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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淘读缀散札(11)

八十年代初,我开始写小说时,自以为有满肚子的话可对人说,后来才明白,我所经历的,也就是当代中国人所共同经历的;我所把握的,也儿乎是同时代人所共知的。单靠这点东西,自无法构筑出史诗式的作品。要想使作品丰厚充实,写作者首先必须丰厚充实起来。

如果将个人的知识面比作一个圆,这个圆越小,它的外延就越小,人就越容易满足;反之,这个圆越大,它的外延就越大,人的求知欲望也会随之增大。可以说是阅读本身滋养着阅读的欲望。

当然,读书的心得,是不可能都写进小说里去的3它所引发的读书人的倾吐欲望,必然要寻找别一种载体一一一于是我找到了书话。

我所读到的书话作品,至少可分为两种类型:专,或博。专家学者,就某一命题,系统阅读研究相关作品,其所作书话结集,谨严精湛,自可为学问门径而或兴之所至,漫步书林,随手采撷,杂花缤纷,则令人眼界大开当然,专而能破门而出,博而能融会贯通,才算得书话的高境界。

我小时候,家境清寒,除了学校和父亲所在单位图书馆不必花钱的藏书,再没有别的娱乐方式,只能由读小说而兼及各类捞得到手的杂书。此后经历十年无书可读的黑暗时代,到得又有学校可上的岁月,我巳届而立之年,生活这本大书已经翻过了太多的页码,无意再去坐冷板凳这也就注定了我的读书的全无章法。上下儿千年,纵横数万里,对所读之书的选取,很难说有什么中心的题旨,自然驳杂不精V而之所以会写下书话一类的文字,则因读时或有所悟,希望就教于方家;或有所爱,希望能与朋友共。所读之书既难得珍本善本,读书的我也非学者专家,由此而生的书话就更谈不上是学问,甚至都算不得“野狐禅”。

能让我引以为自慰的是,其中毕竟还有着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的书话,写的基本上是自已的藏书。

而我的藏书,则可以说是读书的副产品。

我的家里,原先是没有藏书的。我自八十年代初开始买一些书,初始的目的,完全是为了使用的方便。当时我们国家的图书馆事业,是比较落后的,至多只能满足普通读者休闲性阅读的需要,想藉以研究点问题,则困难重重,除了借阅上的种种限制,最令人遗憾的,就是要用的书总是借不到。所以拿到最初的稿费后,便决意自己买下急需的书。尽管那时的稿酬标准很低,但相比之下书价则更低。只要能够自给,求人当然不如求己,结果买书便渐渐成了习惯。

长期生活在南京,我的小说的背景自然多取自南京,也就想对南京能多一些深度和广度上的了解,以增加作品的厚度和力度。南京的地方文献资料,便成了我收集的一个重点。南京号称六朝古都,但现实的南京,却是从明代的遗泽上生发开来的。在南京建都的明初和南明的两段历史,特别是明末清初的一代大文化人,也就引起我的浓烈兴趣,很想釆取来作为小说的材料,所以又注意收集与此相关的史料。时当八十年代中期,此类书籍,多数尚无新版;原版本难得一见不说,即使见到,价格也非我辈所能承受。而清末民初大量翻印的明末清初的野史遗闻、名家文集,无疑要比原版本易得的多一一这大约是我会注重搜求旧版书的原因。

待到所见渐多,便发现各类出版物的良莠不齐,出于去伪存真、汰芜取精的需要,我不得不补上版本目录这一课;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完全凭着多看多问多比较多揣摸,竟又闯进了版本目录研究的范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不免有误入歧途之嫌,难逃不务正业之诮的,但对于一个读书人,这恰恰是开了一个新境界。

写作是苦役,而读书则是享受。“妙句疑经前辈说,观书如对古人言”。读未见书常常有被打破知识结构甚至思维框架的时候,才明白对于浩瀚的知识海洋,正统教科书不过是涓涓细流。儿时嬉戏此中犹可,长大了理应顺流而下,挂云帆乘长风济沧海,而万不能以为溪边垂钓、溪中浣足就是学问的全部。一方面,是涉猎的乐趣,一方面,是对于稀见版本沦落冷摊的惋惜,我淘书的界限逐渐被打破,背离了为用而藏的初衷‘见好就收”,在某种程度上竟成为对于版本的追求了。诚所谓善门难开,此门一开,孔老夫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就成了我搜求藏书的准则。

就是今天,我也断不敢以藏书家自居。

季羡林先生为本书蟪写的书名,后因故未能用上,

因为我总算见识过名副其实的珍本和善本,领教过前辈藏书家们的识力和学力、财力和魄力;因而对自己所拥有的这一万数千册书的价值尚能有一个客观的评价,对我今后搜集藏书、研究藏书的前景,也能有一个清醒的估量当然我们这一代人,也不必妄自菲薄。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藏书活动从内容到形式都在不断发生变化。上一个世纪末,中国传统的典籍不但在内容上受到“西风东渐”的严重冲击,而且木版线装的外在形式也彻底被舶来的“洋装”所取代。本世纪末,不但因“信息爆炸”致使某些书籍在出版过程中已被淘汰,而且出版业的“无纸化”也已见端倪。与其将这种状况视为书文化的衰落,不如正视它、包容它,使其成为书文化的丰富一代藏书家有一代藏书家的历史使命。明人只重宋版,到清代后期,明代的珍善本已不易得。民国年间,有识之士更提出了抢救清代典籍的呼吁。翻一翻从古到今的善本书目就可以知道,“善本”的概念是不断变化的,而范围则是不断后延的。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的状况是:一方面,由于客观现实的变化,大量搜求木版线装书已无可能;另一方面,本世纪以来的文献史枓历经战乱劫难,毁损极其严重,有的巳比古代珍本、善本更为难得?所以,我们这一代人,理应将搜求保存近现代典籍作为自己的收藏研究重点。

古人对藏书的论述可谓多矣。对于今天的藏书爱好者,我只想补充两条:

一条是,藏书家不能等同于投资者。

近几年民间收藏趋热,古籍资料也已走上了拍卖台。这固然是好事,对改变长期以来古籍资料的价格与价值严重背离的状况有好处,对提高社会各界的古籍资料保护意识也有好处。古籍资料固然不失为一项有潜力的投资对象,然而倘若仅仅从投资与增值的角度看待古籍资料,那至多只能算作收藏家,还不能算一个藏书家。

第二条是,一个藏书爱好者千万不要停留在“买书家”的阶段。

藏书家自然是要买书的,但他首先应懂得该买哪些书。看见“我没有”的书就买将下来,其藏书最多只能算达到了“我有”的低层次。一个人,只有不但慊得了什么书自己该买,而且也慊得了什么书自己可以不买的时候,对于藏书这一行才算是入门了。

藏书家首先须是一个读书人,但他又不仅是一个读书人。搜集收藏图书自不必说了,藏书家的读,也不同于一般读者休闲的读,或者学生们求知的读,甚至有别于专家学者研究某一命题的读;他不仅要读透这一本书,而且要读出此书与它书的相关或相背;他不仅要读书的内容,而且要读书的形式;他不仅要读书的今天,而且要读书的昨天与明天。总而言之,他要读出藏书的意蕴来才是。

无论一个人买下了多少书,读过了多少书,如果他做不到这几点,他就只能是一个买书家,至多是一个爱书人,而算不上藏书家。

最后说到我的书斋,我为它取名“止水轩”。

不少朋友听到“止水”二字,总会联想起“止水无澜”,并由此掎测我是否遭遇过什么大的挫折,是否有“心如古井”的出世之意,这其实是误会了。

“止水”自然是从我的名字“冰”而来的,但它还有另一层含意:我们常常将历史比作长河,而在文化史这条支流中,最重要的“水”,理当数作为历史文化载体的书籍一每一本书都可以看作固化了的“水”,也就是“止水”。我更喜欢的古语是“止水可鉴”平止的水可以作镜子,而书籍,訧更应该成为我们生活与思想的镜子。临轩观止水,在看到历史、看到社会、看到他人的同时,无疑也将看到观者自我一曾经想请一位书法家写此书斋名,奈何居室过于褊仄,能供作书斋者仅七平方米,如今已累累成书库矣。虽蒙夫人厚惠,特允部分藏书进驻卧室,但总不宜将书斋名亦挂进卧室!遂罢此念,只能请一位年轻的朋友为我刻一方“曾在止水轩中伴我”的藏书印,只能名所著书话为《止水轩书影》

《家住六朝烟水间》序

今天来写一本关于南京这祥的城市的书,其困难不是材料太少,恰恰相反,而是材料太多前人关于南京的历史与文化已经说过那么多的话,无论学力或文釆,我都很难说能比他们更强。我的优势或许只在于,首先,我有幸在南京居住的时间更长,无意间成了她在二十世纪后半叶发展变化的见证人。而这半个世纪,正是南京发生翻天覆地巨变的半个世纪,南京从一个古风犹存的旧式都市,急剧蛻变为一个失去个性的所谓现代化大都市。

其次,我是作为这个城市所不在意的一个普通市民长期生活在其中,各种过客眼中的缤纷和浪漫,对于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我有幸得以从内部解读这个域市,因而看到了这个城市更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底蕴,促使我去思索这种种变迁背后的深层文化依据,

第三,我有幸读到了前辈学人和当代文人有关这个城市的各种文字,这些文字的优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为我提供了一个个或真或幻的参照系,使我在解渎这个城市的同时,也能解读前人对于这个城市的解读简单地说,今天重读这些记述和解读,已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出前人所想确立和抹去的都是些什么;而他们的努力中,究竟有哪些在历史中站住了脚,而哪些巳被成正在被历史无情地抹去。由此也可想见今人对于南京所做所言的一切,究竟能有多少会为历史所接纳》

由于所处时间和空间的不同,由于主观视点和客观影响的不同,每个人眼中的南京都是不尽相同的,谁都不能说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述就一定比别人准确或正瞒。我以为,只要是用自己的嘴说自己的话,多少总能为渎者提供一点新的东西,提供一个非别人所有的“我的南京”,也正因为此,才有我写作这本书的必要。

我曾经在南京的各种大街小巷里钻过,不是小时候,

我们那一代人小时候都非常守规矩,做游戏一定在学校的操场上,去公园一定有老师领着;也不是少男少女谈恋爱“逛马路”的时候,那个年纪我还在农村插人,绝无此雅兴;是在三十岁以后,文坛旋起“寻根热”的年代,我想我宗族的根虽未必在南京,但文学的根则基本上是在南京的了,所以不无功利地去补上认识南京这一课一然而一旦南京在你的心目中活起来,不甘寂寞的它就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断地召唤你去与它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