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座城,想要全部忘记,原来没有那么容易。
我睁开眼睛,就对上桥羽那双年轻的乌黑清澈的眼睛。嗓子有些干,还未等我说什么,他已经捧了一杯温水过来,说,“喝一点吧,影师姐。我听说中了控血术的人,通常都会发烧好几天,因为会透支许多体力。不过看你这样子,这么快就醒了,好像也没什么事嘛。不愧是练过的人啊。”
除了嗓子有些干,的确是没什么大碍。我一口气将水喝光,示意他再来一杯,桥羽手疾眼快,又剥了一只金桔扔到我嘴里,说,“吃了吧,润喉的。”
我因为正要说话,不小心咕噜一下吞了进去。
桥羽见我这个样子,格格地笑了好半天。
我噎了半晌,方才缓过来,说,“我是个粗人,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哪有那么金贵。——其他人怎么样了?”
“宗主他老人家当然是安然无恙。至于你那几个师兄妹嘛,哪一个不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所以也都没什么大事。”桥羽到了这个年纪,最近好像总喜欢耍嘴皮子,说,“就是月大人受了点轻伤,彤小姐受了点惊吓。我们楼主李洹歌什么事都没有,这些天来一直在翼轸轩陪着彤小姐。”说到这里,桥羽顿了顿,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神色如常,才开始八卦两句,说,“我看这李洹歌一回来,月大人的驸马地位可有点不稳固了。李洹歌刚扫平漠西三帮十六寨,立了大功,而且为人进取,风头正劲,搞不好宗主因为想要这样的接班人,以后会把彤小姐许配给他也说不定呢。”
我捧着温温的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喉咙,顿了顿,问,“成彦铮呢,他怎么样了?”
“他现在被关押在雾隐楼的水牢里。似乎宗主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置他。”桥羽深深地看我一眼,说,“这个时候,我看你还是不要再与那个成彦铮扯上关系的好。——成家寨你留了活口,本来就不是你的风格。”桥羽回头看了看窗外,压低了声音,说,“而且,是你让我暗中安排他混进琼花台的,现在事情搞得这么大,要是让宗主知道你就完了。”
“嗯,我知道了。吃个桔子吧。”我从床榻边上的小桌上拿了一枚金桔,剥开了往天上一扔,桥羽一挥手就捞在掌心里,我扬唇一笑,说,“先用这个来报答你。等过几日有时间了,我再教你几套剑法。”
昨夜桥羽为我所做的事,其实真是冒了很大风险。他是破云楼的人,我原本不该让他在李洹歌的眼皮底下做这种事。
此时正是清晨,稀薄的日光从窗棂里透进来,照在桥羽脸上,金色的光线描绘出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庞,他双颊处微微闪过一丝红晕,把那枚金桔在手里掂了掂,说,“什么嘛,这桔子明明是我拿过来给你的,怎么变成你报答我了?影师姐你还真是会捡现成的花献给佛啊!”虽然是这样说,他还是笑吟吟地张开嘴巴把那枚金桔丢进去,咂了咂嘴唇,说,“不愧是我亲手摘的,真好吃。”
我看他这样子,不由好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先走吧,我要沐浴更衣,去月师兄那里看看。另外,李洹歌向来与我不合,以后有他在场的时候,你别跟我走的太近。”
桥羽依言往门口走去,背对着我,大咧咧地摆摆手,说,“这话你已经说过一遍了,还真是罗嗦呢影师姐!”
我望着他颀长纤细身影,心想,桥羽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许多啊。几年前还是个流着鼻涕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的小孩,现在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了。
我们四个,也曾像他一样,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年华。
那时年少,把整个世界都看得非常简单。春衫薄袖,情窦初开,快乐和忧伤都写在脸上,情起总不知为何。
——我喜欢上李洹歌,是真正的没有理由。
小时候我们四个人经常在角宿亭附近玩捉迷藏,那天宗主刚传授给我们一些轻功入门的皮毛,我学的很快,刚学了第一课就已经能跃上树梢。于是在那晚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趁着彤小姐在亭子里蒙着眼睛数数,偷偷跃上附近的一棵枫树。那时她还不会轻功,我藏在树上的话,她肯定找不到我。
可是原来这样想的,不只是我一个。
紫薇城是按照奇门遁甲之术建造的,不知道利用了什么地理因素,这里的枫树四季如火,在夕阳笼罩之下连缀成天边瑰丽的云霞。我在片片红枫里刚刚藏好,一转眼却看到正扶着树干蹲在树杈上的李洹歌。他也看到了我,撇撇嘴,说,“你怎么也上来了?真没劲。我还以为今天学会轻功的人只有我一个。”
我正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彤小姐正往这边走来,于是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树下。
李洹歌也不再做声,只像个猫头鹰一样蹲在树杈上。我也在他旁边坐下,两个人静静对着那花团锦簇的片片红枫。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学了一天功夫已经很累,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睁眼睛的时候,只见四周景物迅速下坠,我立时慌了手脚,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掉下来的,就在我大头朝下就要砸进土里的时候,少年李洹歌忽然在半空中接住了我,踏着旁边的树干重新跃回到树梢,身手利落,姿势俊朗,说,“你睡觉很不老实啊。以后可要当心点。”
那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天边最后一丝云霞透出的光彩照在他脸庞上,纤长的睫毛熠熠生辉。小时候的他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嵌在白皙似玉的小脸上,越发显得乌溜溜的,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我呆呆地看着他,很久很久,直到脸颊开始微微发烫,心想这个李洹歌,长得还真是很好看啊。
其实那时,也不明白这种感觉就是喜欢。
只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情不自禁地关注他,无论是在靶场射箭还是在琼花台学轻功,又或者是像那天一样在角宿亭玩捉迷藏……我的眼睛开始习惯于追寻他的身影,只要能看见他就莫名地觉得开心。他的笑容,他的背影,他每一个风吹玉露的表情,落在我眸子里都会折射出一丝淡淡的甜。
当时我怎么会知道,这种懵懵懂懂又似有若无的情感,会积累在年少无知的朝朝暮暮,渐渐变得深厚宽广,刻骨铭心。
再后来,我喜欢他这件事情就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毕竟喜欢一个人,跟咳嗽一样是藏不住的,尤其对于那时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天之骄女的我。可是我越是喜欢他,他就越是对我不好。我不服,就在各种小事上跟他做对,变本加厉地挑衅着找他比剑,可是无论结果输还是赢,都只是让他更讨厌我而已。
他说秦双影你能不能要这么烦?你是为了要跟我比试才来紫薇城学艺的吗?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这的确是本末倒置。可是那时的我,所做的一切努力,的确都与李洹歌有关。无论好的坏的,只要能再接近他一点就好。
——在乎一个人,往往是失去他的第一步。这个道理对于那个时候我的而言,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懂的。那个曾在半空中接住我的少年,也渐渐开始离我越来越远。
月师兄的居所离翼轸轩很近,是搭建在重重树干之上的一处鸟巢样的建筑。以乔木为顶,以花藤为帘,十分雅致可爱。为了避开隐雾楼巡逻弟子的耳目,我从树枝跃上屋顶,倒挂在窗口处,望见月师兄正闭着眼睛躺在木塌上,好像是睡着了。
我心想,既然都来了,还是进屋里等着他醒好了,于是就蹑手蹑脚从窗户钻了进去。哪知再一抬眼,却对上月师兄湖水一样笑吟吟的眼睛,他斜倚在塌上看我,说,“双影,两年不见,你怎么学会爬窗户了?这个习惯可不好。”
我有些窘,随即笑笑,说,“你这屋子建在树上,自然是比较欢迎我这种梁上君子了。”
月师兄做一个恍然的表情,翩然娴雅,说,“哦,说的也是。那可真是有失远迎。”
我走过去坐在木塌旁的小桌上,撑着下巴看他。在他面前的我总是很轻松的,事实上可能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都会觉得很轻松。因为月师兄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棱角,也不会给人压迫感,就连触目惊心的美貌都显得平易近人。我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的伤不要紧吧?”
印象中彤小姐刺他那一剑好像并不是很深,可是碧雨剑锋利无比,搞不好也是个重伤。
月师兄指了指缠着白纱布的胸口,笑道,“还好小彤的剑法不是很好。倘若是换做是你,我的伤可是要重得多了。”我这才发现,他此时半披着一件白衣,赤裸的上身衬托出脖颈完美的弧度,一缕黑玉发丝垂在胸前,虽然受了伤,依旧美得像是画中人。
我心里的确是有愧疚,顿了顿,说,“月师兄,对不住了。”
“有什么好道歉的。”他笑起来,眯起来的眼睛弯弯如月,说,“刺伤我的人又不是你。何况只是破了一点皮毛,不足挂齿。”
虽然不是我直接伤你的,但是整件事情终究因我而起。我掉转话题,说,“月师兄,其实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是与那个成彦铮有关吧?”月师兄歪着头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由一愣。
“你干净利落地铲平了成家寨,这个任务本来完成的很好。可是按照紫薇城的风格,斩草必定除根。而现在,成家小儿子彦铮不但活着,还混进琼花台刺杀宗主……”月师兄没有回答我,只说,“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再趟浑水了的好。”
月师兄与桥羽的意思一样,都在劝我不要再管成彦铮的事,他跟从前一样善良。可是我秦双影决定了的事情,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咦?什么味道?好香喔。”我掉转话题,脚步轻转,寻着味道回过身去,裙摆绽放成一朵盛开的花,我在角落里的青竹小柜旁边站定,说,“是不是藏了好酒在这里呀月师兄?从小你就很喜欢饮酒,记得有一次,你还带我们去‘打劫’过宗主的酒窖呢……”
想起小时候做的傻事,我不由笑了,伸手打开柜门,果然看见一樽褐色的酒坛,酒香浓郁,扑面而来,拿在手里深深嗅了一下,我说,“原来你到现在都没有变。”
“我是个很难改变的人。”月师兄脸上的笑容雍容熏暖,从竹柜深处拈出两只酒杯说,“既然被你发现了,就一起喝一杯吧。”
“你舍得吗?分给别人饮了,自己剩下的可就少了。”我故意逗他,一边打开酒坛斟了两杯。
“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吗?”月师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两碟小菜,摆在桌上,回眸一笑,说,“现在我们就来试试,你是不是个当知己的好人选。——其实这酒是我自己酿的,材料很稀有,一年只能酿出一樽来。”
树顶一阵微风吹过,花藤制成的窗帘轻轻摇动,我也来了兴致,坐到他对面,微微一笑,说,“那就要看你这酒酿的怎么样了。我可是不轻易给人当什么知己的哦。”
酒香扑鼻,我低头仔细闻了闻,说,“这酒里好像有郁金的香味,原来是药酒呀?”
月师兄用赞赏的眼神看我,说,“哦,对了,学艺那会儿你不只是剑术好,药科也学得不错。”
我捧起酒杯喝了一口,一阵热辣如喉,醇香溢满胸腔。“果然是好酒啊,不愧是月师兄亲手酿制的。”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涌了上来,小时候我的酒量就不好,原来到现在也没什么进步,喝了点酒话就容易多,我又说:“《本草经疏》有云,郁金本入血分之气药,其治已上诸血证者,正谓血之上行,皆属于内热火炎,此药能降气,气降即是火降,而共性又入血分,故能降下火气,则血不妄行……月师兄你看,我的药科的确是学的很好吧!可是也不及李洹歌,能将整篇《本草经疏》倒背如流……”
过去每次一喝多,我就想念他的名字,不管他本人在不在场。这个坏毛病原来到现在都没有改。
……念出心上人的名字,仿佛能给心中积压的思念找个出口,带来一种莫名而心酸的欢欣。
……我会永远记得他像个英俊的小猫头鹰,与我并肩蹲在树枝上的样子。我也会永远记得,年少的他抱住我那一瞬,彼此的气息萦绕在眼睫的温度。
——自此,他走进了我的眼睛。
真正抵达我心,却是一段润物细无声的漫长的倾慕。
李洹歌很聪明,每一次学新东西,他总是第一个领会的人。最初的最初,我与他争第一,也并不是想博得他的注意。我争强好胜,他独占鳌头,或许这样的少年,注定是我的克星。
记得那次,宗主教我们近身擒拿术,我终究是女儿身,在角力体术方面先天的劣势。——无论我怎样宿夜练习,也无法像李洹歌他们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擒拿身材比自己庞大许多倍的对手。
那个黄昏,我独自在练习场上对着练习用的布偶发脾气。
——虽说是布偶人,肚子里却装满了沉甸甸的碎铅块,沉得能压倒一匹马。精疲力竭的我,将手中的稻草人狠扔在地上,衣带却被缠在它手臂上,将我狠狠坠了个跟头。
“讨厌!”我挣扎着站起来,一脚踢过去,紧接着便捂着脚尖疼得跳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像阳光漏过树影的缝隙,澄明干净,莫名地让人欢喜。
“秦双影,你的方法不对。”李洹歌走过来,挑了一个比我这个大许多的布偶人,说,“擒拿术,不能用蛮力。”说罢,身影一晃,便将那庞然大物抛出了好远。
我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是如何做到的?”
“过来,我教你。”李洹歌逆光站着,朝我摆摆手,像在招呼一条围着他转的小狗,“近身的时候,你要用四肢缠住对手,并根据他的体型选择一个最适合的着力点……”
我有些犹豫,却还是走到了他身边。李洹歌过来把着我的手,半拥着我,一步一步细细教我,“你是女孩子,不要总是挑战自己的极限。——四两拨千斤,不是更好?”话音未落,他毫不费力地将我抛到了半空,我猝不及防,完全没有防备,整个人飞到天上,毫无招架之力。
李洹歌跃到半空接住我,为了散去这股力道原地旋转了许多圈,俊美的眉眼在薄暮余晖中闪耀着温柔的光彩,我好像忽然有些醉了,浑身无力而柔软,他依旧在教我:“秦双影,你学会了吗?在我印象中,你一直挺聪明的。”
这样的称赞,我曾经听无数人讲过,可是这一刻从他口中说出,却忽然间让我脸颊发烫。
“来,把我当成对手,试试看!”李洹歌轻轻放开我,“若能将我抛出两丈之外,就算你出师了!”他脸上有骄傲而稚气的神采,整个人被夕阳嵌上了一圈金边,看起来遥远而令人神往。多年以后,那一刻心动的感觉我依然记得。
我扬唇一笑,计上心来,忽然拔出碧玉剑朝他奔去,李洹歌一怔,一边躲闪一边说道:“喂,擒拿术怎么可以用兵器!”我不理他,翻手将他的衣带挑破,李洹歌花容失色,伸手抱着自己的衣衫不让它们掉下来:“秦双影!你干什么!”
我晓得愈加开心,收起碧玉剑欺近他的身,李洹歌双手抓着衣襟,根本无力反抗。“秦双影,你耍赖!”李洹歌一边急赤白脸地训斥我,一边抱着衣服转圈来回躲闪。我也不答话,只是猛然擒住他将他抛了出去……
五丈……十丈……少说也有二十丈远。
我得意地看着他:“李洹歌,这个结果怎么算?”
他说两丈之外便算我赢,现在有二十丈。
“秦双影!”李洹歌气得说不出话来。
“阵前对敌,哪有那么多规矩。”见他真生气了,我也想哄他两句,“谢谢你啦,教会我这么好的妙招。”
“希望有以后,我们不会成为敌人。”李洹歌冷着脸绕开我走远,“长大以后,你一定会是个不择手段的女人。”
听他这样说我,心头仿佛被什么压了一下,有些不舒服,我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李洹歌,也许一直跟你学新招……我就不会变成一个坏女人。”
李洹歌小玉树一样的身影顿住片刻,回过头来对我笑了,“坏女人有坏女人的好处。”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时愣住了。
“秦双影,其实我很欣赏这样的你。”夕阳在他身后将云朵绽成无数朵璀璨的金花,那个少年的笑容仿佛带着某种香气,高贵而让人心折。
在鬼柳崖的许多个夜,我总是会梦到那个黄昏。