、已经臭了的衣服,满身泥土,一脸泪痕地坐在干干净净还开着空调的马来西亚大使馆里等大使,就为了一个在国内淘宝网八十块钱就能拿到的签证!就这副狼狈样子,还真像要黑过去、嫁过去的感觉。
我先是跟一个不是大使的工作人员卖了很久的萌,发现他不是大使,遂立刻抛弃之,谁要跟不是大使的人卖萌!等了很久,大使终于出现了!果然是大使范儿,他急匆匆地走进来,第一句就是问我:“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把仅剩的可怜的一百美金拿出来,再抖出一堆里面没余额的银行卡,骗大使说其实我卡里有一百万卢比。
大使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就开始翻我的钱包和卡,一边翻一边说:“你们中国大陆的女孩子,很多像你这样的年龄都是去马来西亚做非法工作的……”我心想,真是歧视,我读这么多年大学就为了去马来西亚做非法工作吗?而且非法工作最多一个月一万马币,也就是两万人民币,为了这么点儿钱,我值得吗?而且你看我这样子,在印度摸爬滚打了快一个月,黑得像块炭,一身不值钱的衣服,蓬头垢面,一股流浪汉的无赖气,倒贴白送也没人要啊!
还没等我说什么,大使就拿着我的护照走了,过了五分钟,工作人员又拿着我的护照回来,翻开一看,马来西亚三个月的签注赫然印在上面,我深深地鞠了个躬,刚擦干泪痕的脸差点儿激动得又被弄花了!全身有一种虚脱感。从阿姆利则的火车开始,这二十四个小时,我简直像坐着过山车过了一年一样,幸与不幸,笑容与泪水,失败与成功,都让我猝不及防,走!这次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坐车,去新德里火车站了。
然而,坐火车会蛋疼这个魔咒是不会解开的,在热得精神都快失常了,吵闹、满地都是开挂印度人的新德里火车站,我问了一大圈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今晚新德里火车站没有火车去加尔各答。这意味着,我又要去旧德里火车站坐车。
延续不买票的传统,我又随意找了一个铺位直接睡上去。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铺位简直就脏得不是人睡的!上面有厚厚的一层灰尘,我真怀疑这个铺被封存过几百年刚刚拿出来!我用了一整卷纸巾才把铺位擦得稍微干净一些,至少不会让人立刻就疯掉。结果睡了不到半小时,竟然遇到了查票!乘务员立刻把我从用了一卷纸巾才擦干净的铺上给赶走了,还要我补票。我知道,耍流氓的时刻到了!反正印度人都很热心肠,我只用把复杂的问题丢给他们就可以了。于是,我就坦白承认,我就是逃票了,你们爱咋咋地吧!我不仅逃票!我今晚还要找个床睡!我一个女生!还是外国人,没床睡不行!
于是,围观的人们开始大讨论了,究竟该把这个女流氓怎么办呢?反正我也听不懂印度语,就在厕所旁边的水管里把恶心得结成一缕一缕的头发随便洗了一下,再回来继续看他们讨论。当火车门外吹进来的风几乎把我的头发全吹干了的时候,他们讨论的结果出来了。我出两百印度卢比,他们给我找张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