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先尚自怔仲,不知皇帝此时叫自己有何事。陡觉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慌忙奔向高台下面,仆倒在地,“微臣在。”
“爱卿平身,听太师说,爱卿的丹青之术几可通神,不知是真是假?”
余先一听皇帝如此问,冷汗登时泠泠而下,“没天良”在皇帝面前肯定近了不少谗言。此时若是有一句错话,惹得龙颜大怒,自己身死尚不足论,可怜环儿一个孩子可如何能生存在这人心险恶、世态炎凉的俗世中。唉!自己还是低估了梅太师的狠毒,万没料到他竟然为了一幅画便要谋害自己。
“吾皇明鉴,微臣忝为宫廷画师之职,丹青之术自付尚可论道,但万万没有达到通神的境界。”余先伏在地上惶恐地回答。
“是吗?”皇帝冷哼一声,“但朕却听说你余家祖上曾传下一杆可以通神的画笔,是也不是?”
“吾皇明鉴,这……这纯属无稽之谈啊!”余先面色惨白,以头抢地。
“真的没有?我看时你余先藏宝不献吧?”皇帝面现怒色。
“陛下圣明,微臣若是有半句假话欺瞒圣上,管教微臣身遭九天雷火,万劫不复。”
皇帝忽然拊掌赞道:“爱卿这誓言发的真是妙极,从古至今倒还真未听说哪个有幸能被五雷轰顶呢!便是那巨奸大恶之徒也未曾遭受过如此高规格的天谴。哈哈”皇帝一乐,群臣便都赔笑,纷纷称赞“陛下圣明”;接着斥责余先“发个誓言也要耍心机,必不可信。”
“大胆余先!”皇帝陡然震怒,“今天朕与你两个选择,要么交出神笔,要么画出一幅能令‘月闭花羞’的美人图。否则,哼哼,治你个欺君罔上,诛你九族。”
余先闻得此言,心神俱丧,抬头,皇帝正坐在龙椅上冷冷地斜睨着自己。四顾,群臣皆淡然自若,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太师……太师……”余先浑身颤抖着膝行到梅天良面前,扯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道:“请老师为学生作证,学生……学生真的没有欺君啊!”
“哼!”梅天良冷哼一声,踢开余先,“余大人休要求我,谁不知你乃前朝画圣余粟的后人,丹青之术自是冠绝宇内。况且你曾祖既然能为先皇作出《四美图》那样神乎其技的画卷来,想你余大人也不会差太多吧!圣上请你作一幅画来,本是你的分内事,何故推三阻四?”
“爹……爹……”环儿突然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拉着余先的衣服央求道:“爹,你跪着干嘛?环儿还要吃桂花糕呢!”
“环儿,快回去!”余先心中一颤,猛地一推,环儿一下便跌倒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
梅太师走到小环身前,微笑着将她抱了起来,“唔……唔……别哭哦!要吃桂花糕么?来,这里有。”说着将环儿放到自己的椅子上,并把一盘桂花糕放到她面前。环儿一见有桂花糕吃,登时止住了哭声,但却不敢伸手去拿,只是用眼睛盯着跪在地上的余先。
“陛下,微臣曾听一位大画家说,以女童的鲜血作颜料,调以麝香、青墨,所绘出的美人远观便如真人一般艳丽无方,不知是真是假?”
“真有此事?”皇帝立刻来了兴致,“想要验证倒也不难,李利。”
“奴才在!”李利尖着嗓子在一旁答应。
“去找一个女童过来,要快!”
“是”李利答应着,方要走,却被梅天良叫住。
“李公公,不要麻烦了,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么?”说着指向身边的余小环。
余先的心陡地向下沉去,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以女童血作颜料之事实属子虚乌有,不可相信,千万不可相信!”
“大胆”梅天良怒斥道,“你这是在说我欺君喽?”说罢忽地转向皇帝,“吾皇圣明,今天微尘便与余大人打个赌,看看到底是谁在欺君。还请陛下做个评断,若是余大人赢了,臣甘愿领罪。”
“好”皇帝大声应诺,虚白的面孔似是泛起一片血色,狰狞笑道:“余先,你若是胜了,自当免你欺君之罪。李利,笔墨纸砚还不快拿来。”
李利应了一声,叫过一个小太监,附耳说了几句,那人便飞快地跑了下去。
余先木然地立起身来,知道今天定是逃脱不了。心中惨痛,一步步地挪到环儿跟前,看着女儿委屈的模样,眼眶一热,泪水便刷的滚了下来。哽咽着抱起环儿,凄声道:“环儿,是爹不好,爹不该推你的。”
“爹,环儿做错事了么?爹不要哭。环儿再也不乱说话了,也不要桂花糕了。环儿再也不惹爹生气了。”环儿搂着余先的脖子,伸手去擦他面颊上涟涟的泪水。
余先亲了亲环儿的脸颊,把她放了下来。长叹一声,心知若是尽力去画,恐怕真要应了“没天良”的话。若是不尽力,既污了祖上的名誉,又担了欺君的罪名。思前想后,尽不尽力似是都难逃一死,想到此处,一咬牙横下心来,便是死也不能叫世人笑我余家徒有虚名。但一定下决心,又怕环儿发生什么不测,即是作颜料,应该不用太多的血吧?余先略通医术,知道放一点血不但对身体无害,反倒大有益处。
余先正自思量,派出去的小太监却已带着几个人,抬着一张大案,抱着一堆画纸笔墨跑了回来。听得李利吩咐一声,便开始在余先的身边摆放起来。
“余爱卿,不知何时可以开始啊?”皇帝笑吟吟地望向余先,似是迫不及待一般。
余先长长地出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胸中的烦闷,缓缓道:“陛下,微臣若是工笔画人,且还需一位佳人作模才可。”
“是这样啊!”皇帝微一皱眉,旋又展开,兴奋道:“这个好办,爱妃过来,”皇帝回身将坐在皇后位置上的女人拉了起来,“且让余画师微你作一幅画。”
“陛下,臣妾——”那女人还要推脱,“快去!”皇帝双眼一瞪,“若是画得好,朕重重有赏。”
“是”那女人不敢违命,扭扭捏捏地坐在早已准备好的绣墩上,早有太监将一盏明亮的宫灯立在近前。
“来人,研磨,铺纸。”梅天良立在一旁,面若死水,两只眼睛却是精光四射,不知暗地中转着什么险恶的心思。
这时,两个太监走了过来,一个手中捧着银碗,一个端着一只银盘,盘中却是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余先担忧地看着尚自懵懂的环儿,皱着眉头叮嘱那太监,“不要太多,碗底即可,千万不要放太多啊!”
那太监阴阴一笑,“余大人放心,奴才省的。”说完把环儿拉到身边。环儿刚要叫,另一个太监却捂住了她的嘴,迅速伸出手将她衣袖撸开,利刃一划,莹白的手腕上便多出一条红线来。
环儿被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音,眼睁睁看着手腕上被割出一道伤口。钻心的疼,泪水立刻涌了出来。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求助地望向父亲。余先此刻心痛的几欲窒息,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哑着嗓子抚慰道:“环儿不哭,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了。”
“余爱卿可以开始了吧?”皇帝的口气中透露出不耐烦的味道,方正的面孔泛出阴狠的颜色。
余先擦了擦眼睛,转过身来,哽咽道:“臣遵命。”
持笔,蘸墨。只几下便勾画出一个大体的人形。然后抛去手中笔,另换一只细管硬毫的。
很快,如画的容颜,繁复的发髻,层层叠叠的衣衫便流出笔端,泻到那画卷上了。
此时月已中天了,整个苍穹都沐浴在泠泠的清辉中。空中无半点云,群星闪烁,一道飘渺的银河横贯东南;间或有一颗流星陨过天际,拖出一道长长的光痕,须臾消失。
偌大的场地寂静的可以听到烛火在灯罩中爆裂的“劈啪”声,其次便是众人的呼吸,还有“滴答”的落水声。
余先运笔如飞,架上的画笔俱都“活”了过来,闪着淡淡的银光。只要他伸手一招,便“嗖”的跃进他的手中。
画卷上的美人,除了尚未点睛外,已经完全跃了出来,只是还需处理些细枝末节。
余先时而停笔沉思,时而凝眉调色,时而奋笔疾挥。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面前的画卷中,隔绝了一切,也隔绝了环儿绝望的目光。
环儿已经感觉不到手臂上的疼痛,她只觉得身体正一点点的变轻,象要飘到夜空那轮冰凉的月中。
滴水的声音已渐不可闻,环儿的小脸在月色下泛出晶莹通透的颜色来。
余先骤然住笔,众人皆道画已完成,却不料他只是怔怔的立着。右手拈起一杆笔,饱蘸了浓墨却不落下,双眉紧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卷。良久,陡地长吁了口气,叫道:“醒来!”纵笔电光火石般的在美人的双眼中各点上一颗漆黑的瞳子。
忽地一阵夜风吹过,天地间蓦地暗了下来。众人均抬头上望,一片小小的黑云不知何时遮住了天上的明月。
“闭月!闭月!”
“竟然真的能闭月?!”一个声音高叫。
众人一听,便都向那幅画望去,只见那画卷陡地飘起,仿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悬在天地间。画中人浑身闪着银色的光芒,微笑着望向众人,一双眸子灿若辰星。天际仿若有飘渺的歌声响起。
“啊!这竟是活的!”一个人大喊。
“妖……妖怪!”又有人惊叫。
“神仙降临了!”十几个人“扑通”跪倒在地上。
“美……美人!”皇帝状若疯狂地冲向那悬在虚空中的画卷,双目迷离,嘴角挂着痴笑,“快……快来,让朕仔细瞧瞧。”说着便将那画卷从空中扯了下来,紧紧地搂在怀中,复有端在面前仔细观看。边看边伸手去抚那画中人的面颊,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好似怀中真有那么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一般。
“陛下,您……您怎么了?”李利凑到近前。
“滚!”皇帝转身怒斥,“若吓到朕的爱妃,朕砍了你脑袋!”然后便搂着那幅画向台上的龙椅走去,不停地说着:“莫怕,莫怕。”
群臣俱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太师,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李利满头冷汗地跑到梅天良面前。
梅太师双眉紧皱,沉吟半晌,说到:“陛下看样子是中了邪啊!”
“那……那可如何是好?”李利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应和。
“太师,您是国之栋梁,还望速速想个法子才是。”
梅天良双眼一眯,“众位大人无需惊慌,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圣上既是因余先所作的画中邪,他定有解救之法。来人啊,把余先带过来!”
“叫我吗?”余先双目尽赤,死死地盯着梅天良,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大胆余先!你还不认罪吗?”梅天良指着余先的鼻子厉声问道。
“嘘!”余先把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忽地笑了,“别吓着环儿,她刚睡着,环儿乖哦!爹给你买冰糖葫芦,还有东门成家的糖炒栗子。”他看着怀中的女儿,眉眼间皆是无尽的怜爱。
“余先,你以为装疯卖傻我就会饶过你吗?”
“梅太师,余大人他……他好像真的疯了。”一个大臣抖着手拉了拉梅天良的衣襟,然后又指向余先的胸口,“您……您看,他的胸口——”话没说完,牙齿已经“嗒嗒”的敲成一片。
梅天良顺着他的指示望去,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正插在余先的胸口,直没入柄。但他却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对着怀中的环儿,低声哼唱一首含糊不清的歌子。
梅太师立刻傻了,脑袋“嗡”的一声,心中却盘算着余先若是死了,那《九天飞瀑图》可到哪里去找啊?自己只是叫那两个放血的太监割的狠一点,放得多一点,却哪里料到会将那丫头放的血尽而亡。看那手臂上如婴儿嘴一般殷红开裂的口子,便只是看看都觉得毛骨悚然。
很快,众人便都发现了余先胸口的那柄利刃。一时间惊叫四起,有些胆子小的便两腿一软,吓得瘫倒在地上。
梅太师求宝心切,壮着胆子走到余先身前,“余……余先,你还认得老夫吗?”
余先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你不是梅太师吗?”
“对,我是。你没事吧?你等着我马上去叫太医。”梅天良方待站起身来,余先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别叫了,那没有用,我就要到天上去了。”余先说到这顿了一顿,抬头用手指了指夜空中那轮飘浮的明月,笑了一下,“环儿说想要到月亮上去。”
“真疯了!”梅天良心中“咯噔”一下子。
“我知道你想要那副《九天飞瀑图》,”余先朝梅太师眨了眨眼睛,“我告诉你,它就藏在城东天一轩地下室的夹墙里。哈哈,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余先陡地放声狂笑,笑着笑着又失声痛哭起来,“环儿,我的环儿啊!你死得好惨!”
余先抱着环儿的尸体,跌跌撞撞的走向放着笔墨的长条几案。伸手拾起一管白尾狼毫,饱蘸浓墨,高声喝道:“环儿啊!为父的引你回家啦,不要再留恋这俗世,远在青冥之上的,才是你灵魂安息的地方。”
余先喝罢,挥出手中的笔,“刷”的在面前的虚空中画出一道一丈来长的台阶。然后抬腿迈了上去,接着又画出一阶……
所有人都傻了,愕然地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余先沿着那虚空中的阶梯愈升愈高,一直去到那夜空中缓缓西坠的圆盘中。
有人突地大叫一声:“哈哈,原来这是一个梦!”
“那……那不是我!”坐在锦凳上的女人陡地尖叫起来。
“美人……美人……”皇帝痴痴地笑着。
三日后,梅太师按余先指示的位置,寻到了那副《九天飞瀑图》。然后于当天夜里,暴毙于梅府的书房中,临死时,双手紧紧地抓着一幅画,正是那《九天飞瀑图》。经仵作检验,死因为溺水,窒息。但屋中并无半点水迹,且梅府众人皆可证明梅太师当晚一直在书房中,其间并无半点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