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钧一发
西塞平京王府上空盘旋着一只猫头鹰,叫声惨烈不绝于耳。
血燕靠坐在床上,蝶悱恻正给她的外衣上着盘扣。猛然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心中一阵寒意窜起,一下子就蔓延到四肢百骸。
血燕看着窗外的大雪,“今年的雪下得真大。倒也奇了,这样大的雪竟然还有猫头鹰在叫。我小时候听宫里的丫头说:猫头鹰在夜里叫是在数人将死之人的眉毛呢,等它一根一根数清楚了,人也就死了。”
蝶悱恻手上拿着的剪刀应声而落。
雪燕见她一下子面无血色,惊讶道:“你怎么了?不会是凉着了吧?”
蝶悱恻知道自己此刻脸色应该不太好看,自己也没有试过这样慌乱过,还发生得莫名其妙。弯身捡了剪刀,勉强地笑了笑,“我没事,就是一时手滑没有拿稳剪刀。”
她这样说血燕也就这样信了。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心中涌现的是一抹不祥。
琴渊……
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当时走得太匆忙,以至于没有向淮斟要了第二个条件。淮斟,他一定会杀了楚琴渊,而且一定做得非常漂亮。
她下意识抬头看着窗外,天上竟然看不见月亮。
“王爷,”就在酒杯快要从指尖落下的时候,楚琴渊轻轻出声,“你还不能杀我。”语气竟然像是在聊天。
——千钧一发。
淮斟重新拿稳酒杯,挑眉道:“为什么?”
楚琴渊从容地笑了,今天他笑得比平时要多得多,却是每一笑都在刀刃上,“如果你今日杀了我,那今后你登上皇位的每一步必定会血流成河。”语气如他平常一样的温和,但是眉宇之间已然变了颜色,入到淮斟耳中竟是字字铿锵。
这是淮斟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有这样平静而蕴涵力量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似乎有着燃烧一切的决心同时又有着淡定自若的信心。他的这股自信竟然让他无从怀疑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他甚至有一种被人掐住了咽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一向坚定的心开始动摇。
他竟然开始动摇是不是要杀了楚琴渊,他竟然该死的开始感觉到如果此刻杀了楚琴渊,他将会后悔终生。
他痛恨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还是被一个自己准备杀了的人。他为什么不可以杀了他?他想要杀的人还没有一个杀不成的!
可是他脑袋还清醒,他清醒地知道:楚琴渊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有人借了他天大的权柄。这个人是谁?明显得很——当今皇上。皇帝一向对楚琴渊宠爱有加,一定是暗中许了他什么才让他如此自负。
楚琴渊见一会工夫淮斟已经转过千百种思绪,思虑、杀气、不甘,一一在出现在面上。他不由地在心里微微一笑——这一局,他赌赢了。又有谁知道:他在生死一线之间,赢的又岂只是自己的一条性命?
淮斟把酒杯放在桌上坐了下来,面上已恢复如初,温和如故,“总有一天——”
他只说了半句,楚琴渊已经知道他的意思是:总有一天,他会杀了他。他却不在乎这些,疏淡有礼地告退,“王爷如果还没有其他的事,请容我告退。”
“送客。”
楚琴渊退了出去,等到打开门才发现自己面前全是箭,箭的密度竟然连人都可以忽略。
“等等。”
淮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士兵们手中的弓立即张得更满了。只等淮斟一声令下。
楚琴渊毫不犹豫地就把轮椅停了下来,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以为你早就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为什么还要挣扎?”
“我必须活下去。”楚琴渊淡然地送出了这样一句话,便再也不迟疑推着轮椅离开了。大雪之中他的身影竟然发着光,身影消瘦依旧。雪下了他满身,却仿佛更加点亮了他独有的深刻。
淮斟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出神,“活下去吗?竟又是为了悱恻。”
忽然想狂灌酒大醉一场,提起酒壶却发现壶身上斑斑点点的红印。心中起疑,他就着烛火细心地辨认了起来。
印在壶身上的是一些朱红的印泥,印的形状有些模糊,却让淮斟的心狂跳了一下。第一次唏嘘着幸好没有杀掉楚琴渊。
玉玺!那是玉玺拓下的印。
楚琴渊!父皇到底许了他什么?!
雪,依旧在下;酒,依旧在热。可惜喝酒的人早没了兴致,负手在湖边站了一夜,天没亮就离开了,回到了那一个烟云繁华的长安。
转眼又是秋天,西塞依旧是乱世一片。相比之下蝶悱恻所在的平京王府却显得格外安逸。她知道这是因为血燕在,她现在心里看得益发的清晰:尽管赫连邱什么都不说,但是血燕之于他更胜生命。乱世之中,能有这样情意的人又有几人?他的霸道专制未尝不是血燕的福气。
夜深了,天也渐渐地转凉了,她抱了件衣服准备给躺在院子里的血燕披上。走到门口却被眼前交叠的人影止住了脚步。赫连邱正在轻轻吻着血燕。
她退了回来,腮上一凉,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伸出有些僵硬的食指点着唇,****一片。泪,沿着颊落到了唇上,什么时候她的泪竟是苦的?
几年了?那一次吻他离今天到底有多久远?现在才发现自己和他之间所拥有的实在少得可怜,唯一一次的亲昵竟也淡得仿佛没有了痕迹。
来到西塞,她看过了两场大雪,这是第三个秋天。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很好地活下来,即使是一个人,即使是在西塞。可是她到此刻才意识到:她真的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冬天她都觉得异常的冷,渴望下雪又害怕下雪。
想来想去,深刻在脑海的不是他年少的模样,不是他成年后的温润,不是他对她看似置身事外的纵容,甚至不是他们之间淡淡的一吻和那一年长安江上的桃花,而是——
她起了身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唱戏的时候,眼神娇媚神态婀娜,一身虚无的水袖戏服恰到好处的一个亮相,她轻启檀口——“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一滴泪引发了无数的凄楚,她就这样一面唱一面流泪。一直唱到这一折的最后一句:“四围山水中,一鞭残照里……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
最后一滴泪自腮间滑落,她抹了去,挤出一抹笑,“好端端的,又想这些做什么?”她放好了衣服走在长廊上,抱膝而坐。
望着夜空,轻轻柔柔地笑了,“又是满月呢,真好。又过去了一个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回到长安?就算见不到彼此,至少看的是同一处的月亮。这样,即使见不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满心的遗憾。
“要是这辈子还能再见,估计我也满头白发了。那个时候如果再戏弄你,恐怕也不太合适了。只是还想听听你叫我一声‘月华’,这世间能这样叫我的,也只有你了。”
她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眼睛,“不说了,再说就又要哭了。真是奇怪,来这边快三年了,偏偏今天晚上哭了去,都是血燕惹的……
“可是,不管静睿王怎样,你一定要活着。你说过的:我们必须活下去。琴渊,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她喃喃地对着月亮念叨着,不知不觉伏在膝盖上睡着了。
月光下,她房间门前的玉兰花开得正盛。玉兰花的花瓣本就如荷花一般的大,洁白的一大片聚看起来却异常的轻灵,遥遥地送着幽香,香味在月夜中竟然有些冷。
然后,一片花瓣轻轻飘下来,掉在了她的身旁。
这一年的冬天突然变得异常的难挨,血燕的病开始时好时坏,要么睡了几天不醒,要么喘咳不止,甚至有一次还咳出了血。
西塞朝局在这个时候也在平京王府这边变得凶恶无比。西塞大汗对赫连邱功高盖主的宿怨积深已久,要不是前线吃紧何至于现在才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不到两个月下来,赫连邱失掉了所有的兵权,甚至爵位也岌岌可危,皇帝巴不得他只做他的闲散皇亲,几乎找了各个理由免了他所有的实权。
如赫连邱者,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早就看出时局不利,对当今朝政早已没了兴趣,所以搬空了整间王府准备离开西塞。
“离开西塞?”显然这个结果是她没有料到的。
蝶悱恻看着赫连邱,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来话。她以为她够了解他,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她总以为赫连邱和淮斟骨子里一样,都是有野心有霸气。
赫连邱见她不说话,扬了扬眉,“怎么?不可以吗?”
蝶悱恻摇头,道:“我一直以为王爷心里最想要的结局是:与其在这里任人宰割,不如战死沙场。”
赫连邱笑出了声,“你却没想到:我是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看着蝶悱恻突然问道,“你曾经在你们东陵军营里待过,东陵军军纪如何?”
“东陵军军纪严明,凡所经城镇绝不扰民。”
“东陵国力较之西塞如何?”
“远强西塞。”
赫连邱挑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刚才的两个问题说明了关键。一:东陵国力比西塞强出许多,吞并西塞是早晚的事。二:东陵军军纪严明,即使攻入了西塞各城镇也不会如西塞军屠城一般血流成河。有了这两点,他还要担心什么?
蝶悱恻笑了,“心服口服。”
赫连邱断然道:“并非是我贪生怕死,我早已厌倦这里的一切。要我为了没有可能赢的战争和永无止尽的朝野纷争来牺牲血燕,我办不到!”
“不知王爷准备什么动身?”
赫连邱道:“下个月初就走,要走就走个干净。你也准备一下,免得到时候乱了手脚。”
“我?”蝶悱恻惊讶道,赫连邱这句话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是啊。”赫连邱挑眉道,“怎么?是不是要回到家乡了反而近乡情怯起来?”他见蝶悱恻的表情极为复杂,料想其中可能还有些别的事,“有什么事?说。”
蝶悱恻沉声道:“王爷,如果我说我不想这个时候回东陵,你会答应吗?”
赫连邱惊讶道:“我以为这次去东陵你和血燕该是最高兴的。为什么不愿意这个时候回去?”
她心里泛起一阵无奈,诚恳地对他道:“我如果这个时候回到东陵就会有太多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而在这里虽然身不是自由的,但是心却是。”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上弦月,轻轻地说,“而且我想在这里等一个人。”
赫连邱何等精明之人,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他却已然晓得全部。叹了一口气,“你又如何确定那个人会来?又如何确定有生之年等得到他?”
“我不确定,”她笑了,“但是我相信。”
第二年二月初赫连邱带着血燕和愿意追随他的人离开了。
王府外血燕拉着蝶悱恻的手,眼睛红红的一片,“悱恻,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定要小心。现在王府都空了,你要是有什么事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我实在不放心。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蝶悱恻轻叹了口气,自从得只她要留下来之后血燕的眼泪就仿佛没断过。她笑着安慰她:“没事的,王爷不是给我留了很多银子和干粮,够我顶很长时间的了。再说现在王府一个人也没有,正好安全。你就要回去了该高兴啊,不要再哭了,再哭眼睛就更难看了。”
血燕被她逗得笑了出来,随即又难过了起来。毕竟她和蝶悱恻在西塞待了三年,心里早就把她当姐姐一样地看了,“悱恻,此去一别就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不会的。”蝶悱恻笑道,她转身去问赫连邱,“不知道王爷到了江南有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家在苏州郊外有一个祖宅,名叫抱月。如果你们没找合适的房子就先去那里将就一下,虽然房子旧些倒也还舒服。”
赫连邱点了点头塞了一把匕首在她手里,抱过依旧依依不舍的血燕上了马车。
赫连邱最后叮嘱道:“以后就不要再穿东陵的衣服了,银两和干粮总共够你用个十年都没问题。顶多再一年两国就会正式开战,依照现在的局势,不出十年中原就一定会统一。”
赫连邱和缓了颜色道:“悱恻,我得和你说句心里话:我当你是朋友——可以生死患难的朋友。如果以后我们能够在东陵相见,你就叫我赫连吧。”
蝶悱恻欣然笑道:“我晓得了。时候也不早了,王爷还是上路吧。”
赫连邱不再嗦,翻身上马,朗声说了最后一句:“悱恻替我告诉你们静睿王,他帮我的人情我用整个西塞来还,该扯清了。”语毕,打马而去。
一串箫声随即响起,原来是蝶悱恻用箫来送他们。箫声极其干净,仿佛没有丝毫离愁之苦分别之哀;清澈舒畅的沁人心脾,竟是一曲《笑春风》。这又是何等的境界?何等的清拔出尘?
箫声等到看不见了车队才停止。
蝶悱恻放下箫拿起那把匕首,想起赫连邱最后一句话,心中揣摩了许久,幽幽地叹了口气:“淮斟当真是什么都不在乎,竟然私自把十三公主送给了赫连邱。这样做一定是他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局面,却狠心绝情地不顾及自己亲妹妹的死活。他这样的性情一旦谋夺到了皇位,还不知要在宗室里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一个东西如烟一般从她眼前飘过,她顺手抓了一把,随即会心地笑了。摊开手掌,掌心一团软软的柳絮有气无力地躺在那。
——春天到了。
又一个春天到了,这是第三个春天。
楚琴渊站在湖边看着自己亲手种的桃树打了满满的苞。他已经不晓得日子过得到底是快还是慢,这些日子以来老想起和她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结果那些事情那些悸动益发的清晰,他有时候真的很怕见到月亮,却总在下雪的时候莫名地庆幸。
庆幸自己遇见了她,却又无可奈何地失去了她。
他一直和自己强调,他只是“暂时”地失去了她。
湖边的桃花开过了三季,他会活着等着它开过今后的每一季。
“怎么办?我看你拿什么赔我?”一声软软的埋怨从桥上传过来。期期艾艾的口气有些当年的味道。仿佛一个女人一脸妖媚捉弄地在他耳边再次道——“怎么办?四公子,我本来想好好听出戏的心情全被你打乱了。我看你要拿什么赔我?”他惊讶地看着桥上。
桥上两个陌生的女子正看着湖上飘着的一块翠色绣花手绢,一筹莫展。她们原是楚夫人看几个儿子大了还都未成家,别有居心地邀了几位亲友家的小姐来家中做客。明为做客,实为相亲。这两位从来没有见过深居简出的四公子,突然一见如玉一般俊秀好看的男子坐在对面,突然看见他向这边看了过来,全都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笑着散了去。
怎么可能是她?楚琴渊因为自嘲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一手抚上她为他所做的琴套。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她一般的女子。万种风情、温柔高贵、胡闹任性、聪慧高洁全被她一人占了去,如此绝色,他如何还对其他人另眼相待?
快了,他很清楚,照两国形势发展下去,离再见到她就不远了。那个时候,一切就到了应该了断的时候了,无论是他和淮斟的对立,还是他们三个人纠缠的命运。
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希望你一直都在等我……
们一定会得到我们想要的。
这一夜,他的琴音从未绝过;这一夜,湖边的桃花悉数去开,红得如火一般的花瓣烧满了整个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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