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只是李洹歌喜欢彤小姐。月师兄也喜欢彤小姐。几乎紫薇城里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彤小姐。
是啊,她真的很好。出身高贵,娇柔明媚,楚楚动人,美得就像画中的人。而我,就是紫薇城里唯一一个可以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光芒的存在。
当时的紫薇城还不像如今这般势力庞大,可在选拔人才方面却比现在更苛刻。想进紫薇城跟宗主学艺,必须通过各种考核,智慧和体能都要过关才行。重重选拔之后,我是唯一的女弟子。
——也就是说,在整个紫薇城里,我是唯一一个与彤小姐同龄的女孩子。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洹歌,我会不会跟她成为很好的朋友?起码,不会那么嫉恨她吧。可是女孩子之间的事情,往往没有标准答案。彤小姐长相甜美,性格善良,几乎无可挑剔,所有人都喜欢她。甚至角宿亭附近的那只大黄猫,都只让她摸而不让我摸。也许像她那样柔弱美丽的女孩,注定是我这种争强好胜类型的克星。
所以我,曾经竭尽所能地与她作对。不顾她是宗主的掌上明珠,不顾她是紫薇城所有男孩子的梦中情人。我把李洹歌给我受的气撒在她身上,结果却是恶性循环,将我喜欢的人越推越远。
“双影,你来了。”这声音将我从小时候的记忆中唤出来,很动听,与他的人一样完美似玉。夕阳西下,月师兄倚着门框站着,一袭白衣如雪,身后是漫天红枫,蓬莱美景,愈发映得他容颜绝世,不似凡人,就好像是我不小心踏进了画中。
“月师兄。”我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他,久别重逢,声音里不是没有动容。毕竟,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大师兄,也是当年在我砸了彤小姐的窗户之后,少数还肯同我说话的人。两年没见,他出落得愈有风华,方才与彤小姐坐在一起,真真是对璧人。
“好久不见。”月师兄的瞳仁比从前更温和美丽,就似一片宁和的湖水,他顿了顿,好像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道,“听说,你的碧雨剑法比从前更精进了些。”
我笑,说,“难不成,月师兄是来找我比剑的?”
“论剑法,除了洹歌,从小到大可是没有人比得过你的。”月师兄微微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他忽然问我,“影儿,你为什么拒绝宗主的指婚?那不是你一直所希望的么?我跟小彤都想不明白。”
大师兄可以算是我在紫薇城里唯一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了吧。可是这个问题,我该如何回答?
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就像有些往事,已然不堪回首。
“阔别两年,翼轸轩依然美不胜收,就与住在里面的人一样。”我顾左右而言他,说,“一起进去吧,彤小姐还在里面等我。说起来,宗主竟然让她帮我这个粗人打扮,也真是难为她了。”
“影儿,你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呢。”月师兄歪着头看我,温温笑着,说,“从前的你直来直往,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不动声色地掉转话头。你身上的戾气,似乎也不见了。”
往事不堪回首,可是遇见故人,总是难免再被提起。
过去的我,不在乎得罪任何人,也不在乎伤害任何人。我眼睛里只看得到李洹歌,那种感情随着他的拒绝愈演愈烈,最后变得乖戾而不可理喻。
月师兄从来都是这样,直接中不失委婉,坦率却又不伤人。我垂下眼眸,说,“月师兄你能不能答应我,过去的事,从此以后不要再提?”
这时,远处树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悉悉率率,随着内功的精进,我的听觉越来越敏锐。又或者是这一年来我在成家寨当惯了奸细,对这种事特别有经验,抽出长剑飞身而去,迅捷无比地刺向那一团火红的枫叶,只听呯的一声,两剑相交,火花四溅,我把剑鞘掷向树影下方,果然逼出一个玄色人影,身手敏捷地窜了出来。
我仗剑站在树干上,两侧是密密层层的绯色红枫,那人俯冲过来攻击我,动作迅速绝伦,剑气刚猛,又快又狠。我怔了怔,一路挡,一路退,红光闪烁中我没有去看他的脸,却已经从这独一无二的剑法上知道来者是谁。手腕一转挑开了他的剑,后退几步跃回到地面上,将剑收回背后,低头静立在一旁。
我还是不敢看他。只是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什么话也没有说。哪怕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丝丝缕缕的围拢过来,给我一瞬间的错觉,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晃动的裙裾缓缓静止,就像内心里泛起的微小波澜。
这时,月师兄从身后走过来,说,“洹歌,你来了。”
他的声音沉沉的,也叫了一声,“月师兄。”那把声还是那么动听,仿佛四月骄阳里正在融化的冰凌。
其实按辈分,李洹歌也是我的师兄。可是从小到大我从来不肯那样叫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李洹歌。现在,我想我应该跟他说些什么,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哼了一声,好像是在跟月师兄说话,眼神却落在我身上,说,“你还说她变了,其实哪里变了?还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杀过来?除了碧雨剑法纯熟了些,其他的似乎也没什么长进。”
两年了。我好像已经有两年没跟他说过话了。在鬼柳崖的日日夜夜,对于这个人,说不清有过多少思念,多少憎恨,多少后悔,多少遗忘……只是没想到重逢的场景,竟然会是这样的。我垂着头,就当作没听到一般,什么话也没有说。
短暂的沉默过后,月师兄与以前一样笑着帮我们打圆场,说,“洹歌,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好端端的藏在树后做什么?也不怪双影用剑刺你去了。”
“我也刚到没多久。看你们在叙旧,就没有过来打扰。”我看着地面上被夕阳拓下来的他的影子,似乎比过去挺拔了些。他的声音好像也比过去更有磁性,只是对我说话时不冷不热的语调一如当初,他说,“秦双影,听说你的碧雨剑已经练到了第七重,要不要过来跟我比试一下?”他随手一弹,将手中长剑钉在地上,说,“虽然你一点都不像,但也终究是个女人。来吧,我让你十招。”
我愣了愣,仍是没有抬头,只是望着地面上那把属于他的赤焰剑,怔怔地有些出神。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缠着李洹歌比剑。
洹歌的剑法很好,曾经可以说是冠绝紫薇城,我是他唯一的对手。起初他总是不屑于我的挑战,后来随着我技艺的精进,打败他的次数日渐增多,他竟渐渐开始主动找我比试。本来我们四个人之中,以后只有一个人能把剑作为主兵器,可是因为我们二人剑法不相上下的缘故,宗主破例允许我们两个人一起用剑,又按照我们二人在练剑方面的长处和天资,分别赐给我们赤焰剑和碧雨剑,并且教给我们与这两把盖世名剑同名的两套剑法。
赤焰剑倒插在泥土里,与他的主人一样,晶光闪耀,锋利绝伦。腰间的碧雨剑好像受到某种感应,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我想起那些年少无知的清澈岁月,我缠着他比剑,曾经无数次在角宿亭顶仗剑相对。他的厌烦,我的挑衅,化作一赤一青两道光影,紧紧缠绕在一起……
那时我们都很好胜,打起来的时候谁也不会手下留情,时常让在一旁围观的月师兄和彤小姐一脸汗颜。有时候实在斗得狠了,月师兄就会出手用九节鞭卷走我们的剑,他总是说,有时候真不明白你们两个,实力本来就不相上下,却非要分出个胜负来。为此伤了同门和气,多不值得。
洹歌听了这话,往往会不屑地冷哼一声,姿态优美地转身离去。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月师兄。因为彤小姐对月师兄与对他一样好。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比现在更自负,刻薄而骄傲。
记忆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提着剑,在夕阳西下的角宿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手心因为长时间使力而发疼,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酸是疼。
他永不知我拼命练剑的原因,永不知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向他挑战,在那些静谧无人的晨晨昏昏。
年少的我,其实只是想找个理由跟他说话,我只是想让他多看我一眼。我以为我的剑法比他好他就会对我另眼相待。可是原来,这一切都是徒劳。
如今,翼轸轩的红枫炫目得刺眼,我仍是不敢看他,垂着头,第一次对他说出拒绝:“没有必要再比了。碧雨剑与赤焰剑原本就是各有所长。”
我顿了顿,想说些友好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原来纵使已经想得那么明白,站在李洹歌面前,还是难免乱了阵脚。
无话可讲,只好落荒而逃,我转身走向翼轸轩深处,低低地说,“彤小姐在等我,我先进去了。”
夕阳如火,好像是翼轸轩团团簇簇的红枫开到了天空里。
“站住!”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我愈加不知如何面对,所以不但没有站住,走得反而更快了。他似乎更气,说,“秦双影,你什么意思?”
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拒绝同他比剑。也是我第一次先留一个背影给他。我看不到洹歌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惊诧和怒意,我停住脚步,背对着他们,没有回头。地上拓出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月师兄的长发飘在风里,他对李洹歌说,“小彤等着给双影打扮呢,你让她先进去吧。”
然后月师兄顿了顿,仿佛是在望着我,声色未变,依旧如玉温和,他说,“双影,我答应你,过去的事,从此以后不会再提。”
月师兄这是在帮我解围,他说给我听,也是说给洹歌听,我心中感激,可是我不能再说什么,也不敢回头,只能垂头继续往翼轸轩走去。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洹歌。
翼轸轩中香气熏暖,奢华精美,不愧为彤小姐的闺房。
粉水晶珠帘玎玲作响,彤小姐迎出来说,“影师姐,你可来了!”两年未见,她越发出落成个倾城美人,冰肌雪肤,杏眼朱唇,娇滴滴的样子一如从前,她端详我片刻,说,“影师姐,你可比从前更美了呢。”
我扬了扬唇角,淡淡地说,“有你在的地方,我哪配得上这个美字。”
彤小姐怔了怔,微微有些尴尬的样子。其实我真没想拿话堵她,可能嫉妒她已经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不知不觉就会话中带刺吧。于是顿了顿,我礼貌地寒暄,“彤小姐,好久不见。”
“影师姐,你叫我小彤就可以……”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似的,她说,“你终于重回紫薇城了。转眼就是两年,真是有些想你了呢。”
过去我对她的称呼,从来都只是个“喂”字,想想也真是有些对不起她。可是谁让洹歌那么喜欢她呢?他越是喜欢她,我就越是记恨她。那时每一次看到他对她微笑,我都有种想要杀了她的冲动。
因为他从来没有那样对我笑过。
“你为什么会想我呢?”沉默片刻,我抬起头看着彤小姐的眼睛,说,“我以前对你那么差。也从未把你当成过是朋友。”
彤小姐僵在那里,有些讪讪的,无辜又无助的样子跟以前一样我见犹怜。我垂下眼眸,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对不住了。过去我不该那样对你。”
彤小姐一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有疑惑又似有感动,一时间只是怔怔看我。毕竟过去的秦双影,是从来不跟人道歉的。
不想气氛再这样古怪下去,我抬起头,朝她笑笑,说,“请彤小姐帮我梳妆吧。夜宴就快要开始了。我们不能让宗主久等。”
“……哦,好的!”彤小姐赶忙应了,脸颊泛起微微的红色,似乎有些欣喜的样子。其实她一直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只是过去的我因为嫉妒而不肯去欣赏罢了。
梳妆台上玲琅满目,蔻芳斋的玫瑰香粉,云纹嵌宝石镂花小镜……这些精巧细致的种种,都是她作为一个女子的雅兴。我抚摸着这些,熟悉又陌生。
——过去连我自己也没想过,在十六年的人生里,竟会有半年是与这些胭脂水粉为伴的。我想起成家寨永远四季如春的风景,想起成彦铮兴冲冲地捧着蔻芳斋的胭脂香粉来送给我的样子,他说影儿你看,这是我托人从京城给你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据说全天下的女孩子都对它们爱不释手……这时他有些不确定似的扬眸看我,试探着问,可是,你与一般女孩子又不太一样,不知道你可喜不喜欢?
我接过来,精雕细琢的小盒子香味扑鼻,里面的玫瑰香粉细腻柔滑,盒盖上嵌着一面小镜,照出我身后青衣少年闪闪发亮的眼睛。我扬起唇角,朝他笑了,轻轻回答:“喜欢。”
从那之后,成彦铮就不停地送我一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花儿粉儿,衣裳头钗,应有尽有。我不愿拂了他的兴,就总是装作很喜欢的样子,用习惯了以后,似乎也开始真心觉得这些东西好……
这时彤小姐忽然有些犹豫地对我说:“影师姐,说起来,你为什么……”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要不要问出口。此时她扬着手,正要往我长发上别一根凤凰展翅嵌红宝石流苏金钗,我微微侧过头,接过那支钗放在桌上,说,“换一根简单点的好吗?这个太繁琐了,戴起来会很重吧。”
彤小姐娇俏一笑,说,“影师姐,打扮的事情还是我比较拿手。这钗与我给你选的衣裳很相称呢,而且只有这种奢华的头饰才能压得住你身上的金缕衣。”她帮我理了理发髻,望着镜中晚妆初成的我,说,“影师姐,这一次回来,你比从前更漂亮了呢。——其实你一直都很漂亮的,只是性子太强,让人忽略了你的美。”
我怔了怔,终是任她把那支流苏凤钗别到了我头上。也许很多时候,在这些微小事情上的妥协,也能积累起一个人的改变。不知何时起,我终于也学会了顺从。
就算心里并不那么喜欢,可是为了不拂别人的好意,便也不再坚持。我说,“你方才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拒绝与洹歌的婚事?”
“……是。”彤小姐一愣,顿了顿说,“影师姐,为什么?嫁给洹歌师兄,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人是会变的。”我答,“过去的事,从今以后我不想再提。”
这时,身后传来水晶帘清脆的碰撞声,镜中照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从粉晶帘后走了出来,一袭白衣如雪,端丽清雅。月师兄依旧是春风拂面的样子,说,“二位小姐准备好了没有?宗主叫我来接你们过去呢。”
他的目光落向我,怔了怔,说,“这是双影吗?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彤小姐眼神一顿,有一丝什么微小而迅速地闪过,只有女孩子之间才感受得到。看来她现在是真的很喜欢月师兄呢。我说,“是彤小姐为我化的妆好看。化腐朽为神奇,也真是难为她了。”
月师兄笑笑,刚要说些什么,这时彤小姐亲昵地迎向他,说,“爹爹吩咐下来的事,我总算有一件做的很好吧。”然后娇嗔地把他往外推,说,“可是我自己还没有打扮呢,你出去再等一会儿吧。”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彤小姐脸庞上晕着喜悦的红色。“看起来你们两个感情很好。”我说,“婚礼想定在什么时候?”
彤小姐脸上又是一红,说,“我也不知道。还是听爹爹安排吧。”
记得小时候,我们四个在一起的时候,月师兄和洹歌都对她呵护有加,她对他们两个也都很好。也许是因为我把她当作情敌的缘故,我甚至觉得她是喜欢洹歌多一点的。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她的情感天枰已经完全偏到月师兄这边了。
不知不觉间,原来一切都在改变。我忽然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站起身,说,“我先走一步,一会儿琼花台见吧。”还未等彤小姐答话,我已经从后门走了出去。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跟一对情人爱侣独处的感觉并不好受,那只会让自己觉得更加孤独。从翼轸轩的后门走出来,夕阳西下,十里红枫,前方的小路通往角宿亭,不知那只总爱缠着彤小姐,却不肯让我摸一下的大黄猫还在不在了?
迎着风,记忆再一次汹涌而至。
一年前,宗主将我们四个人乱点鸳鸯谱,将彤小姐指给了月师兄,把我指给了洹歌。当时彤小姐正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摇摆不定,而我……
我以为那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