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是不是觉得腹痛难忍?”
“对……对……”
“是不是特别口渴,而且一闻到血腥气就难以抑制?”
噗通,男人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古月衣的双腿,“先生……先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村里人都说我是鬼附身了,孩子也怕我,我家的鸡都杀光了,在这样下去我就没法活了,呜呜。”男人说到最后已经是涕泪横流了。
古月衣俯身扶起那男人,“放心吧!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好,你是哪个村的?”转头向外面喊:“小林子。”
“杨家坳的。”男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打猎的?”古月衣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眼睛瞥向门边放的一套弓箭。
“是,小人祖上就是猎户。”
“先生您叫我?”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计从外面跑进来,笑着向古月衣拱了拱手。
“去杀一只鸡,接半碗鸡血来。”
“好的,您等着哩!”
小林子转身跑了出去,少顷,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鸡的悲鸣,然后戛然而止。
“来,你和我来。”古月衣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啊!”男人怔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把头从院子方向扭过来,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跟着古月衣向内室走去。
“你坐这儿。”古月衣指着一把带着绳索的原木椅子。
“哦!”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
古月衣用那些绳索把他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然后转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面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罩着黑布的白瓷碗。小林子跟在后面,拿着一个大一号的搪瓷碗。
古月衣把那罩着黑布的碗放在那男人身前的一张小桌子上,然后掀开布罩,露出下面半碗荡漾着血沫、冒着热气的鸡血来。
被绑在椅子里面的男人的眼睛立刻瞪了起来,呼吸急促,额头的青筋全都滚动着绷紧。
“小林子盯紧了,一会儿看到什么东西出来,立刻用你手中的大碗罩住。”古月衣回身叮嘱小林子。
“知道了,古先生。”小林子点头答应,接着沉吟了一下,一脸迷糊问道,“可是会有什么东西出来?从哪儿出来?”
“先别问,一会儿就出来了。”
那碗鲜红的鸡血一直摆在那男人面前,而那男人的两只眼睛已经瞪的几乎突出来,两只手疯狂的抓着椅子的扶手,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
“准备,快出来了。”古月衣提醒小林子。
话音刚落,只见一条巴掌长拇指粗细的赤红色怪虫从那男人的鼻孔中钻了出来,然后沿着下巴、脖颈、手臂飞快地想那碗鸡血爬去。
当那虫子刚要接触到那碗时,古月衣陡地把那碗移开。接着小林子飞快的用手中的大碗将那怪虫子罩在下面。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古月衣示意小林子将那碗掀开,小林子脸上的惊色未褪,反过来问古月衣,那虫子会不会跑掉。
“放心吧,它已经死了。”
果然,小林子挪开那碗时,那虫子已经在桌子上化为一滩血水,一股浓郁的腐臭味道立时弥散开来。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臭!”小林子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掌当作扇子在面前使劲扇。
“去给他端一碗红糖水。”古月衣神色自若,指了一下已经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的猎户,向小林子吩咐道。
“这虫子叫做赤眼蚕,最喜欢寄生在百年的榆树或柳树树干里,以吸食树干的汁液为生,当这虫子长到一定的年龄后,就会从树干中爬出来变化成树干的颜色。趁人和动物靠近树干时,爬到他们的身上最后钻进身体内。”古月衣停了一下,低头呷了口茶。看向那猎户道,“还好你来的及时,若是再晚来几天,这赤眼蚕在你的身体中蜕化成虫,你的命也就不保了。”
“这赤眼蚕天敌是鸡,本性使然最嗜鸡血,一旦钻进人的身体就会控制人的欲望使人想喝鸡血,刚刚你进来时,看你印堂发红,又问一下情况,就知道是这赤眼蚕作祟。”
那男人刚刚喝了一大碗浓热的红糖水,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一听古月衣如此说,虽然知道已经没事了,但仍然觉得后背冷汗泠泠而下。翻身跪倒在地,朝着古月衣使劲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激动地说道:“先生活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万望先生能收下这些银子权当先生的治病费用。”说着那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摸出几块碎银子,约有二三两的重量,放在古月衣面前的桌子上。
古月衣笑了一下,抓起桌子上的银两掂了掂,随手抛向那猎户。挑了挑眉头昂然道:“古某开的是医馆,自然要收取写药费诊资,虽然家小业小,可还不至于少了你这几两银子,于你而言,这几两银子怕是倾家的积蓄了吧!医者父母心,为医者最讲的便是这仁、善二字。先师黄公曾教导古某:万不可失此二德。古某从来不敢或忘。再说治这赤眼蚕一不用针石之方,二不耗繁复人力。所以这钱古某是万不能收的,还请兄弟不要为难古某。”
“古先生真是大德之人啊!”那男人感动的热泪盈眶,腿一软便又要跪下。古月衣赶紧朝小林子使个眼色。
“你就别客气了。”小林子一把扶住那猎户,“我家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要是真想报答我家先生,以后多做几件善事就算报答过了。”
“哎!哎!”那男人连声答应。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随着小林子向出走去,走到门口时,突然从他刚背过的竹篓里拿出一只猎物来,递给小林子。“小哥万请代古先生收下,如果不收小人怕要愧疚死了。”
“这是什么东西?”小林子打量了一下,男人手中的事物似乎是一只鹰隼类的大型飞禽,浑身青翠色的羽毛。双翅和双爪都被那男人用树皮死死地绑着。
“说实话,小人在这半顶山中混吃食也有个十数年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鸟类。这畜生极精,连着坏了我是三个套子才抓到它。”男人皱着眉头赞叹,“古先生如此博学,也许他老人家能认识,烦请小哥替我转告先生,他日若有用得着小人的,小人万死不辞。”说罢,男人转身走了。
小林子拎着那怪鸟怔了半天,直到那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回过身来,咂了咂嘴,心中赞叹:“他日若能学到先生一半就知足了。”
2.
小林子把那怪鸟拎给古月衣的时候,古月衣正在看医书。
古氏的尽善堂在这半山城中极有名气,坐落在城东临河街的左近,是半山城最繁华的地段。医馆占地不大,三进三出的院子,最外面临街的是药房和专门的诊室;中间的院子住的一些学徒和仆人;后面小院最为幽静,住的自然是古氏夫妇。
古月衣三十多岁的样子,面相儒雅,头顶常罩一方青色书生巾,两道浓眉,一双眸子精光内敛。
“先生,这是那猎户留下来的,非要我转交给您。”
“死的么?给老张送去,也好给你们打打牙祭。”古月衣侧身看了一眼,又把眼光转回到书卷上。
“不知道是--哎呀!”小林子陡地痛叫一声,一撒手,那怪鸟就落在地面上。
古月衣悚然回头,发现那怪鸟不但没死,反而狠狠地啄了小林子一口。虽然双翅和爪子被绑着躺在地上,但却昂着头,一双乌黑的眼睛凌厉地盯着古月衣。
“这鬼东西,”小林子捂着被啄出血的手,抬脚便狠狠地向那怪鸟踏去。
“不要”古月衣突然喝了一声,但已经晚了,眼看着小林子的脚就要踩到那鸟身上。但这时那怪鸟却陡地悲鸣一声,身体一挺便刷地滑进依墙而立的柜子下面。
“这贼鸟—”小林子怔怔地收回脚,惊愕地望着古月衣,却是不知道说什么。
古月衣也满是惊异,看了小林子一眼,指了指他兀自流血不止的手,“快去把手包一下,不要对别人说这鸟儿的事。”
“知道了,先生。”小林子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古月衣眼看着小林子走向前院,转身把门关严,走到书桌旁边时,突然听到身后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那怪鸟。只见它已经把双爪上的树皮啄开,正一步一步地从柜子下面踱了出来。然后停在距古月衣丈余远的位置,侧着头打量着古月衣。那鸟双翅倒还绑着,想必是因为背在后面,所以不容易啄到的缘故。
如果说刚开始时古月衣见到这怪鸟做出那么匪夷所思的动作时是惊异的话,那现在完全可以用惊恐来形容。古月衣分明觉得面前这只怪鸟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不安和求助的意味。
那怪鸟比家养的鸡略大,脖颈修长,头顶有一排扇子一样的绛红色冠羽,身上的羽毛俱都是青翠色,尾羽高扬,却是七色彩翎。
“青——玉”怪鸟陡地冲着古月衣鸣叫一声。
古月衣悚然一惊,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的一些妖怪之类的故事。虽然有些心惊,但行医十多年,自然不会被这怪鸟吓到。
古月衣站起身来,竟然朝那怪鸟拱了拱手,道:“鸟兄,若是有需要古某帮住的,古某义不容辞。”
“青——青——玉”怪鸟昂头鸣叫,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向古月衣,回头啄了几下被缚的双翅,轻轻地抖动着翅膀。
古月衣立刻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伸手去结那怪鸟翅上的绳索。
那鸟儿却不惊恐,反而坦然地听凭古月衣去摆弄,骨碌碌转着一双眼睛打量着屋子之中的摆设。
那绳索系的颇有技巧,古月衣费了半天劲才解开。方一解开那怪鸟便突然展开双翅,呼地飞了起来,骤起的风卷着屋子中的尘土,使的那些细微的灰尘在将落的夕光下四下飞扬。
古月衣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头脸,蹲在墙角从缝隙中去偷看。
那鸟双翼展开时竟然有近一丈那么长,只是屋子终究不是那宽广的苍穹,一扇动翅膀便不免要撞到屋顶的横梁。那鸟极聪明,只是挥动几下便收回羽翅,落在桌子上。此时,太阳已经半没入西天的云海之中,只余几缕殷红的霞光。那鸟朝着窗子的方向站着,一双锋利有力的爪子下面是古月衣的那本医书。
古月衣心痛地看着那书的纸页已经被抓出几道口子,但却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地站在后面。此时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那鸟会突然变成一个美人,然后……只是狐精倒是通常会这么做,鸟精倒没听说过。
古月衣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最后一抹余晖也消逝了,窗外夜色渐浓,东方的望月已经露出半个圆润的面孔。
“青——青——青——”那怪鸟蓦地厉声鸣叫,浑身青色的羽毛如波浪一般地涌动起来,然后一块块地坟起、胀裂、成片脱落,断羽纷飞……
古月衣目瞪口呆,他眼看着那些裂开的皮肉、骨骼再次重新组合,蠕动着生成新的肌体。但却不是披覆毛羽的青鸟,而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作为一个浸淫医道近20载的杏林大家,古月衣实在无法相信面前的男人是从一个怪鸟变化而来的,所以,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速地涌向大脑,眼前金星四射,头晕目眩。伸手扶着旁边的床栏杆,大口地吸了几口气,这才觉得好些。
满屋子都是翠青色的残翎断羽,甚至很多翎羽上还沾染着斑驳的血迹。那男人蜷缩着身体蹲在桌子上,不着寸缕。脑袋窝在怀里,光溜溜的后背上还突兀地插着几根将落未落的青羽。
3.
“我姓苏。”
那男子面相清秀,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只是太过瘦弱,面色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颧骨高耸,两只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中去。他用嘶哑的嗓音慢吞吞地说出他的姓氏,然后沉默不语,期间恶狠狠地回手扯掉背上的几根翎羽。
“姓苏?”古月衣皱着眉头沉吟。
“我不是妖!”男子突然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喊了一句,然后迅速地又把身体伛偻成一团,遮挡住自己的身体,望向古月衣,“能给我件衣服吗?这样实在不雅。”
古月衣怔了一下,立刻把身上穿着的青色外衣脱下来,递给那个自称姓苏的男子。
男子接过,飞快地穿在身上,这才常常地吁了口气。“谢谢,”他一边向古月衣笑着道谢,一边拾起古月衣从那怪鸟翅上解下来的一段绳索,随手将披散的乱发束在一起,然后从桌子上轻盈地跃下。
“苏——”古月衣看着温文尔雅的男子突然想起还不知如何称呼对方。
“苏唐,”男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咧嘴笑了一下,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然后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苏公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苏唐欣然说道,然后又自嘲似地笑了笑,“久违的称呼了。”突然又止住笑,“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高姓谈不上,”古月衣谦逊道,“姓古,名月衣。”
“那小弟先谢过古兄救命之恩。”苏唐恭敬地向古月衣拜了一拜。
“苏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古月衣躲不开苏唐的一拜,只得受了,然后伸手扶起苏唐,犹疑地说道:“苏公子,恕在下冒昧,你说你不是妖,可是你却能变成鸟,呃——,或者说变成人。对不起,我不知道苏公子你究竟是一只鸟还是一个人。”
苏唐舒展着四肢惬意地在屋子里面快速地转着圈子,光着的双脚踏过那些落在地上的残羽,偶尔会有几片青羽被带的飞舞起来,但那些羽毛只要一飘到他的面前就会直直地坠落下去,仿若一颗颗沉重的石子。
“古兄果然与众不同。”苏唐停在古月衣的面前,赞赏地抚掌,饶有兴致地道:“若是平常人见到我恐怕吓也要吓死了,你却还又闲心去追问我的底细,我若告诉你我是妖,你该如何?”
古月衣耸了耸眉毛,淡淡地笑了一下,“无论是妖是人,想必都有善恶之分,若是恶妖,便是不问也不能活;若是善妖,不问岂不可惜了。古某平生最喜稀奇古怪之事,若能与苏公子结识,可是我古月衣诺大的造化。”
“你这人倒是不错,能在最后一世遇见你,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注定。既然古兄如此豁达,小弟这里倒真是有一个故事,不知古兄想听与否?”
“自然想听,求之不得。”古月衣欣然应道。
“只是——”苏唐皱了一下眉头,面现为难之色。
“怎么?若是为难也就算了,古某向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那倒不是,”苏唐摆了摆手,面上浮现一抹笑意,“只是这故事颇长,就这么干巴巴的讲,古兄不觉得枯燥么?若是能够有佳酿一壶,小菜三五碟,岂不美妙?”
“对对对,”古月衣抚掌大笑,“苏公子所言极是,想必公子的故事定值得浮上三大白。请稍等片刻,古某这就去安排。”
4.
那是武德十七年的仲夏,我去邢城访友回来的途中,因为多喝了几杯酒,一路上头都有些昏昏沉沉的。经过一处山岭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转瞬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从家里出来时,父亲特意把家里刚刚足岁的一头驴子给我代步。来的时候是我骑着它,而现在驴背上则驮着满满一箱子的书。
因为怕把书淋湿,我和驴子就躲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树下避雨。夏日的山谷之中常有大雨,但却不能持久,往往片刻即停。可那天却邪的很,大雨一直下了半个时辰,不但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响起雷来。以前曾听说有人在雷雨天中立在树下避雨被闪电击死的,所以我打算宁可被雨淋着,也不能在这树下呆下去了,但是回头看到驴背上的书却又迟疑起来,这可都是从朋友那儿借来的,淋湿了可怎么办。正在犹疑之间,便听见半天空中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嗤”的一声击在我面前几十步远的一棵槐树上。
那一瞬间我的眼睛瞎了一样,只觉得双目一痛,然后就变得一片亮白,转瞬又变得漆黑,甚至那道闪电刚刚在空中划过的痕迹还残留在我的眼底。但当我的双眼恢复了视觉,刚刚还郁郁葱葱的槐树已经变成一根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炬。燃着的枝叶四下纷落,宛如下了一场火雨。只是因为雨尚未停,所以那些脱离了树干的细小火焰很快就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