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园说,猕猴桃也要提防了?知道了,知道了,反正大的甜的,看上去好得离谱的,都得防着点。
方园一边说,一边进了里屋,他要给表姐林红打个电话。
他拿着手机对林红说,姐,我和许光明联系过几次了,也和几位老同学联系过了,没蛛丝马迹可疑的,所以你放心,光明有一句话我挺听得进去,他说他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就一赚学费的,定位很准确呢,哈哈。
林红在那头笑了一声,说,他刚给我来过电话,怀疑是我让你去管教他呢。
方园说,你承认了?
林红说,我没承认,但我对他说,咱家这种格局,分分钟都有可能家毁人散,外人一眼看过来就明白,难道还要我派谁来敲打你吗?
方园说,OK!
他听得出表姐今天心情还不错,天下太平。
福建泉州。许光明刚才确实给老婆林红打了个电话,刚才是8点半,每天晚上这个时间,他和林红都得通一次电话,他觉得是仪式,你也可以觉得是查岗。
一家三口分居三地,作为一个家,确实需要仪式,比如,晚上6点半是和墨尔本的女儿通过手机QQ视频时间,而晚上8点半则是老婆查岗时间,这两个时段,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刻。其余时间,自由活动。
只是今天他给林红的这个电话,是躲在洗手间里打的。当时他和老板陈宝珠等公司的一干人,正在酒桌上为一个地产项目应酬,看着每天规定动作的时间到了,他装作上洗手间,从酒桌上下来,进了洗手间掏出手机,就对故乡的老婆说,自己挺好的,在书店里看书呢,刚和女儿视频过,她在做作业……
许光明不是个爱撒谎的人,他只是怕老婆多想。应酬,喝酒,谁都会对生意场上酒后的男人有暧昧想象的空间。说真的,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一套应酬,怕累,怕烦,到这个年纪,不是成功人士的,混在一堆气壮山河的创富者中间,都多少有这个心态。更何况,坐在桌边不引人注目地吃点喝点也罢,但让光明无措的是散席之后,老同学、老板陈宝珠常常需要他倾听的那些倾诉。
比如今天晚上,与市规划局的朋友吃完饭,陈宝珠让许光明跟自己一起再去商量一下刚才桌上谈到的项目信息和对策。
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商量的场地往往是酒店的咖啡吧,或临湖的商务酒吧,而谈着谈着,她又要谈她的情绪了,这就使商量与谈心、老板与密友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当然,对许光明来说,这本来也无所谓,甚至更好,但现在许光明却觉得不自在了,一是因为这种时候的陈宝珠往往是因为刚才应酬时喝多了而带着点醉意;二是看着她的善感多愁恋旧、想遏制又想汹涌的情绪,以及酡红的脸庞,自己也会有遏制不住但又想遏制住的瞬间;三是这纠结还不完全是因为林红,更多的是自我不佳的感觉和心境,如果他现在的处境能稍稍与老同学陈宝珠持平的话,那么指不定他会为这样的汹涌爽成啥了,但现在这平等不存在,他的意识中更沉重的是物质依附的暗示,这暗示使情感无法昂扬起来,如果让意识迁就情绪,那不就真成吃软饭的了,他曾经的荣耀和他当年对她的婉拒,使他无法拥有轻快的心情,他知道如果任情势奔跑,结果也不会轻快到哪里去,于是他就以逃避的心态、手足无措的方式,拖延着这不知所终的双方情感暗流。
他温和地对着这面前的老同学女老板,心中有温柔同情也有害怕。
今年晚上他对林红谎称在新华书店看书,现在他和宝珠坐在星光大酒店的咖啡吧里,面前的拿铁在散发着芳香,宝珠在分析下面一个县级市的商贸场项目,以及她对三线城市住宅市场的前瞻,同时穿插着大学时代一次有趣的诗会活动,她说,你还记得吗,那次诗会我们是在城市附近一个公社的麦地里举办的,那天你还从农民家里偷了一只鸭,晚上我们煮了一锅鸭汤,哈哈哈……她说,呵,我们把那个县城的住宅项目取名“麦地郡南”好不好?
许光明就笑起来,他看到了窗玻璃上自己和她的影子。他看了一眼周围,他知道那些成双成对的男女全都不是夫妻,哪有夫妻来这里聊天的。
于是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到了老婆林红,还想到了师弟方园。他想,换了自己是他们,也绝对要疑神疑鬼的。当然,他一想到别人在乱猜自己,就又对自己的处境有些生气,我就是一赚学费的,哪有搞浪漫的心思,那是富人闲人搞的,是闲愁。
而对面的这个女人,就是后面这一类人。她此刻正等待许光明对自己言语和情绪的呼应。她温和地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就像看着自己已经远逝的一段难以忘却的时光。咖啡吧浅棕色的光落在她的脸上,使她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语义丰富的情绪,她想把那时光停留下来,好让自己喘一口气。
许光明想我有什么好的,现在牛的是你呀。这女同学的房产公司是她自己家族的企业,她舅舅是当地的著名商人。读大学时也看不出她有多少经商的头脑,但如今这些年下来,她好像是一朵花长开了,利落、精明而善解人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面容也因成功和自信而有了光芒。只是情感生活一直不顺,结过一次婚,早早地离了,至今单身一人。
宝珠问许光明,要不要喝点黑方,你怎么老不说话,都是我一个人在说。
光明说,不喝啦,我在听呢。
宝珠说,你读书的时候那么滔滔不绝,你真的变了很多。
光明说,我是变了很多,人是会变的。
宝珠伸手过来,抚了一下他的手背,好像在安慰,她说,但其实人是变不了的,许光明,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光明就觉得头皮有些热了,他支吾着,抬头看了一眼宝珠,他看见了她眼里娇羞的幽光,他摇头说,都已经是老头子了。
宝珠说,干净,清清淡淡的干净,我自己在失去这些东西,我身边这个生意场哪有这些东西,所以就喜欢它,就像让我看到了我的过去。
光明都想哭了,我有什么好的,干净到女儿的学费都让我心烦意乱。
他故意笑起来,说,你是说我是出土文物吧。
宝珠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她说,哪里哪里,有时候你啥也不干,就在身边待着,都会让我有安静下来的感觉。
也可能这话让她自己都觉得有点酸了,于是她赶紧装生气说,当然,有时候我看着你也会有恨的感觉,凭什么你可以这样,而我需要去拼。
光明说,你是干大事的。
宝珠说,我一直觉得你才是干大事的呢,我进大学第一天就认为你是干大事的。
宝珠说完这话,意识到它可能刺了许光明,赶紧说,我宁愿不要干大事,凭什么要我为家族里的那些人,为公司里的员工包括他们家庭的生活负责,我是女的,我要的是自己活得开心。
许光明说,与我们比,你不知要开心多少倍呢。
宝珠突然就泪流下来,她的果敢也像纸一样脆弱。她说,你是这么看的?你知道吗,这么做下去,我心里越来越焦躁,我静不下来了,这感觉你知道吗?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软弱成一团了,许光明只好伸手去拍老同学的肩膀,说,知道知道,我知道。
宝珠突然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说,谁让你是老同学,老同学该安慰我的。
许光明的坐姿有些僵,他说,安慰安慰,当然安慰。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他说,哦,不好意思,我女儿要和我视频聊天了,她今晚怎么了,6点半的时候刚聊过呢。
宝珠立马闪开,她说,你聊吧。
她把身体往左边拗得远远的,以免进入镜头。
贝贝,你怎么还没睡觉啊?
爸爸,你这是在哪儿?
我在外面和人谈工程项目。你有什么事啊?
爸爸,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我刚才忘记祝贺了。
噢,爸爸都忘记了。爸爸是大人了,哪还过生日啊。你赶紧睡吧。
好,那你给自己做碗面条吃吧。
好好好。哦,对了,爸爸有件事忘记和你讲了,方园舅舅想让你有空的时候跟朵儿表妹QQ聊聊学习的情况,方园舅舅说他们还没想好明年要不要送朵儿出来留学,你和她聊聊,让她觉得留学也没什么可怕的。
好呀,我有她的QQ的。
许光明结束视频时,宝珠已调整自己回到那干练、爽利的模样。她又与他聊起了那个暂且被叫作“麦田郡南”的新项目。10分钟后,一碗意面和一只小蛋糕,被服务生端到了许光明的面前。宝珠说,寿星生日快乐!
许光明一愣。宝珠笑道,刚才你女儿不是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吗,我点的,只可惜咖啡馆没面条,只有意面,就当作面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