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的积雪融化了,空中,冬天的云也在融化,化成潮湿的雪和雨洒向大地。春天来了,街上到处是棕褐色的烂泥,人行道旁边污水流淌,囚徒广场上化了雪的地方,有一些麻雀在欢快地蹦蹦跳跳。人们身上也显示出麻雀似的跃跃欲试的神情。在这春天的喧闹声中,大工业斋的钟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软绵绵地撞击着人们的心灵。这钟声像老人的谈吐蕴含着说不尽的委屈,听起来悄悄地钟声似乎在讲述着世间万事,音调冷峻而又凄凉。
在我的命名日那天,作坊里的师傅们送给我一幅圣徒阿列克谢小巧精美的画像。日哈列夫很动情地讲了一大通,让我永远难忘。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眉毛上扬说,“你不过是个孩子,是个孤儿,从出生到现在才13年。我呢,年龄差不多是你的4倍,可我要夸奖你,要鼓励你,因为你无论对待什么事情都从不回避,而是面对面地敢于正视!以后要坚持这样做,这很好……”
他还讲到上帝的奴仆和上帝的人,讲得枯燥无味,作坊里的师傅们都嘲笑他,我手里捧着圣像站在那里,既感动,又不好意思打断,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最后,卡宾久欣不耐烦地冲演说家嚷道:
“拉倒吧,别念经似的夸他啦,瞧,他的耳朵都发青了。”
说着,他拍拍我的肩膀,也称赞了我几句:
“你好就好在和所有的人都亲近,这样好!别说是打你,就是想骂你也难开口,哪怕有什么正当的理由。”
大家都用善意的眼光望着我,亲切地嘲笑我难为情的样子,若再过一会儿,我准得放声大哭,因为我太高兴了。我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成了大家所需要的人。
像往常一样,早晨我到铺子里去,可是晌午过后,掌柜对我说:
“你回去,把库房顶上的雪扫下来,填在地窖里……”他不知道这一天是我的命名日,我换了件衣服,跑到院子里,爬到板棚的顶上,把这一冬天存的厚实沉重的积雪铲下去。由于心情激动,我竟忘了打开地窖的门,扔下去的雪把窖门封住了。从棚顶跳到地上,才发现出了差错,我急忙铲雪,好打开地窖的门。不料雪又潮又沉,死死地压在那里,木锨铲不动,可是又没铁锨。我一着急把木锨给弄断了,不早不晚,恰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掌柜出现在院子门口,他抡起木锨把儿要打我,我往旁边一闪,生气地说:
“我又不是雇来给你打扫院子的……”
他把那半截棍子一下子扔到我腿上,我抓一团雪照着他的脸上打过去,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身跑掉了。我也不再干活儿,回到了作坊里。
我把事情的经过对拉廖内奇说了一遍。他担心地皱起了眉头,低声对我说:
“你呀,老弟,太冒失了……”
作坊里议论纷纷,大家都骂掌柜的。卡宾久欣说,
“得,这一来准得让你卷铺盖了!”
我并不害怕把我撵走,我跟掌柜的关系早就弄僵了。他很固执,一直恨我,而且恨得越来越厉害。我呢,同样看着他不顺眼。不过,我想弄明白,他对待我那样不讲道理究竟是为什么?
他在铺子里常常把硬币扔在地板上。我扫地时发现了这些钱,就捡起来放到柜台上的一个碗里,那里有些铜板和几戈比的硬币,是准备打发乞丐的。我三番五次捡到钱,终于猜透了其中的用意,就对掌柜说:
“偷偷扔钱考验我是白浪费精神!”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喊叫着说:
“这怎么可能呢?谁会故意白扔钱呢?硬币是自己掉的……”
他还不准我在铺子里看书,说什么:
“你这号脑瓜子也配念书!怎么,好吃懒做的家伙,你还想当个有学问的读书人?”
他并没有放弃他的诡计,仍然想用20戈比的银币引诱我落入圈套,我也明白,假如我扫地时,硬币滚入地板缝里,他就有借口污蔑我偷钱。因此我又一次提醒他不要再玩弄这种鬼把戏。但是就在同一天,我从小饭馆打开水回来,恰巧听见掌柜正怂恿隔壁铺子里前不久刚雇来的一位伙计:
“你叫他偷本赞美诗。过一段时间我们会收到赞美诗,有3箱子呢……”
我明白,他们说的话牵扯到我。我走进铺子,他们俩都有点尴尬,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些迹象让我怀疑他们俩暗中商量好想要算计我。
我在铺子里的处境越来越难,也越来越无聊。所有的宗教书籍我都读完了,那些文物鉴定人的争议和谈话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他们说的话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伊奇还像从前一样吸引我。他了解人们的悲惨生活,非常健谈,说起话来引人入胜而且充满热情。有时候我想,孤独的、爱报复的先知以利亚在世间周游,大概就是这种样子。
当我坦率地向老头儿谈起各种各样的人,谈起我的想法,他都真心实意地听我说话。但是,每一次他都把我说的话转告给掌柜,掌柜不是尖刻地嘲讽我,就是生气地骂我一顿。
有一天我告诉老头儿,说我有时候把他说的话记在本子里了,我那个本子里已经抄写了各种诗歌和书里的警句。谁知熟读经书的老先生竟被吓了一大跳,花了许多时间劝说我,坚持让我把本子交给他或者是把它烧掉,然后又生气地向掌柜叨咕了些什么。
我们回家的路上,掌柜严厉地对我说:
“听说你抄了一些笔记——以后不许再这么做了!听见了吗?只有暗探才干这种事。”
我很不小心地问了一句:
“那西塔诺夫怎么办?他也常常抄写。”
“他也抄写?这个傻大个子!”
沉默了很久,他出了个主意,那口气是从来没有过的柔和:
“听我说,把你的本子,还有西塔诺夫的给我看看,我给你半个卢布!不过你要悄悄地,做得巧妙些,不要让西塔诺夫发现……”
大概他认为,我会照他的意思去做,他就再没有说什么,迈开两条短腿,跑到我前头去了。
回到住处,我把掌柜出的主意告诉了西塔诺夫,他听后皱起了眉头。
“你真不该多嘴多舌……往后他准会派什么人来偷本子,偷我的也偷你的。把你的本子交给我,让我藏起来吧……弄不好他很快就会把你撵走的,你得当心点儿!”
我相信这一点,因此打定主意,待外祖母一回到城里,我就离开这里——外祖母整个冬天都在巴拉赫纳城,她是被人请去教姑娘们织花边的。外祖父又搬到库纳维诺区去住了。
我很少见到外祖母。她不知疲倦地操劳,要养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外祖父,还要照顾舅舅的孩子——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特别让她操心。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爱幻想,喜欢读书。萨沙曾经在几家染坊工作过,一连换了几个主人。失业的时候,就拖累祖母,心安理得地等着她再给他找一份新工作。萨沙的姐姐也是祖母的累赘。她嫁给了一个工匠,那个人是个酒鬼,经常打她,并且把她赶出了家门。
和外祖母见面的时候,我更加意识到她心肠好,并深为钦佩。不过,我已经感觉到了,这美好的心灵常常受到幻想的蒙蔽,因而不能看清,也不能理解现实中的种种痛苦的现象。所以我的焦虑、我的激愤,她是难以理解的。
“应该忍耐呀,阿廖沙!”
这是她能够给予我的唯一回答。尽管我向她讲述了生活的种种丑恶,讲述了人们的苦难、愁闷,讲述了使我愤慨的一切。
我这个人不善于忍耐,如果说有时候我表现出了这种耐性,这种畜生、树木和石头都具有的德性的话,那只不过是为了考验自己,为了了解我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了解我立足大地能坚韧到什么程度。有时候,半大小子出于傻乎乎的鲁莽,出于对成年人力量的嫉妒,往往想举起,甚至也能举起远远超出他们的肌肉和筋骨所能承受的重量。他们试图像成年大力士一样夸口吹嘘,把两普特重的哑铃平推竖举。
这一切我都有亲身经历。无论从直接意义还是间接意义上讲,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我都曾经承受过非同寻常的压力,仅仅是由于某种偶然的原因,我才没有由于用力过猛而受伤送命,没有落下终身残疾。因为使一个人性格扭曲,成为残废,发生可怕的变化,莫过于忍耐,莫过于对外界环境的屈从了。
如果在人生的尽头,我仍避免不了以残废人的身份躺进坟墓,那么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刻,我也会不无骄傲地说:40多年来那些好心肠的人一心一意想扭曲我的灵魂,然而他们顽强的努力并没有什么结果。
我越来越频繁地受到一种强烈愿望的驱使——那就是想尽情地娱乐,给人们以安慰,让他们欢笑。
我的四周乱糟糟的如同肮脏的稀粥在沸腾,而我自己也泡在里面快要被煮化了。
我不由得在心里想:
“难道全部生活就是这种样子?莫非我也将和这些人一样这么过一辈子,永远找不到也看不到美好的生活吗?”
生活固执而粗暴地从我心中抹去那些美好的文字,恶毒地用许多破烂儿顶替它们——我愤怒而顽强地抵制生活的暴力。我和所有的人一样,顺着生活的河水漂流,但是对我来说,河水显得更寒冷,河水托起我并不像托着别人那样容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会在某个水深过顶的地方沉没。
人们对我越来越好,他们不像喊叫帕什卡那样喊叫我,也不拿我开涮,他们用父称称呼我,借以强调他们对我的尊敬。这样当然好,但是看到很多人常常喝酒,看到他们酩酊大醉的丑态,看到他们对待女人粗暴无礼,我就感到痛苦,虽然我明白,伏特加和女人是这种生活里仅有的消遣。
我常常忧郁地想,为什么连聪明泼辣的娜达利娅·柯兹洛夫斯卡娅本人也说女人是供消遣取乐的呢?不过,要是果真如此,那该怎么看待外祖母,又怎么看待玛尔戈王后呢?
想起玛尔戈王后,我的情感几乎接近于畏惧。她不同于别人,是那样超凡脱俗,以至于我觉得好像只能在梦中见到她似的。
我烟抽得很多,烟草使我沉醉,使我不安的思绪和焦灼的情怀多少得以缓解。
心里满是烦躁、忧郁和迷惘,再加上春天召唤的气息,我决定还到轮船上去干活儿,然后等船开到下游的阿斯特拉罕,就从那里逃走。
但是,在复活节那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部分师傅回他们家乡去了,留下来的都喝得醉醺醺的。我闲来无事,一个人到奥卡河边的田野游玩,碰见了我原来的主人——也就是我外祖母的外甥。
他穿一件薄薄的灰色大衣,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上叼一根烟卷,帽子扣在后脑勺儿上,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对我微笑,显得很友好。他的样子很悠闲,看起来十分快活,立刻赢得了我的好感,田野上除了我们俩,再也没有别的人。
“啊,彼什科夫,基督复活了!”
他身上有一种美好的春天气息,从头到脚都流露出无拘无束的神气。
“你抽烟吗?”他问,向我递过来装着粗大烟卷的银烟盒。
得,这一来彻底征服了我!
“听我说,彼什科夫,还到我这儿来吧!”他提议说,“老弟,今年我在市场上承包下来的建筑工程大约有4万卢布,明白吗?我打算派你到市场上去。你在我这里就算是一个监工吧。你负责接收各种建筑材料,看住了,再及时分发到各个工地,别让工人们偷盗。这样行吗?报酬是每个月5卢布,外加每天午饭5戈比!家里的女人们管不着你。你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女人们跟你不相干!只是你不要跟她们说起我们遇见过。你在每周的星期天来见我就成了!”
我们像朋友似的相互告别,临分手时他握了握我的手,走远了甚至还回过头来,亲切地冲我挥舞帽子。
回到作坊时,我告诉他们说自己要走了。这句话在大多数人那里都引起了惋惜之情,这足以让我感到荣幸,而最为激动的是帕什卡,他不停地抱怨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作坊里为我举行了告别会,气氛忧伤而且压抑。
我巴不得尽快离开。可是在俄罗斯,人们喜欢把忧伤的时间拖延得长一点儿,告别也像做安魂祭一样。
最后,日哈列夫眉毛一扬对我说:
“《恶魔》这本书,我不想还给你,你愿意要20戈比而把它让给我吗?”
那本书是我的,当消防队队长的老头儿把它送给了我。把莱蒙托夫的作品转送给别人非常可惜,我心里有些不高兴,嘴里却说不要钱。日哈列夫便心安理得地把钱放回钱包,十分坚定地说:
“随你的便吧,反正我不会把书还给你!这本书给你不合适,这样的书长时间带在身边会惹出乱子来的……”
最终,莱蒙托夫的书他也没有还给我。
到楼上去和老板娘告别的时候,醉意朦胧的老板娘说:
“别了,求基督保佑你!你不是个好孩子,太放肆了!虽然我没有看到你有什么缺点,可大家都说你不好!”
她忽然哭了,含着眼泪说:
“要是我那个过世的人还活着,要是我的好丈夫,我那可爱的心肝宝贝还在世,他准会揪住你的头发,狠狠打你的后脑勺。不过,他会让你留下来,绝不会把你轰走!唉,你到什么地方去呢,孩子?你靠什么活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