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里,我看见了外祖父。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一个木楔子,一只手高高地扬起斧子,那样子就像要砍我的脑袋似的。看到我后,他摘下帽子,说话时带着讥讽:
“您好哇,尊敬的阁下,高贵的大人物!退休啦?唔,现在,您可以随心所欲地享清福啦,是吗?哎,你们这些人呀……”
“得啦,我们知道该做什么。”外祖母急忙说,挥挥手从他身边走开,进了屋子,一边点茶炊,一边跟我说:
“这会儿,你外公把家里的东西都折腾光了。存的那点钱全都给了他的教子尼古拉去放债,可是连个字据也没有跟他要。”
“这都是因为我们不肯帮助穷人,对受苦受难的人不肯怜惜才造的孽,上帝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要让卡希林一家人走运呢?他这么一想,我们的家产就全都没了……”
她回头看了看,又告诉我:
“我可是一直没断了做点儿好事。祈求上帝慈悲,别太难为我们的老爷子。现在,我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干活儿挣来的钱悄悄地布施给人家。要是你乐意,我们今天晚上还去——我这儿有钱……”
外祖父进来了,眯缝着眼问:
“你们打算吃什么呀?”
“反正没吃你的。”外祖母说,“你要想吃,就和我们一块儿坐,算上你,也够吃的。”
他在桌子一边坐下来,小声说:
“倒一杯茶……”
屋子里的东西都摆放在老地方,只是母亲生前住过的那个角落显得空荡荡的叫人伤心。墙旮旯里木箱子上有个装衣服的篮子,睡在里面的科利亚已经醒了,他的眼窝儿微微发青,脸色比以前还苍白,神情更迟钝,身体也更瘦弱了。他没有认出我来,一声不响地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我来到街上,听到的是一连串不幸的消息:维亚希里死了,他是在复活节前一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去混饭吃了;雅兹断了两条腿,再也不能出来玩耍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还说我们那座院子里,切斯诺科夫家搬来了新房客,姓叶甫谢延科。他们家有个男孩,叫纽什卡,人不错,挺机灵的!纽什卡有两个妹妹,一个还小,另一个叫柳德米拉,是瘸子,拄着一条拐走路,但长得蛮漂亮的。
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都迷上了这个姑娘,为此他们俩总吵架。
我了解这种事的粗俗含意,因此心里觉得挺别扭;我开始可怜科斯特罗马,不自在地打量他那拙笨的身体,注视着他装满怒气的黑眼睛。
就在那一天傍晚,我看见了他说的那个瘸腿姑娘,她正要下台阶到院子里来,不小心掉了拐杖,没办法只好停在台阶中间,抓住台阶旁边的栏杆,两只手白白净净,身材瘦削柔软。我想替她把拐杖捡起来,可是胳膊上缠着绷带,动作很不方便,摸索了一阵也没有捡起来。我有点儿怨恨自己。那姑娘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笑着说:
“你的胳膊怎么啦?”
“烫的。”
“噢,我——瘸了一条腿。你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吧?在医院里是不是住了很长时间?我叫柳德米拉,我住院的日子可长啦!”
柳德米拉身上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虽说有点旧,却很干净。头发经过细心梳理,编成了又粗又短的辫子,垂在胸前。她有一双庄重的大眼睛,平静深邃的眼神里闪耀着天蓝色的光亮,映照着瘦削的面庞和尖尖的鼻子。她温和地笑了笑,但是,我不喜欢她,她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种病态。我的伙伴们怎么就迷上她了呢?
跟她在一起很不自在,于是我转身回到屋子里。
大约半夜里,外祖母亲切地叫醒了我。外祖母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市民房舍黑乎乎的窗口,她在胸前连画三次十字,然后在每个窗台上留下一个5戈比的铜币和3个小甜面包,接着又画一次十字,抬起头来望望没有星星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救救人们吧!圣母啊,在您面前,所有的人都是有罪的呀,圣母!”外祖母连续十二次走近人家的窗户,在窗台上留下“悄悄地施舍”。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幽暗中显现出灰色的房舍轮廓,纳波里教堂白如砂糖般的钟楼耸立着,墓地砖砌的围墙,像破草席似的,残缺不全。
我心里很平静,也很高兴,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仿佛得到了一份圣餐似的。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休息,我倚在外祖母温暖的怀抱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生活重新又流淌起来,急促而紧凑,接连不断的印象如宽阔的河水,每天都给心灵带来一些新鲜的感受,有的值得赞叹,有的令人不安、让人难堪,有的则迫使你陷入沉思。
没过多久,我对瘸腿的姑娘居然产生了好感——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什么也不说,也觉得心里挺快活的,她是那么纯洁,像一只柳莺似的。她还会津津有味地讲故事。
每逢节日,一到傍晚,街上的居民差不多都要“出门儿”去玩,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墓地的空场上去跳环舞,老爷儿们则三三两两地分头钻进几家小酒馆,街道上留下来的只有娘儿们婆姨和孩子。我和科斯特罗马、丘卡尔一起玩。但不管玩什么,他们俩都要互相较量,而且只要一有机会,就跑到柳德米拉面前去自我炫耀。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上,用那条好腿在地上使劲跺脚,扭打在一起的勇士滚到她面前,她就用拐杖把他们分开,提心吊胆地叫嚷:
“你们别打啦!”
她的脸色苍白得发青,眼睛失去了光彩,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像个患了歇斯底里症的疯女人一样。
我认为,这一切都得怪柳德米拉,是她让我的两个朋友不和的。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收拾捡来的骨头、碎布头儿和各种各样的破烂儿,柳德米拉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使劲挥舞着右手。
“你好。”她冲我一连点了三次头。
我没有理她,心中生出一股怨恨:“都怪你,就因为他们俩都爱上了你,两个人才经常打架……”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但却冷笑着回答:
“我又没求他们爱我!我都14了,比他们都大,没有什么人会爱比自己年龄大的姑娘……”她生气了!
“你懂的事情可真多!”我想气气她,就故意大声嚷着说,“瞧那个小铺子的女掌柜,都是个老太婆啦,还整天跟一帮小伙子胡搅蛮缠呢!”
柳德米拉扭过头来看着我,用力地把她的拐杖深深地戳进院子里的沙土。
“你自己什么都不懂,”她带着哭腔急急忙忙地说,一双可爱的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彩,“那个女掌柜是出了名的不规矩。难道我也是那种人吗?我还小,也绝不许别人乱碰我,反正……你还是去读读《堪察加女人》那部长篇小说吧。先读第二部,然后再开口说话!”
她哭哭啼啼地走了。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她说的那席话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其中有一些我还不明白的道理。我的伙伴们为什么要挑逗她呢?他们口头上都说自己是爱上她了……
第二天,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花了两戈比买了“麦芽糖”送给柳德米拉,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喜欢吃这种糖。
她把糖接了过去,表示原谅了我。
过了几分钟,她向四周看了看,跟我说:
“哎,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一块儿读《堪察加女人》,你说好吗?”
可躲到哪儿去才好呢?我们找了很长时间,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合适。最后,我们决定还是用洗澡间的更衣室,那里虽说阴暗,却可以坐在窗户旁边,窗口对面是个肮脏的角落,处在柴棚和隔壁屠宰牲口的作坊之间,人们很少注意那里。
她侧身对着窗户坐好,把有毛病的腿搁在长椅上,让好腿垂向地板。那本书又皱又破,遮住了她的面颊。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念出了一连串枯燥乏味的字句,让人怎么也听不明白。不过,我的心情还是很激动。我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两只专注认真的眼睛,像两朵蓝幽幽的小火花儿在书页上移动。她声音发抖,匆匆忙忙地读着那些莫名其妙连接在一起的陌生字句。然而我却在努力捕捉这些词句,颠来倒去,总想把它们改写成诗,这样一来,自然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就更弄不清楚书里讲的究竟是什么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