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夜宴图,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副名画,一个古董。一副《韩熙载夜宴图》至少阐释了中国式饭局的一个剪影:偷窥、偷拍、官场、饭局之局、奢华,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散布。如果不是中国人的喜欢散布,我们如何知道韩熙载的那场夜宴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壹
《聊斋志异》第七卷“八大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书生,偶然中得到一面镜子,镜子背后有凤钿,画着“环水云湘妃”,这当然不是神奇的,神奇的是“光射里余,须眉皆可数。佳人一照,则影留其中,磨之不能灭也;若改妆重照,或更一美人,则前影消矣。”
这个书生有一次听说肃王的第三个女儿绝美,于是就十分想见她。恰好有一次,这位公主到崆峒山游玩,书生就藏在山中,看到一顶轿子来到,轿帘掀起,公主出来,书生急忙将镜子对准公主,一道光过后,公主就在镜中了。回到家里,书生把镜子放在案头,“审视之,见美人在中,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欲动。喜而藏之。”
蒲松龄天才也,他所说的这个故事中的道具——那面镜子其实就是现在的数码相机的“显示屏”,或者是带摄像的手机显示屏,发出的“光”其实是“闪光灯”发出的。于是,我们可以下结论,这个书生偷照公主的行为就是我们今天发生在你我身边的偷拍。
但这并不是最早的“偷拍”,最早的偷拍发生于五代十国时期,并且偷拍的证据一直保留下来,就是我们所知道的《韩熙载夜宴图》。
与上面的书生偷拍公主相比,发生在南唐国的这次偷拍,可谓是有计划有目的的最成功的一次偷拍。偷拍人员之精,次数之频,都是历史之最。
而领导这次偷拍的就是当时任“画院”的主管顾闳中。提到“画院”,学美术的人大概都知道,它是“定一种制度官阶,有阶级的把画者集合拢来,供帝王的呼使。”这个集体,就是“画院”。它是南唐后主李煜首创的,说白了,就是李煜让一些人有事没事得画点东西,以供自己欣赏。
这次偷拍(应该称为偷画)的对象是当时的中书舍人韩熙载。
接到任务后,顾闳中就带领手下潜入韩府,或在房顶,或以客人身份混入,韩熙载并没有发现,因为顾闳中只有一个手下,叫周文矩。
两人经过几天的偷窥,先是得出结论:中书舍人的日子过得真叫一红火。当然,不仅是他二人这样想,今天,一提到“夜宴”二字,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事实上,“夜宴”这个词聚集了太多的诱人元素了,它的意境包括了:大吃大喝、宫闱斗争、色眯眯、深夜的御花园、后宫嫔妃三千、在华丽的浴缸里吃喝、大醉淋漓、偷窥的狗仔、未成年的患有厌食症的丫环、整牛整羊、薄纱料子或者软绸子的宽袖大袍、金子做的酒壶、把西方来的动物当宠物的大胸舞女、不问政治、私藏五石散、堕落而淫乱的男女主人、定有一句“天上人间”的诗词歌赋,以及现在时髦到不行的那个英文词:high。吃饭如果选在深夜,并且是在一个相当隐蔽的地点,还要召集一大群志同道合爱喝大酒的朋友,那就一定会成为一场香艳无比的盛宴。
顾闳中足足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将他偷窥到的韩熙载夜宴场景画了出来。如我们今天所知道的,这就是着名的《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夜宴图》,长335.5厘米,宽28.7厘米,它由听琴、观舞、休闲、赏乐和调笑等五个既可独立成章,却又相互关联的片断所组成的画卷,无论是造型、用笔、设色方面,都显示了顾闳中的深厚功力和高超的绘画技艺。《韩熙载夜宴图》全卷共分五段:第一段写韩熙载与宾客们谛听状元李家明的妹妹弹奏琵琶的情景;第二段写韩熙载亲自为舞伎王屋山击鼓;第三段写宴会进行中间的休息场面;第四段写女伎们吹奏管乐的情景;第五段写宴会结束,宾客渐渐离去。全图五幅,整幅画卷交织着缠绵又沉郁的氛围,我们今天来看,还能从画中看出韩熙载在及时行乐中,遮隐着对生活的巨大失望和内心痛苦。因为整副画卷,韩阁下都没有笑容。
李煜拿到这一“偷拍”成果后,很是赞赏。他又让周文矩把偷窥成功拿来,我们现在已不得而知,周文矩的“偷拍”水平如何,因为早已失传了。
贰
《韩熙载夜宴图》至少给了我们三条信息,第一,中国历史上的饭局内容相当丰富;第二,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人的“偷拍”能与顾闳中的“偷拍”相比,因为他的这张“照片”已经存在了1000多年;第三,中国人搞饭局,通常都带有一定的目的,也就是说,韩熙载不分阴天晴天,每晚必搞宴会,他并非是喜欢吃喝,而是迫不得已。
那么,我们先说第一条信息。
韩熙载的夜宴,又被称为筵席。中国所谓的筵席是一种带有目的性的、具有一定规格的、传统的聚餐方式。它是一种汇集了文人雅士或达官贵人共同品尝某些名食的一种大型宴会,气派宏大,人物众多,菜品丰富,并在席间搞各种文娱性游戏如划拳猜子或行令以示赏罚。
筵字和席字的本意,原是指古人坐、卧时所使用的铺垫物。古代设宴,先铺筵于地,再根据坐者的身份、地位加席。
古代筵席有严格等级,不像今天,只要你有钱,不管是抢来的还是卖来的,坐得屁股垫多少都可以。《礼记?礼器》有着明确的规定: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二重。开始时,大家席地而坐,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在饮食器具上也有响应的规定,古代,大家所用的饮食器具为“鼎”,鼎的多少表明主客的身份、筵席的规格和食物的丰盛程度。按照“礼”的规定,“天子九鼎,诸候七鼎,大夫五,元士三也(《春秋公羊传,桓公二年》)。”吃饭也是分成座位排下来的,膝盖高一点小桌,一人一个,饭一人一份,酒一人一份。当然《周礼》、《公羊传》所记载的一般都是贵族的饮食制度,有关平民的饮食制度并未提到。
隋唐时,席面有了改变,进食者由席地升坐椅凳,凭桌而食。基本上采取一人一桌一席制,每个席面上各制食馔,符合饮食卫生要求。
筵席还有若干繁琐的礼仪:首先桌席规格必须与客人地位身份相称,还有以碟子多少或馔肴珍贵华丽程度分成不同层次。入席时,以长幼、尊卑、亲疏、贵贱排坐次,这是宴会中的重要项目。面南正中者或面对门者一般为上席,若有多席,则以在左之席为首席,以此递推。
入座后,主人必须起立敬酒致词,无非是说明原委和一些客套话,客人同时起立承位,接着,客人也应回敬。主人敬酒为“酬”,客人回敬称“酢”,如此反复三次,“酒过三巡”以后,就可以稍稍随便了。
端菜上席,必须层层上传。如系家宴,则由贴身丫鬟或主人的晚辈把菜放在桌上。今天重大宴会或宾馆酒楼必有一名女服务员专司端菜上桌之职,体现古韵余风,也体现了现代商业意识对客人的尊重。
宴饮之风大概是由殷纣王开始的,这位在昏君行列首屈一指的王骄奢淫逸,遍设“酒池肉林”,每天都在鹿台上与苏妲已荒淫取乐,他后来被“小儿”姬发逼得自焚,与每天举行这种宴会有很大的关系。
《韩熙载夜宴图》中并没有画出盘子中的食物,但根据历史记载,大抵能猜测出个八九。中国古代,宴席上的菜肴多以野味为多,因为那时大多地方都为蛮荒之处,野兽成群,捕猎甚易,加之不少野味山珍还未濒临灭绝,品尝稀奇古兽之肉是古人一大乐趣。南宋《岭外代签》里写有粤人“深广及寞峒人,不问鸟兽虫蛇,无不食之。其间异味有好有丑。山有鳖名蛰,竹有锟名鼬、鸽鹳不足,猎而食之,鲟鱼之唇,活而脔之,谓之鱼魂。此其珍者也。至于遇蛇必捕,不问长短,遇鼠必执,不问大小。蝙蝠之可恶,蛤蚣之可畏,蝗虫之微生,悉取而燎食之。蜂房之毒,麻虫之秽,悉炒而食之。蝗虫之卵,天虾之翼,悉蚱而食之。”清代晚期时,富贵人家请吃饭,有一道菜叫“四不像”,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了。韩熙载的餐桌上肯定也有这样在今天我们说不上名字或者是根本就从没有听说过的野味。
在这副“偷拍”图片中,韩熙载头戴高装巾子、练鞋,交领便服,袒腹挥扇。侍女及歌伎着团花长衫、腰袱。客人和侍从们着唐式幞头、圆领长衫、乌皮靴。每人面前一份食物,一双筷箸。由此可知,这个时候,中国还是分餐制。关于分餐制,有必要做一下简单的介绍。因为我们应该知道,现在的西餐模式,中国早已有之。
中国从新石器时代就是分餐制,战国时,孟尝君请门客吃饭,他自己吃饭时,背对着烛光。另外一门客就很气愤,他以为这是孟尝君给自己开小灶,气愤之下,就跑了。孟尝君听说了这事,就赶紧把他找回来,让他看自己的那份饭菜,原来和他的是一样的。这个门客很羞愧,就自杀了。如果当时盛行的不是分餐制的形式,而是众人在一起同桌合餐的话,就不会出现客人以为“饭不等”而导致自杀悲剧了。
到了汉朝,分餐的方式更明确更规矩了。从考古发现,汉朝的皇帝在请大家吃饭时,他坐在前面的台阶上,皇后坐在一侧,大臣坐在两侧,都是一人一桌。当时人们吃饭时是双膝着地“跽坐”着,即使只有两个人也是分案而食。
隋唐时,大家搞开放,西北地区少数民族的人和桌椅先后进入中原地区,当时称为“胡床”、“胡坐”。汉人对这种很高很大的桌腿、椅腿的东西很好奇,拿来一用,还很舒服。于是,如我们所知道的,宴饮时,每人一桌一凳为一席,尊者居上,称首席。但这并非是合餐制,大家还是自己吃自己的。也就是说,人们虽然是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但各人都有一套餐具和一份馔品。有些公用的“馔品”,先须以公用的餐具夹到自己的盘中,才能享用。在偷拍图片中,就有韩熙载与其他几个贵族弟子分坐床上和靠背大椅子上静听琵琶演奏一景。听者前摆有一并不大的高桌,每人面前都有一套餐具和一份馔品,互不混杂,界限分明。
宋朝时,普通百姓吃饭,就相当于今天我们的自助餐,“邻人小席,席间各菜都是由佣人分到每个人的盘里。”
至于“合餐”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大概蒙古人做了一定的贡献,蒙古人发明了涮羊肉,大家围在一起,去锅里捞肉吃。而到了清代,乾隆皇帝几次下江南,每次宴饮时,除了他自己是一人一桌独餐以外,其他随从人员都是围桌合食。可能就在这个时候,中国合餐形式才彻底定型,并一直延续到今天。
然而,今天许多人又提出来,“合餐”不卫生,比如一个人有传染病,恰好是可以通过唾液传染的,谁若跟他一起吃饭,岂不是倒霉了?所以,有人建议,还是分餐制为好。这种建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在饭局问题上,大家希望退化。
这只是一些为了填饱肚子而又希望吃得平安的人的想法,韩熙载当然不会这样想,因为他摆的夜宴,本来就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另有文章。
叁
韩熙载本是山东的一个贵族,因后唐政府把他的父亲杀了,他只好逃到江南做官。韩熙载博学多才,写得一手好文章,年轻时在京洛一带即负盛名,所以,深得南唐三主喜爱。李昪死后,其庙号“烈祖”就是由他主持制定的。李璟即位后,曾令韩熙载以本官权知制诰。中主死后,后主李煜更是有意授其为相。但是,他的南唐官途着实走得不容易。他历三朝、事三主,自然会卷入南唐最有特点的党争权斗中去,。以下就是他与大臣宋齐丘、冯延巳等朝中权要的斗争。
韩熙载刚到江南时,烈祖李昪想用宋齐丘,可另一人徐温不同意。烈祖只好作罢。徐温死后,太和三年(930),李昪留子李璟在广陵辅政,自己出镇金陵,宋齐丘升上来了,他开始招揽人,培植自己的势力,一年后,宋党初成。对于宋齐丘们的结党行为,“给事中常梦锡屡言陈觉、冯延巳、魏岑皆佞邪小人,不宜侍东宫;司门郎中判大理寺萧俨表称陈觉奸回乱政。唐主颇感悟”。右仆射孙晟、常梦锡、萧俨、韩熙载等人在对宋齐丘等的品行不满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较为松散的政治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