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救时宰相——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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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洞察时弊

张居正开始掌权,正是隆庆初年,此时他的主要精力,是放在北方边境线上,对付那不时入侵的蒙古骑兵。

他把谭纶、戚继光从抗倭战场上调到北方。谭纶是一位实干家,他就任蓟辽总督以后,有些担心:我要到前线打敌人了,后方会不会有人拆我的台呀?张居正表示全力支持他。谭纶建议,授予戚继光『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的职权,相当于集团军总司令。他又请求速调三千浙江兵来蓟辽救火,等他自己的三万军队练成之后,再把他们调回去。这些要求,张居正都一一满足。

隆庆元年二月,张居正入阁。那时内阁共有六位大学士,张居正排第六。

结果到五月,原本排行第三的高拱下台;九月,排行第四的郭朴跟随离任;再到隆庆二年七月,老师徐阶也主动求了致仕。于是张居正在短短一年半之间,由初进内阁时的第六,排到了如今的第三。

内阁中的首辅李春芳,是自己的状元同年,文采飞扬,但治政能力平平;次辅是自己的老师陈以勤。他俩都只能说是才能中人之上的老好人,善于讲经学,和稀泥。真正能主导朝政大局的,只有靠张居正了。

数十年的学习,数十年的历练,这一刻开始大展宏图了么?

张居正有一些重任在肩的紧张和兴奋,也有一些自得。甚至有记载说在徐阶去职以后,接替首辅的李春芳,私下对张居正道:“唉,徐老师已经去职了,我也很难在这个位置上久留,恐怕早晚也要辞职。”

而张居正的回答是:“没错,这样才可以保全自己的名声和地位。”

言下之意,你李春芳要是长久在首辅位置上,只怕搞砸,落得身败名裂。再言下之意,只有我张居正,才是真正能主持朝政大计的。

虽然是直爽的言谈,今天看来也丝毫不错,但足见张居正的自信,毕竟还有着年轻时不加掩饰的习惯。

于是到了隆庆二年八月,也就是徐阶退休一个月之后,张居正上了一个奏章,这便是著名的《陈六事疏》。在这个奏章里,张居正发表了他对于国政的看法。在他眼里,振兴国政的六件大事是:(一)省议论,(二)振纪纲,(三)重诏令,(四)核名实,(五)固邦本,(六)饬武备。

这六条都是平凡无奇的,并没有多少惊世骇俗的高论。

这也是很正常的,因为治理国家,原本就是要从平凡的地方入手,把一些基本的事务搞好,国力自然会蒸蒸日上。

使用前人不曾想到的新鲜法子,在国政上起到突飞猛进的奇效,这样的事例并非没有,然而过于求新,却只会沦入把国事当做儿戏的陷阱中。

细细剖析这看似平凡的六条,可以从中看出张居正的主要政治观点。

先看第一条“省议论”。这一条中,张居正首先指出了当前朝廷里“议论风行”的现象:任何一件事情,需要决策的时候,总会有许多人跳出来,表达种种质疑,挑拣种种毛病,让负责做事的人举棋不定,也让皇帝心生疑虑。这些议论者,只顾着自己发言痛快,其实是根本不会去承担责任的。有时候一件事情,张三赞成,李四反对;有时候一个人自己的议论,都是朝三暮四,变化不定。这些言论的泛滥,除了搅乱正事,起不到别的作用。很多事情做到一半,就被纷纷的言论给毁掉了。

接着,张居正分析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世事难两全,总是有利有弊;一个人也不可能完美,总是有优点有缺点。拿主意的,关键在于权衡一件事利弊的多少,综合评价一个人的优缺点高低。然而那些乱发表议论的人,总喜欢抓住一点夸大其词,扰乱判定,所以什么事都干不成。

针对此,张居正建议说,参与讨论的人虽然多,最终决策还是要靠一个人。皇帝对待朝政,应该自己把握政局,少去听信那些无用的辩词,而严格追求政务的效果。做事的时候,一开始就要把各种因素都考虑进去,一旦下定决心,就坚持到底,不要听信任何阻挠的议论,就像当年唐宪宗讨伐淮西吴元济一样;同样,用一个人,要从开始就仔细考察其品性才能,而一旦确定,则用人不疑,哪怕有再多的毁谤之词,也不要听信,就像魏文侯用乐羊一样。皇帝还应该吩咐各部门,把以前那种追求辞章华美、言辞犀利的奏章简化,大家说话,少绕圈子,而官员们也应该专心本职工作,减少言论上的争论,这样才能改变朝廷和社会的风尚。

这是张居正六事中的第一条,开宗明义,反映的也是张居正心中最重要的一条。很显然,张居正针对的,便是明朝盛行的言官制度。

明朝整体来说,部分沿袭了宋朝时候士大夫敢于劝谏的习惯,在朝廷专设了言官——御史和给事中。这些官员品级较低,却拥有监督和弹劾高官的权力。在明朝的大多数时间,言官都是非常活跃的,不是骂当朝首辅品行不端,就是攻击某部尚书处事不正,甚至皇帝也会成为他们批评的对象。在嘉靖一朝,因为嘉靖皇帝本身比较强势,废话过多的言官受到过打击,气焰稍有收敛;而隆庆皇帝却是个心慈手软的好人,所以这两年,言官蜂起,简直到了不像话的地步。连高拱这样才华出众又牛气哄哄的大学士,也被众言官给推倒了。

张居正是个实干家。在他看来,言官大多数都是借着弹劾他人来哗众取宠,或者挟私报复。真正为国为民的奏章,很少。在严嵩当权祸国殃民的时代,有几个人真正敢去弹劾严嵩的?

这种习气,进一步影响到了整个朝廷,甚至整个社会。发表议论总是比实干要容易的,给一件事挑毛病也总是比做成一件事轻松得多。放纵这种风气,那么空谈空论的习惯,就会干扰皇帝的判断和舆论,最终扼杀实干实业。所以,张居正在大展宏图之前,要坚决打击这些议论。

这一方面来说,也反映了张居正的自负。老师徐阶为他奠定了最好的基础,他要用自己的才华浇铸大明的铁桶江山,就必须排除各种干扰,尤其是在他看来最容易妨害的言论干扰。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朝中存在的这种议论的风潮,尽管很多情况下确实会降低效率,但却是一种民主,是对于当政者的一种制约。他们可能葬送掉原本有希望的事业,却也会阻止一些错误的一意孤行。

总之,站在不同的立场,看问题自然得出不同的结论。当年张居正的老师徐阶,在干掉严嵩之后,纵容甚至鼓励了言官们恢复大发议论的习惯,尽管他自己也随之成为靶子之一。因为徐阶的手段是柔和的,他的资历和气度,能够容纳言官们的攻击。

相比之下,年轻的张居正尽管学会了政治斗争中的隐忍,但在尝到政权甜蜜味道的时候,终究还是太犀利了。

第二条“振纪纲”,则比较简单,希望皇帝能英明神武,严明法纪,对于群臣的赏功罚过都要公道,不能徇私枉法,也不能有所偏袒。

这一条,说起来简单,听起来像是套话,其实也有所针对。因为嘉靖皇帝,在四十多年的当政岁月里,恰恰最是赏罚不明,由着性子把朝中大臣们升官下狱。在嘉靖皇帝这种做派下,朝廷的政治斗争,便不看谁能作出更多功绩,而在于谁更能摸清皇帝心思,在皇帝面前构陷对方。也因为这种做法,甚至当徐阶要收拾严世蕃的时候,他都不能用“杀害沈链和杨继盛”这两个尽人皆知的恶行罪状(因为杀这两个人是皇帝当初同意的),而必须另外捏造“勾结倭寇”、“占据宝地”等莫须有的罪行,结果死有余辜的严世蕃,居然是被“冤杀”了。

张居正在嘉靖一朝二十年,算是见惯了这种闹剧。他没有老师徐阶的圆滑功夫,面对性子懦弱的隆庆皇帝,他也乘机刚正一把,告诫皇帝:一定不要让你自己的个人情感,阻挠了正义公道的推行啊!

第三条“重诏令”。在这一条里,张居正建议皇帝对朝廷的各部衙门加强管理,要求各部门一旦接到了圣旨,必须在几天之内给个答复,要么遵照命令,立个期限完成;要么觉得有意见,也应该赶快拿出个清晰明白的道理辩解,行不行,为什么不行,怎么样才行;然后,根据各部门的答复,对相关事务进行监督,登记注册,一直到事情办完才勾销。如果接到旨意,超过期限都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就要严加治罪。对官员的优劣考评,也是根据他们完成事务的效率。

这一条针对的,也是明朝官场乃至中国古代官场的痼疾。因为朝廷上事务众多,干活的又总不如挑刺的,所以那些精明的便学会了明哲保身的妙法:接到什么事情,推三阻四,上个奏折陈述困难啊,寻求援助啊,总而言之,事情别到咱头上,请转某某审阅!这么一来二去,事情也就推没了,该解决的问题一点没解决,各位官老爷却落得清闲。这就是现在所说的官僚主义。在一个朝代进入中期之后,最容易滋生这种习气。

而张居正就看不惯这一点,他是要做实事的,也不能容许朝廷上的官员尸位素餐。所以他的办法,就是斩断各部门打官腔、推责任的门路,接到了命令就必须给出严格清晰的说法,然后按照你的说法监督你执行,谁也不许打马虎眼!或者换种说法,就是通过标准的文件格式来明确责任,量化任务,既便于督促,也便于考核。

若干年后,张居正变法中的考成法,便是从此衍生而来的。

第四条称为“核名实”,是张居正对用人提出的建议。

当时任用官员,很多时候是看人的名声,名气大给大官,名气小给小官,名气不好的不给官。但在张居正看来,这些“名声”,其实是靠不住的。因为所谓的名气,要么是自己吹嘘出来的,要么是众人耳口相传来的,总是掺杂了不少主观因素。而国家真正需要的,是那些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人。靠名气判断人才的方法,会造成那些踏实干活、不会花言巧语的人得不到晋升,相反那些夸夸其谈口若悬河之辈,却往往能获得声誉。更进一步,耿直坚持原则的,可能会因为得罪人而遭到诋毁;阿谀奉承之辈,却八面逢源,得到更多赞誉而升官。在这种情况下,又出现很多官员为了取得博学多才之名,不把自己本职工作搞好,却去对那些本职之外的事情大发议论,而这样的行为居然成为风尚。一切的一切,都是官员的名不副实,造成了政府的效率低下,并最终影响到统治的问题。

基于此,张居正建议,任用官员必须谨慎,不能完全只凭所谓名声;对于已经在任的官员升降,更要注重其工作实绩。他尤其强调,对于任满一定年限的官员,要进行精准考核,综合其各方面的政绩,按照“称职”“平常”“不称职”的等次,进行职位的调整和名爵的奖罚。对于各部门的二把手,也要选择才干上适合的人。如果表现不错,干满一定年限就要升官,而且尽可能在本部门系统内升官,而不必刻意更换部门。如果部门一把手因为某种原因缺了,直接用二把手顶上,也不一定非要从其他地方平调。按照这种原则,一定能够使得“人有专职,事可责成,而人才亦不患其缺乏”了。

关于用人的这一条,和前面三条“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一脉相承,就是讲求务实,反对浮夸,以严格的考核制度来建设干部队伍。这些在今天听起来,或许算陈词滥调,但在当时,却已经带上了很浓厚的改革色彩。因为在那个时代,本着“以德治天下”的原则,往往对于清誉的看重,更在实绩之上。毕竟前者容易收取,而后者的考核却必须费上百十倍的功夫。再者,从名誉录取官员,即使录取的人后来不称职,录取名誉者需要承担的责任是有限的,毕竟“众望所归”是最好的掩饰借口;而实绩的考核,万一出现问题,录取者的连带责任也就重了。

所以,张居正这一条主张在当时可能遇到多大的阻力,也是可以想象的。

第五条“固邦本”,这里的邦本,指的就是国家财政。

国家的财政是帝国立足和长治久安的基础,而老百姓的经济状况和合理的税制,又是国家财政的基础。在嘉靖一朝四十余年,由于内阁斗争不休,尤其是嘉靖的后十多年严嵩把持朝政,疯狂贪腐,而嘉靖皇帝自己醉心修道,造成“民穷财尽”的困窘局面。张居正对此是相当痛心的。他看到了地方豪强兼并田地,将赋税负担转嫁给底层民众;也看到了官府中的奸诈之徒,欺凌良民,暴敛肥私。再加上从中央到地方遍及全国的奢靡风气,使国家财政雪上加霜。

因此,张居正一方面要抑制豪强,培养老百姓的元气,另一方面主张厉行节约,崇尚简朴,希望皇帝顾念民间的艰辛,“于凡不急工程,无益征办,一切停免,敦尚俭素,以为天下先”。

第六条“饬武备”,也就是训练军队,加强边防。

在这一条中,张居正首先指出,边防是大明朝当前最可忧虑的事,也是朝廷应该考虑的最急迫的事。虽然从近期来看,边防上有一些良将镇守,但蒙古铁骑却随时可能入侵。所以,必须未雨绸缪,从容谋划,以未战先胜。他认为,要稳定边防,第一要素就是皇帝自己要“赫然奋发”,树立其保卫帝国边疆的壮志,然后忠臣志士才能有报效国家的机会。否则,要是皇帝自己都欲战怕输,那就不用说啥了。

接下来,针对当时舆论认为的三个主要问题:兵力不够,粮食钱财不足,将领没有合适的,张居正进行了一一批驳。他说,军队不怕人数少,怕的是没有战斗力。现在我们大明朝的军队编制和粮食关系都是完整的,只不过因为把关不严,造成很多缺额。只要按照户籍去严格地征求,清查那些冒名顶替的,吃空饷的,潜逃的,把军籍全部补足,严加训练,怎么会没兵呢?只要把那些不必要的开销裁减掉,把钱省下来供养真正打仗的将士,又怎么会愁钱粮不够?如果能对边境的武将们,一方面重赏他们立下的军功作为激励,另一方面少用一些文法礼仪去制约他们,让他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能够大展拳脚,那么这些武将一定会奋发为国杀敌,又何必担心缺少良将呢?

随后,张居正表达自己的核心思想:别人怕没兵,没钱粮,没将领,我只怕咱们大明自己没有奋发的志向,成天苟且偷安,不思忧患,那么就算有兵有粮有大将,也是白搭。所以,希望皇上先要坚定志向,把职责下放给谋臣们,采取一系列实政,一方面不要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另一方面居安不忘思危,所有政策,一定是仔细斟酌后再实行,那么用不了五年,一定可以找到打败蒙古人的机会。

接下来,张居正又提出了自己的具体措施:选择有能力、能担当的边境官吏,在乡间组织“团练”也就是民兵武装,作为正规军的辅佐;建立大量的乡间堡垒,使得蒙古鞑靼人入侵时,民众可以把粮食、牲口和人员都撤退到堡垒中坚守,避免被蒙古鞑靼人掠走。在做好防御工作的同时,不时选择一些精锐部队,去攻击蒙古鞑靼人的薄弱环节,牵制他们的行动。这样就算蒙古鞑靼人入侵,也没法给我们带来太大伤害。这几条措施,虽然已经通过了内阁的讨论,但恐怕人心涣散,对这策略只是敷衍塞责,不肯认真执行。所以皇上应该要求兵部严格督促边境的将领们照策执行,并根据完成实效赏罚,以便确保边境的防御工程能实在完备。

此外,张居正还提到了整顿京城军营。如前所述,在明成祖时期,北京有数十万驻军,足以对蒙古形成强大的威慑。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这支威震八面的军队逐步衰败下去。张居正认为,现在京城的军队,至少还有八九万人,如果训练有方,至少能够对京城形成强有力的拱卫。因为历次来犯的蒙古骑兵,最多也不过几万人的规模。然而现在京营兵的最大毛病,在于将骄兵堕,不遵从军法,每年春秋两季的操练,也只是外表光鲜的“面子工程”。北京城距离蒙古不算太远,如果边境突破,铁骑几天就可能席卷城下,而京城守军如此虚弱,这才是最危险的。因此张居正建议,恢复明成祖时期的“大阅”仪式,就是每年一度或者两年一度,选择冬天,由皇帝亲自对京军进行检阅,考察将领的统帅指挥能力,和士兵的战斗力,借此对京军汰弱留强。张居正认为,这样一来,不仅皇帝手下直属数万精兵,能够加强对全天下的控制力度,而且皇帝亲自阅兵尚武的消息本身,也足以让蒙古鞑靼人在入侵劫掠时多考量一阵。

显然,关于加强边防这一条,张居正提出了最具有操作性的建议。这或许是因为蒙古鞑靼人历次入侵造成的深重灾难,给他留下太深印象的缘故。

《陈六事疏》,是张居正继19年前《论时政疏》之后,抛出的第二颗政治炸弹。

回想当初,写作《论时政疏》的时候,张居正25岁,刚刚入翰林院不久,还处在现在“愤青”的年龄。他的奏折里分析的明朝五个弊端,虽然显示出独到的眼光,但也有一部分是故作高亢的惊骇之言,而且具体到问题的解决,有些敷衍搪塞。

相比之下,如今44岁的张居正,已经在朝廷度过了20年时光,既体会到民间疾苦,树立了自己志向,也在耳闻目睹中,对于朝政的要旨有了更多理解。对于充满整个大明王朝的文官集团,他也带上自己独特的视觉。他明白自己离不开这些文官,因为他们是构成整个帝国政治的重要框架,但他也厌恶他们,厌恶他们的谋取私利,夸夸其谈,碌碌无为。这种厌恶不是出于道德上的厌恶,而是有能者对无能者的厌恶。尤其,因为他们的聒噪和尸位素餐,使得张居正自己振兴大明的计划会受到阻挠。

正是这种情况下,张居正写出了更加老辣和贴近实际的《陈六事疏》。这奏章里,反映出张居正更加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强悍的务实能力,然而也有继续提升的自负。总之,他希望按照自己的标准,来清理朝廷中的弊端。为了这一点,他不惜把满朝官员摆在自己潜意识中的敌对位置。这从奏章中表达的思想可以看出。面对着脾气宽和的隆庆皇帝,他很不满意。尤其是省议论,重诏令两条,他希望隆庆皇帝能够树立君权的威严,加强专制独裁,排除群臣谏言的干扰。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开始鼓吹历来被儒家所反对的“暴君”秦始皇。张居正在自己的《杂著》里说:

从前夏商周三代的时候,是老一套的政治体制,而到了秦国,加强法家治国,用了一套新的体制(其实就是帝王独裁中央集权制度),可谓开辟混沌。这套体制至今还非常有用。假如秦始皇有贤惠的儿子,遵守老爹的这套体制并且强化它,改进它,等过上几十年,东方六国的怀旧情绪已经淡去,儒家那些读书人也都不再有影响,老百姓全都习惯了听从皇帝的命令,就算再有一百个刘邦项羽,又能怎么样呢?

可惜,秦始皇的长子扶苏仁义而懦弱,幼子胡亥年幼少昏庸,结果被赵高、李斯用奸计篡改了遗诏,国政大乱,六国残余势力乘机利用天下的不满,推翻了秦。这是秦始皇的运气不好!其实,假设扶苏没有死,从而继承皇位,按照他的作风,肯定会改变秦始皇的严刑峻法,而恢复夏商周三代那种分封的旧体制。这样一来,必然造成国家势力削弱,而贵族豪强割据江山,最后肯定还是要发生祸乱而亡。所以,后世的这些读书人,因为看到扶苏劝谏秦始皇不要焚书坑儒,就以为扶苏是个贤人,却不知道,真正扰乱秦国的,其实是扶苏!

说完了秦始皇,张居正又开始说到明朝:

我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英明神武,刚毅威猛,把宋朝的那些繁文苛礼,乱政弊习,一股脑全部扫清了。就算秦始皇时候的法律,也未必有先帝朱元璋的威严!这又称得上一次开辟混沌!可惜后来建文皇帝仁柔,任用一群腐儒,企图恢复宋朝那帮衰人的陋习,把咱太祖的严厉法规变更得七七八八,这就和秦的扶苏是一样的!幸好咱明成祖起兵造反,从侄儿手里把江山抢下来,重新采用严厉法规,以后的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都是英明决断,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严守着朱元璋的大法,所以人心大定,皇帝的威势也能保持。至于嘉靖皇帝,继位前恰好是正德皇帝(明武宗)引发的‘群奸乱政’,再次英明神武一把,拿出了皇帝的威势,扫清这帮昏官,恢皇纲,饬法纪,也让国家的神气再次张扬。这一系列历史故事,说明了什么呢?张居正解释说:老百姓的心思,从来都是习惯成自然,久了就难以改变。所以我们要执行一切法度,就不要考虑开始时他们的想法。即使最初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久了也就习惯了,长此下去也就安定了,于是再也没什么不好了。

随后他又开始打比方说:

夏商周三代中,商朝的法度规模是最严整的,这得益于商朝开国君主成汤和他的宰相伊尹,用他们的圣明和智慧,创下最初基业,之后又有六七任明君一起维持下去,所以国势一直都很强盛,到末年纣王虽然无道,周朝取代他也花费了很大工夫,靠了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辅佐成王三代才算把天下真正平定。至于咱们大明朝呢,立国的规模和商朝差不多,周朝根本比不上我们。诸位先帝传承光荣传统,朝廷的纲维一直得以持续,所以虽然在二百年间经历许多变故,但海内的人心都没有动摇,这就是立国初期传下来的‘用威’之效。那些书呆子不懂得新时代的特征,动不动就说夏商周如何如何好,还贬低我们太祖和咸祖的法度。这都和宋朝那帮卖国文人是一类的腐臭文字,根本不用理会!

张居正这篇文章,应该说是相当大胆的。首先他一反中国传统文化的惯例,赞美秦始皇的铁血手腕,还别出心裁地指责扶苏是乱秦之人。其次,他又把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的法度拿来和秦始皇相比,说什么“秦法不严于此”,要用常人的眼光,简直可以给他扣上“污蔑我朝太祖”的帽子了。然而他又确实是在满怀激情地歌颂,歌颂秦始皇,也歌颂朱元璋。甚至,商纣王的灭亡,在他笔下也成了一个正面的例子。

中国文人写论文,往往注重格律上的气势,而不太讲求内在逻辑论证的严谨。张居正这篇,观点新颖,视角独到,却也落入同样窠臼。比如嘉靖皇帝固然是一个很有主见很有威势的帝王,然而因为这种独裁作风,在嘉靖一朝,尤其是后一段,国政其实相当混乱。张居正对此当然是完全熟悉的,所以才有《陈六事疏》中的反省检讨。但说到为帝王的威势,他只是让隆庆学习他爹这种独裁胆识,却又闭口不谈嘉靖一朝的政绩了。此外,所谓三代商最严整的提法,也未必科学。张居正拿这个举例子的真实意思,是想让隆庆皇帝如同成汤信任伊尹一样重用自己,以君臣携手,共同振兴国家——或者,您不必出力,把权力交给我就行了!

总之,《陈六事疏》和《杂著》的这篇文章,都反映出张居正在隆庆初年的一种政治态度。在朝廷上,盘踞多时的严嵩倒了,高拱被整下去了,自己的老师徐阶也退职,改在幕后支持自己。这种情况下,国政兴衰,舍我其谁?张居正胸中,激荡着宰割乾坤的豪情。他要隆庆皇帝独裁,其实是想借着隆庆皇帝的君权,来达到自己揽权的目的。

不过,这份执著的希望,依然落空。因为隆庆皇帝并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鼓动的热血君主。

在嘉靖皇帝座下当了二十年的皇位潜在继承人,其中多数时间面临着严嵩的试探和弟弟景王的威胁,隆庆皇帝实在没有兴趣去振兴什么威权。朝中的大事,您几位有能力的大臣商量着办就行了,我宁可在后宫饮酒,与美人游玩。这就是皇帝和大学士之间的差异。

同时在内阁之中,张居正依然只不过是第三。在他上面有自己的同年李春芳和老师陈以勤。他们都是好人,在张居正看来也是庸人,不堪担当扭转乾坤的大任,而张居正的冲劲十足,在他们看来也多少会引起不安。因此,指望三位大学士如手足般配合,尤其还要一切依照张居正的意思去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张居正满怀激情的《陈六事疏》上去之后,皇帝诚恳地批示道:张老师,看了您的奏章,都是深深切合实务的条文啊!从中可以看出,您为了国家的未来,深谋远虑,忠心耿耿!

张居正的六事上奏,确实出现了一些结果。至少第一条,也就是“省议论”,确实得到了改进。自从隆庆二年八月张居正上奏之后,朝廷里面的议论便少得多了。大抵,因为过度的议论,不仅确实破坏了朝廷的务实,而且也一直让隆庆皇帝相当头疼。

张居正自己在当时和朋友同事的书信中,曾屡次提到,说近来朝廷里的人情,好像稍微改善了一些,没那么多夸夸其谈的东西了,渐渐有一点务实精神,看来朝纲的振兴有希望了。

但同样在这些书信里,张居正也提到,虽然自己的奏章引起了一些有益的改进,但因为这奏章的缘故,也在朝廷里引起了一些嫉恨。这也难怪,张居正的风格,实在是太犀利了,而他指出来的这些东西,是要完全推翻言官们的价值观,当然会遭到来自那一方面的负面评价。

面对这种不利,张居正自负道:“既已深荷重任,义当直道正言,期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遑恤其他。”后来又说:“声容盛而武备衰,议论多而成功少,宋之所以不竞也,不图今日,复见此事。仆不度德量力,欲一起而振之,而力不从心,动见龃龉,茹堇怀冰,有难以言控者,唯当鞠躬尽瘁,以答主知而已。其济与否,诚不可逆睹也。”

总之,这里透出的精神,大约和后来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相似。当然,张居正自己,是比林则徐要更加自信的,对于那些阻挠的嗡嗡声,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其他各条看上去也很美,酌情实施的结果,相关部门觉得大学士张居正这些条文都很好。于是关于“振纪纲”“重诏令”的事情,由都御使王廷拟定了八条措施;户部尚书马森根据张居正“固邦本”的条陈,拟定了十条措施;兵部尚书霍冀根据“饬武备”的条陈,拟定了“兵”“将”“团练”“守城堡”“整饬京营”五条措施,又奏请由皇帝亲自出席大阅兵,以检验帝国武装力量的成效。

换言之,几个重要部门,都纷纷把张居正奏章中的内容,改头换面一番,作为了自己的规划方案。然而这些方案何时能够实施?等待条件成熟的时候吧。一拖二拖,最后还是拖成了一纸空文。

张居正恨恨地看着满朝文武,为自己的一番心血就这样被人空洞化而郁闷。所幸他早已从老师徐阶那里学会了隐忍的道理。现在还不到时候,总有一天,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规划整个大明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