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虽没亏欠过你,却觉得好像欠了你许多。
这顿饭吃到一半,白羽菲腰间的玉铃铛忽然玎玲丁玲地响了起来,声音十分清脆动听。白羽菲微微一惊,皱了皱眉,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追来了,我得赶紧走了。”
“哦?”我随口问了句,“怎么,有人在追你吗?”
“还不是你们紫薇城惹得祸。”白羽菲努了努嘴巴,说,“我想来参加你们紫薇城大小姐的寿筵,可是爹爹不许,说现在世道太乱,我师傅又不在身边,怕我出了白家堡会有危险……”
原来她是偷跑出来的。我与月师兄对视一眼,心想这种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的确是少放她出来比较好。江胡上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跟月师兄这么好说话的。
这时,白羽菲腰间的玉铃铛又响起来,比方才声音大了些,她站起身说,“我这铃铛是有来头的,叫做龙凤千里对玉铃。两只玉铃是一对的,如果它们之间的距离在一里之内,就会产生感应,双双发出声音来,距离越近,声音就越强。”她顺着窗户往外望了望,说,“我爹身边的四大天王应该就快追来了,我先行一步,二位公子慢慢吃吧。”说着她顺着窗户跳了下去,落在楼下那匹黄色骏马的背上,风风火火地疾驰而去。绿色衫子飘在风里,倒是十分好看,只是路边的小摊贩们又要遭殃了。
我吃得差不多饱了,月师兄给我盛了一碗汤,推到我面前说,“喝碗汤消消食吧,别撑到了。你若喜欢,以后我再带你来。”
我拿起汤匙舀一口,热乎乎的,喝起来十分舒服,我指了指窗外,说,“我小时候是不是跟她一样,挺任性,挺讨人厌的?”
月师兄扬手示意店小二结账,举手投足的确姿态娴雅,宛若临风玉树,引得酒楼众人纷纷侧目,他对我说,“你跟她不一样的。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就是你啊,秦双影。”
我笑一笑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刚要往外走,这时那位拉胡琴的盲眼老头叫住我,说,“姑娘,既是知音,便算有缘。你方才出手相救,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这本琴谱,你就收下当个纪念吧。”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我,说,“你年纪小,很多事还不明白。有时候,珍惜眼前人,比什么都重要啊。”
珍惜眼前人……我一怔,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一时只是捏着那油纸包站在原地,这时月师兄走过来,礼貌说道,“老人家说的是,我代她谢谢你了。”说着招手叫来店小二,递给他一块紫薇城的红木令,温言说,“以后这位老人家,就麻烦你照顾了。如果他有什么事,你就拿着这个令牌去找隐雾楼的人。”
那店小二一愣,双手接过红木令,说,“您是紫薇城的人?隐雾楼……难道您就是隐雾楼楼主,传说中的月华公子?您放心吧,小人从此一定好好照顾水伯,让他吃好穿好,不再受任何人的气!”
没想到紫薇城的影响力竟然这么大,两大楼主的名头都已经妇孺皆知了。这时身后众人议论纷纷,说,“啊,原来他就是紫薇城的月华公子啊,难怪这么有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呢……”
“是啊,难怪这么好看呢,就像是那画里的人一样。好在没有让我媳妇看到,不然她可不要跟我这种凡夫俗子过日子了……”
月师兄站在这芸芸众生里,的确像个谪仙般的人物,自然而然就吸引了所有目光。他温温一笑,朝那店小二说,“那就有劳了。告辞。”
说完他拉着我往楼下走去,我手里捏着那个油纸包,回头望了那老人家一眼,说,“多谢你了。希望这琴谱上的曲子哀而不伤,不要教听到的人太伤心。”
那老者笑而不答,只是垂头又拉了一首新曲,与方才的婉转呜咽不同,转而平缓淡然。
我与月师兄渐渐走远,那胡琴声却依然缭绕耳边,渐渐跌宕起来。我说,“你听,这首曲子,先是一个淡字,舒缓清漠,孤烟流水,举目无边。然后是个空字,仿佛飞花飘荡,翱翔在天地之间,无拘无束。”我叹了一声,说,“可惜,到最后,还是重归一个愁字。——那老头告诉我要珍惜眼前人,可是如果他也那么做了,如今又怎么会孑然一身呢?——可见,千古以来人心难改,始终是感情用事啊。”
此时天色开始暗了下去,暮色渐弥。天空透出淡淡的灰色,好像蒙了一层轻纱。月师兄和我一起并肩走着,四周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然而这些微光并不明亮,反而给这灰色的天色平添了一缕寂寥与寒凉。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这首词,也很配这支曲子呢。”月师兄侧过头看我,说,“一个人对音律的感悟,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不知十年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并肩一起走在这里……想起今日之种种,又会是何种心情。”
我抬头看他,月师兄的侧脸浸透在夜色里,俊美轮廓像被晕开的水墨画,却仿佛很遥远的样子,明媚而不清晰。忽然想起那老人家方才对我所说的话,他说,你年纪小,很多事还不明白。有时候,珍惜眼前人,比什么都重要啊。
“细雨轻愁,月如清霜……月师兄,这首词你填得真是绝妙。”我轻轻哼唱着:“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我忽然说,“如果这首曲子能由‘神歌公子’李洹歌来唱,再配上那老人家的胡琴声,听起来一定会荡气回肠,令人终身难忘。”
月师兄没有再说什么,一丝难以描摹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仿佛一泓温热的橙皮水将我们溺在其中,有些苦涩,有些清甜,烟波浩淼,无法言说。
这条路,好像变得很长很长,又好像很短很短。我闻到月师兄身上独有的淡雅香气,随着他的体温弥散开来,舒淡而又令人心安。
眼看就要走到宝芳斋了,这时身后忽有一个粗犷的男声传来,高声喝道:“站住!把我们小姐交出来!”
我跟月师兄一起回过头去,只见两个小山一样强壮的大汉正气势汹汹地站在我们身后,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只玉铃,与白羽菲腰间挂着的一模一样。
“打听了一圈,据说我们小姐跟两个异常俊俏的公子哥儿走了。——这条街上属你们两个最俊俏,应该就是你们没错!快把我们小姐交出来!”
我笑,折扇一挥,说,“你们没看到我们是两个人吗?如果有三个人,那么第三个就是你们小姐。——可是现在只有两个,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手拿玉铃的大汉很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没怎么想明白,他说,“喂,你怎么那么多废话!什么两个三个的!我让你把我们小姐交出来!听明白了没有!”
早就听说白家堡的四大天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几个浑人。看来传闻并没有说错。他们这样的竟然摊上了白羽菲那样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做主子,也真够倒霉的了。
“你家小姐有手有脚,又不是东西,我说拿走就拿走的。——她刚才是跟我们一起吃饭来着,可是吃到一半她就走了。现在没跟我们在一起。”我极力很耐心地回答他们。
“老三,他说我们小姐不是东西!”虽然那位脑子好像不太灵光,可是断章取义倒是很在行。
“嗯,我听到了。”
“怎么办?”
“……打他!”
我失笑,侧过头看着月师兄,作势挥了挥扇子,说,“看来跟他们打一架是在所难免。——时候不早了,你先去宝芳斋帮彤小姐选衣服吧,让我来领教一下白家堡四大天王的高招。”
“嗯,那你自己小心点。”月师兄斟酌片刻,说,“白家堡四大金刚个个都是武痴,实力不容小觑。不过我也知道,你是个遇强则强的人,多积累点战斗经验,对你有好处的。”他站在灯火阑珊之处朝我微笑,说,“我进去选布料了。有事叫我。”
我朝他点点头,说,“你要快一点。我们赶着回去呢。”
“这个小白脸,口气可真不小!老四,你先上还是我先上?”手拿铃铛的大汉看起来十分生气。
“你看这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像不像一对儿兔爷?哈哈,老三,我们还是一起上吧!”
他这样说我与月师兄的闲话,我倒是也不恼,笑道,“两位天王一起动手吧,咱们也好节省点时间。”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一会儿把你打哭了我可不管!”
话音未落,这两个人已经冲了过来,他们虽然身躯庞大,可是动作却非常之快,钢刀背在手后,一左一右从上下两路砍将过来,我身子一斜,踩在左边刀面上,从两把刀的夹缝中矮身避过。
半空中我将折扇从中间撕开,使劲一甩,就变成了一截两尺来长的钢棍握在手里。这把折扇是匠人舍的杰作,可长可短,天热的时候还可以用来扇风,实在是一件便于携带的好兵器。
我有意试探他们的武功招式,所以并不靠得很近,只是用轻功在半空中来回掠过,左右逢源地避开他们的攻击。此时正是掌灯时分,旁边的客栈挂出了长长的一排红灯笼。
几招之后,三天王仰头望我,看起来十分恼怒,一把将那红灯笼扯了下来,朝半空中的我甩了过来,说,“让你小子飞来飞去的!给爷下来!”
我用钢棒缠住灯笼线,一边收,一边朝他跃去,他身子往后一仰,一刀横扫过来,我早算到他有这招,一脚踏在这刀尖上,借力往上一跃,刚要把这串灯笼挂回去,这时四天王忽然在我眼前闪现,一刀横批过来,说,“你当只有你会轻功,咱哥俩就不会了吗?”
我一怔,向后空翻数周这才避开,大头朝下落在地上,用钢棒一点地面这才正了过来,我站在地上吁了口气,心想方才那招真是好险。
四天王也跃回到地上,上下打量我,说,“你是紫薇城的李洹歌吗?果然身手不错。”
三天王点了点头,说,“其实你的内力并不深厚,招式也不见得多精妙,只是对敌严谨,处变不惊,到是个打架的好手。”
“不过,你真的是李洹歌?听说他素来以出手很辣,三招制敌而闻名江湖。可是你分明不是这种短打套路的。”那三天王要比四天王心细一点,盯了我一会儿,说,“长的倒是挺俊的,像个女人一样,也算配得上那什么‘神歌公子’的名头。”
“后发制人,绝处逢生——这才是我的八字箴言。”我不置可否,钢棒一甩,刚想攻将过去,这时身后忽有一阵劲风传来,异常凌厉,我侧身闪过,却还是被那剑锋划到了发丝……
“什么人?竟然胆敢冒充我。”这个声音自身后传来,非常熟悉。
长发散乱的瞬间,我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冷冷站在我身后的李洹歌。他逆光站着,身后弥漫着四合的暮色,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阑珊。他手上还拿着赤焰剑,他刚刚用它劈落了我的发箍。
我的黑发缓缓飘落。灯火阑珊的夜色之下,李洹歌怔怔地看着我,也是一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诧的神情。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彤小姐上前一步,说,“影师姐,怎么是你?”
一阵风吹过,拂起披落在我肩头的乌黑长发,顿觉此时狼狈无比。这时只听身后的三天王说,“咦?老四,他怎么是个女人?”
“如果是个女人,竟然能以一敌二地跟我们过招,倒真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这么说来,难道……莫非……神歌公子李洹歌竟然是个女人?”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场面还真是很尴尬啊……
冒名顶替李洹歌被发现,女扮男装也被揭穿,我站在月色微淡的陌生街头,披着一头乌黑散乱的长发,形单影只地独立在风中。
这时,月师兄拯救了我。他恰到好处地从宝芳斋里走出来,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一如既往姿态娴雅,玉树临风,手上拈着一根女子用的翡翠发钗。回头看一眼李洹歌和彤小姐,温言说,“大家都来了,真是巧啊。”
“月师兄……”彤小姐喃喃的说,还神色一变。
月师兄径直走到我身边,轻轻为我绾起长发,说,“怎么样?方才打的过瘾吗?你今晚吃的有点多,消化一下也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这么了解我,又总能把我照顾得这样好?只见他当着众人的面,低下头来为我理了理鬓发和刘海,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像在端详一件艺术品。然后他微微侧过头去,对愣在我身后的三天王和四天王说,“不用打了,你们要找的人,现在就在宝芳斋里。”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紫薇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翼轸轩的红枫依旧如火,远远望去,无数琉璃风灯的光辉闪烁在夜色里,一看就是宗主才有的排场。
桥羽带着一队破云楼的三代弟子,引着我们往翼轸轩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给我们放风说,宗主一早就等在那里了,表情看起来很是不悦,应该是在责怪我们四个不该一起失踪一整天,搞得城中大小事务差点都乱了套。
我此时已经有些累了,脑子里乱糟糟的,所以他说了什么我也没太听清楚。回想起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只觉飘忽似雾,又沉甸甸的,非常真实……好像有些莫名伤感的心情,可是深究起来却又没有头绪。
因为白羽菲带着她的三天王和四天王也在场,无论她性子有多盛气凌人,按理也是紫薇城的宾客,所以宗主也没多说什么,很快遣散了我们,只派月师兄去给白羽菲一行人安排居所。
这几天,从全国各地前来参加彤小姐寿筵的武林人士应该陆续赶到,紫薇城上下应该都会非常忙吧。忙点也好,免得胡思乱想。我走在回今惜阁的路上,各种念头东一个西一个的跳出来……一会儿想起长发散乱间,我一回头,就看见李洹歌的乌黑惊诧的眼神……他的瞳仁那么黑,仿佛深不见底的一泓潭水身后是阑珊的灯火,仿佛折射了从天上掉落的一地星光……
一会儿又想起月师兄那首“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那老人家对我说,“你年纪小,很多事还不明白。有时候,珍惜眼前人,比什么都重要啊。”
回到今惜阁,锦枫已经帮我备好了热水和换洗的衣裳。沐浴更衣完毕,我让她在房间里燃起上好的百合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弥漫在房间里,暗香四溢。我斜倚在塌上,抱着柔软的红丝绸鸳鸯枕,一手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乌黑长发,望着熏香炉上那一簇微弱的亮光,脑海中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
千古以来人心难改,始终是感情用事。——这话是我自己说的。其实经历了这么多事的我,此时也应该比谁都明白——人世间,最难还是人情债,最难报是父母恩。感情也好,感动也罢,那都是些累人的东西,不值得我去在意的。想到这里,心中好像开朗了些,我翻了个身,整个人陷在柔软的丝绸被褥里,倒头便睡。
希望可以一觉到天明。可惜事与愿违,我梦到了一年前,我在鬼柳崖的那段时光。
——那是我最难熬,也最不愿意去回想的一段日子。
可是,也许也正因为如此,它成了我心里很深刻的一段记忆。在梦里,我看见正在哭泣的自己,四周是灰暗的石头墙壁,一盏烛火孤单的摇曳着,好像是在潮湿的空气里苦苦挣扎……
我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呜咽地哭出声来。石窟里有回音,我怔了怔,才明白那是我自己的声音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痛痛快快地哭呢?反正也不会有人听到,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我索性放声大哭,却被石窟里的回声吓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吗?
怎么听起来那么孤单,那么可怜,那么撕心裂肺?
秦家是世代相传的大户人家,我爹是远近闻名的盐商,富甲天下,又是个儒商,读过很多书,又很乐善好施,非常受人尊敬。我娘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富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风风光光地嫁给我爹。我是嫡长女,从小到大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小时候身子有些弱,于是我爹就送我到紫薇城学艺。他们根本就没指望要我建功立业,只是希望我能学点防身功夫,强身健体,长大了就回家找个好人家嫁了,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